李瓶兒是西門慶第六房寵妾,是潘金蓮嫉妒的主要對象。張竹坡《第一奇書》六十五回評語說:"如耍獅子必拋一毬,射箭必立一的,欲寫金蓮而不寫一與之爭寵之人,將何以寫金蓮?故蕙蓮、瓶兒、如意,皆欲寫金蓮之毬、之的也。"從人物形象塑造角度說,沒有李瓶兒,就沒有潘金蓮。作者是在與瓶兒對立爭寵的斗爭中為潘金蓮立傳的。當然,李瓶兒形象有其自身存在的價值?!督鹌棵贰烦绲澅驹u語很準確地指出李瓶兒的性格特點:愚、淺、醇厚、情深。瓶兒在作者筆下,有和潘金蓮一樣強烈的情欲,按著傳統(tǒng)道德觀念衡量,她也有淫蕩的行為,是不貞潔的女人。因為作者具體真實地刻畫了她癡愛、情深的性格,雖淫但不是淫婦,雖有缺陷但不丑惡不引人憎嫌。作者塑造李瓶兒形象的開拓意義,在沖破傳統(tǒng)道德觀念上不如潘金蓮形象來得猛烈、徹底,但在突破傳統(tǒng)的美學觀念上,在改變人物性格好就是絕對的好,壞就是絕對壞的單一化上做出了重大的貢獻。李瓶兒先在大名府梁中書家為妾。梁中書是東京蔡太師女婿。夫人性甚嫉妒,婢妾打死者多埋在后花園中。這時李瓶兒是在驚恐不安中度過少女時代的。梁中書家遇難,梁中書與夫人逃生。李瓶兒與養(yǎng)娘走上東京投親,嫁給花太監(jiān)的侄兒花子虛為妻。花太監(jiān)有病,告老還家,回到清河縣?;ㄌO(jiān)死后,一份家財都給了李瓶兒與花子虛。在花家,李瓶兒曾是花太監(jiān)的玩物,花子虛對她沒有真情?;遗c西門慶隔墻而居,花子虛是西門慶會中的十弟兄之一。李瓶兒托請西門慶幫助教育花子虛。西門慶表面熱情答允,背后讓浮浪子弟勾引花子虛
更加沉醉在妓院。在對花子虛失望之際,李瓶兒背著花子虛與西門慶通奸。在花子虛、西門慶對比中,她的心倒向了西門慶。自此以后,她一個心眼只在西門慶身上。自此以后李瓶兒完全信任西門慶?;ㄗ犹撘虮桓妾氄技邑?,被抓去東京。李瓶兒托西門慶打通關節(jié)解救花子虛。李瓶兒搬出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教西門慶尋人情用。西門慶道:"只消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許多!"婦人道:"多的大官人收去。奴床后邊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帶、帽頂、絳環(huán)、提系、條脫,值錢珍寶玩好之物,亦發(fā)大官人替我收去,信著他,往后過不出好日子來。眼見得三拳敵不得四手,到明日,沒的把這些東西兒吃人暗算明奪了去,坑閃得奴三不歸。"許多細軟金銀寶物抬到西門府,送到月娘房中。西門慶得了一大筆錢財。自此以后,李瓶兒再也離不開西門慶。她受過花太監(jiān)的玩弄、花子虛的冷淡、蔣竹山的委瑣無能,遇到西門慶,得到了情欲的滿足。在她嫁到西門府,受了西門慶皮鞭抽打后曾說:"他(按指蔣竹山)拿甚么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說你是仗義疏財,敲金擊玉,伶牙俐齒,穿羅著錦,行三坐五,這等為人上之人,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幾百年,還沒曾看見哩!他拿甚么來比你?你是醫(yī)奴的藥一般,一經(jīng)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聽了這番話,西門慶轉變了不滿李瓶兒的感情,立即歡喜無盡。這是李瓶兒受寵愛的開始。她對西門慶確實有一種癡情。西門慶打罵懲罰,李瓶兒也未動搖。李瓶兒出錢給西門慶,買了花子虛的宅院?;ㄗ犹摮砸粓龉偎?,失去了大部家財,受到李瓶兒的痛罵,花子虛受氣得病而死。瓶兒喪服未滿就到西門府拜吳月娘、孟玉樓,一心要嫁給西門慶為妾。西門慶也滿口答應。正在此時,西門慶的四門親家楊戩受到彈劾,牽連到西門慶。這時顧不得迎娶瓶兒,使瓶兒受到冷落,得了"鬼交"重病,被蔣竹山救治,招贅蔣竹山來家。當西門慶政治危機解除后,派棍徒打罵蔣竹山,砸他的生藥鋪。李瓶兒趁此把蔣竹山趕走,嫁到西門府,做了第六房寵妾。瓶兒進入西門府,改變了生活環(huán)境后表現(xiàn)得溫柔善良。在李瓶兒未生官哥前,潘金蓮與她之間矛盾還不尖銳。在生官哥以后,李瓶兒加倍受到寵愛。這時,潘金蓮向瓶兒步步進攻,誣陷、譏諷、孤立瓶兒,設法害死官哥。瓶兒只想得到情欲滿足,過正常的家庭生活。她滿足現(xiàn)狀,安分守己,對潘金蓮也不加反擊。在官哥死后,因氣惱與不正常的 性生活,瓶兒患下淋不止之癥。作者寫瓶兒臨死之前對人生的留戀,對別人的關心,掛念西門慶、叮囑吳月娘、對馮媽媽、眾丫環(huán)一一留贈物品、留贈遺言。使讀者感受到瓶兒的善良美好、作者對她的憐憫同情贊揚。李瓶兒一死,"西門慶也不顧什么身底下有血漬,兩只手捧著他香腮親著?!诜坷镫x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后又"在前廳手拍著胸膛,撫尸大慟,哭了又哭,把聲都哭啞了"。(六十二回)有一種看法認為:李瓶兒的癡愛使西門慶之惡為之震撼。西門慶對潘金蓮是肉的方面的欲求,對李瓶兒把欲求上升為靈的欲求。對李瓶兒形象的接受理解是有差異的。有人認為李瓶兒勾引西門慶,與之通奸,"楊花水性,引狼入室,在這方面,李瓶兒比潘金蓮有過之而無不及,也是一個淫婦。"關于李瓶兒性格的前后變化,在前,對花子虛、蔣竹山表現(xiàn)狠毒、潑辣;在后,對西門慶表現(xiàn)癡愛、善良。一種意見認為性格先后矛盾不統(tǒng)一。一種意見認為李瓶兒進入西門府之前后,其性格的變化既非突然,也不悖于事理,符合特定環(huán)境規(guī)定的特殊心理。還有,對于西門慶與李瓶兒之間情愛的實質,應該怎樣分析評價?請在閱讀、研討中進一步思考。龐春梅與潘金蓮、李瓶兒不同,她身為婢女,卻被作者將其與潘、李并列而立傳,可見作者對這一人物的重視。在人物性格結構關系上、在完成作者創(chuàng)作宗旨、在組成全書有機結構上,龐春梅都占有極重要地位。
龐春梅是潘金蓮的知音、幫兇,也可以說是第二個潘金蓮。潘金蓮雖然聰明,有心機,但狠毒,進西門府后變得沒有真情,只是一味爭寵,變換手段打擊別人,謀害對手,連對自己的生母潘姥姥都缺少愛心。在《金瓶梅》世界里,只有一個人和她有友誼,有真情,這個人物就是春梅。她本來是吳月娘的丫頭,進潘金蓮房以后被西門慶收用,金蓮抬舉她,逐漸加深了對潘的理解與同情。兩個女性都出身微賤,同命相憐。潘姥姥向春梅訴說對女兒的不滿:"俺那冤家,沒人心,沒仁義!"春梅解釋說:"他爭強,不服弱,比不同的六娘錢自有。"西門慶死后,吳月娘讓薛嫂把春梅領走,凈身出戶。這時,潘金蓮難過得流了淚。潘金蓮死后,春梅去上墳哀悼她哭道:"好物難全,紅羅尺短。"春梅為維護潘金蓮,常常毒打小丫頭秋菊,并曾斥罵孫雪娥,挑撥西門慶打她。跟潘金蓮一起欺負比她地位更低下的婢妾,她又成了潘氏的幫兇。春梅在前八十二回未被重點描寫。在和孫雪娥吵鬧、斥罵樂工李銘、潑口大罵申二姐等情節(jié)中,顯見她性格自傲,西門慶的收用、潘五娘的支持,使她自認為是高人一等的大丫頭。她并不安于做奴婢的命運。吳神仙相面時贊她:"必得貴夫而生子,……必戴珠冠,……"吳月娘不相信,認為"有珠冠也輪不到她"。而春梅卻說:"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從來旋的不圓砍的圓,各人裙帶上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長遠只在你家做奴才罷?"到后二十回,春梅果然上升為守備夫人,成為后二十回中的主要人物。春梅游舊家池館,重返西門府第,目睹西門府第衰敗凄涼。春梅并未從破敗中警醒,她仍在步西門的后塵,學金蓮的行為,走縱欲的道路,與陳敬濟通奸。生骨蒸癆病后,仍與男仆通奸,死在周義身上。西門慶死后有張二官、陳敬濟之流;潘金蓮死后,有春梅之流。欲海沉沉,難以自拔,難以醒悟,難以超脫。作者對人生情欲有極深的感喟,有極深的體驗。東吳弄珠客《金瓶梅序》云:"如諸婦多矣,而獨以潘金蓮、李瓶兒、春梅命名者,亦楚《梼杌》之意也。蓋金蓮以奸死,瓶兒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較諸婦為更慘耳。"我們現(xiàn)在的讀者也有同意這一觀點的,"這三個淫婦均以奸淫而死,表達了戒淫的主題思想。"所謂戒淫,可能僅僅是作者主觀思想中的一種成分,而絕不是全部。更何況,《金瓶梅》一書的完整形象,遠遠的要大于作者的思想觀念。
潘金蓮、李瓶兒人格心理試析
潘金蓮李瓶兒是《金瓶梅》得名的三女性中的兩位,也是作者用墨最多的兩位女性,即張竹坡之所謂"正寫"。她們在名分上有著"大抵皆同"(張竹坡語)的經(jīng)歷。李瓶兒曾是梁中書的妾,做過花子虛的妻,與蔣竹山也有過兩個月名不符實的夫妻生活;潘金蓮雖未當過誰人的妾,但在王招宣、張大戶家做使女時,有過與主子通奸的歷史,后來被迫嫁給賣炊餅的武植,也還有著正室的名分。特別相同的是,潘李成為西門慶妾的過程:私通(都與西門慶)-- - 殺夫(潘毒死武植、李氣死花子虛)- -- 插曲(潘的插曲是薛嫂兒說娶孟玉樓,李瓶兒的插曲是陳洪遭貶,陳敬濟回來避難)-- 一頂轎子抬過西門府。"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相同的外在經(jīng)歷,并不能導致相同的外在行為。在西門府的前花園中,潘李二人的表演截然相反,在她們的行為中體現(xiàn)的完全是相背的人格系統(tǒng)。有人說:潘金蓮、李瓶兒是《金瓶梅》中兩個悲劇人物(孟超《〈金瓶梅〉人論》),也許他看到的僅是二人命運上的共通之處。但著有《〈金瓶梅〉的藝術》的孫述宇先生卻認為,潘金蓮典型地犯了佛家"貪嗔癡"三毒中的"嗔惡"之毒,李瓶兒則是陷入三毒中的"癡愛"一毒(對"癡",孫先生有別解),顯明地指出了二者的不同。但本文的意圖并不在于對二人的相同的外在經(jīng)歷和不相同的外在行為的辨別上,我試圖從心理學的角度,檢討出被作者隱去(或者說舍去)的潛藏在人物外在行為后面的人格心理因素,找出造成兩種人格系統(tǒng)的心理動機及其形成原由。促成我對潘金蓮李瓶兒人格心理探討的契機有兩個。一個是孫述宇先生的一句話:"潘金蓮寫得非常生動有力--也許是全書中最生動有力的一個,然而我們有時也會嫌她稍欠真實感。"用我們正常生活中的行為準則去衡量,潘金蓮對性的追求,對秋菊的虐待該都屬"稍欠真實感"(注意,不是不真實)之列,屬超常(不正常)行為,這些與宋蕙蓮的行為顯然不同,所以我覺得孫述宇先生接下去的解釋是不妥當?shù)摹?div style="height:15px;">
于是我便想:在潘金蓮這異常行為背后是否有一些異常的心理因素?那不正常的心理因素又是怎樣形成的?另外一個契機則是對有爭議的李瓶兒的思考。一些研究者認為,進入西門府前后有兩個李瓶兒,雖名相同,其實不一樣,甚至認為作者不懂人物塑造。但當我仔細讀完李瓶兒的文字以后,我得出了完全相反的意見:李瓶兒只有一個,而且作者不但懂得人物塑造,且最了解李瓶兒的心事。我在李瓶兒進入西門府前后的變化中找到了心理依據(jù),其外在行為的前后相背不是作者為了行文的方便隨意改動的,作者如此寫是有他的心理依據(jù)的。關于人格,一般把它等同于個性或性格。但在心理學上,人格則引起激烈的爭論,定義更是眾說不一(美國心理學家阿爾波特曾綜述過五十個定義)?,F(xiàn)代心理學基本傾向于這樣一種意見,即人格是個體與社會環(huán)境相作用所形成的一種獨特的身心組織(《人格心理學》)。因此,對人格的形成能夠產生影響的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生理的,一是社會的,而生理的影響也包含了社會的內容。這樣,"新弗洛伊德派"代表荷妮(霍尼Horney)便反對弗氏的"性"人格,認為"環(huán)境因素"是最主要的。人格是穩(wěn)定的,但在強烈的外在刺激("強烈"是針對個體身心組織的承受能力來說的,"外在刺激"包括對生理需求和心理需求的刺激)影響下,個體人格會偏離原有軌跡,嚴重者會造成精神病,輕度的則會產生焦慮,引發(fā)"神經(jīng)癥"(又譯"心理癥"neurosls)。"心理癥"患者與正常人在外表上沒有明顯區(qū)別,只因其受"心理 )
障礙"的影響,有些異常行為而已,其人格并未發(fā)生解體。通過對潘金蓮那"稍欠真實感"的異常行為的考察和李瓶兒前后矛盾人格的分析,我得出這樣的結論:潘金蓮是個典型的心理癥患者,而李瓶兒則受著"道德性焦慮"(moral anxiety)的折磨,所以潘金蓮偏執(zhí),李瓶兒郁悒。潘金蓮的嫉妒,"喪廉寡恥,若云本自天生,則良心為不可必,而性善為不可據(jù)也"(張竹坡評語)。在潘金蓮健康的身心組織正?;顒訒r,她的人格不會發(fā)生突變,是穩(wěn)定的連續(xù)的,雖然也有些不檢點的行為(倚門賣俏),但那也屬正常的生理需求,并未在心理上產生危機。即使嫁給武大,也沒有造成強烈的刺激(潘金蓮的心理承受力),雖然沒人時愛唱個《山坡羊》("想當初,姻緣錯配,奴把你當男兒漢看……")表達自己對其婚姻的痛恨,但充其量只能算是一點兒閑愁,"奈何隨他怎樣,到底奴心不美",還沒有達到影響其正常人格的程度。但有兩次事件對她影響最大,一件是武松對她的拒絕,一件是西門慶娶孟玉樓對她的拋閃。研究《金瓶梅》的人,至今還沒有誰認為潘金蓮對誰有過愛意。但我想,也許她有過一次(僅一次)愛的沖動,即對武松的沖動。當潘金蓮第一次看到"身材凜凜,相貌堂堂"的武松時,她認為,唯有他才是她心慕已久的"男兒漢",唯有他才配抱她的"羊脂玉體"。不可否認,潘的沖動中確實有性的成分,但這毫不影響我認為她對武松有愛意。要知道愛情本身就含有很多的性的因素,否則,作為唯物論者的我們就無法解釋"一見鐘情"(盡管有些人不承認它,但它仍然在為人間拋灑愛的種子)這種現(xiàn)象。仔細回味一下,我們會從潘金蓮對武松和潘金蓮對西門慶的視點上看出一些差別,看武松:"這般人物壯健""畢竟有千百觔氣力"??次鏖T慶:"那人生得風流浮浪,語言甜凈"。對前者,潘金蓮心向往之,是健康的;對后者,潘金蓮表現(xiàn)出的"留戀",只可謂性的誘惑。想武松時,"這段姻緣卻在這里了",潘金蓮想嫁給他;想西門慶時,"他若沒我情意時,臨去也不回頭七八遍了",對性對象的猜測。只有這樣理解,我們才能解釋清張竹坡的疑問-- "不然金蓮十二分聰明人,豈不知防患乎?"(武松欲娶回潘金蓮時)也只有這樣理解,才能解釋西門慶能占有她肉體,為何占不住她的心?(潘金蓮背著他與琴童、陳敬濟私通。)然而,隨著武松的拒絕,潘金蓮僅有的一點兒愛的夢想破滅了,她的性自尊受到現(xiàn)實強烈的刺激,一變而扭曲為極端的性自負。潘金蓮在與武大郎的比并中,形成的盲目的性自尊--自比鸞鳳、靈芝,在具有"現(xiàn)實原則"象征意味的武松的嚴格"糾察"下,遭到毀滅性失敗,只好退回潛意識。壓抑、扭曲的生理上的性自尊轉而充實了她原本對自己姿色和小腳的自負心理,使她健康平衡的人格發(fā)生傾斜,使支配其行為的多種心理動機(阿爾波特"動機的種類是多樣的,我們極難找出它們的公分母"《人格心理學》)被其極端的性自負(精神專注于此)所代替。因此,潘金蓮對著武松喊道:"我是個不戴頭巾的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不是那腲膿血搠不出來鱉!"情的寄托落空,性的欲求同時受到創(chuàng)傷性抑制。她的生活從那時開始發(fā)生巨變;性的需求已不再停留于賣弄姿色上,更進而成為她"生活的習慣",她開始把全部精力投入到這種需求活動中,為了滿足她的性欲,她可以毒死武大,嚇死官哥兒,逼死宋蕙蓮。西門慶的出現(xiàn),可以說為她打開了追求性滿足的大門,然而"說娶孟玉樓"更強烈地刺激了她的自卑心理。她雖然有姿色,但出身低賤,更沒有錢財,只憑姿色是籠不住西門慶的。在這點上,她甚至比不上臉 上有麻點但有錢的寡婦孟玉樓。所以她害怕提到有關錢物和地位,對此也特別敏感。第七十八回,潘金蓮過生日,潘姥姥好心,買點兒東西來看她,她卻因為一分轎子錢跟潘姥姥鬧起來,"你沒轎子錢,誰叫你來?恁出丑陌刂劃的,叫人家小看。"還說,"休要做打嘴的獻世包!關王賣豆腐--”
人硬貨不硬,我又聽不上人家那等屄聲顙氣。"她沒錢,即使別人不說她,她也覺得有人在笑她。在精神上她很自卑,這一點在七十九回表現(xiàn)得更突出。"月娘道:'王三官兒娘,你還罵他老淫婦,他說你從小兒在他家使喚來。'那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把臉掣耳朵帶脖子都紅了,便罵道:'汗邪了老淫婦……'"潘金蓮絕不愿承認自己曾是人家的使女,所以她一聽這話便歇斯底里(屬膽汁型,是神經(jīng)癥外傾的特征發(fā)作),大罵林太太。這些都是社會地位對潘金蓮的影響,直接原因就是"說娶孟玉樓"時對她的刺激。她嫉妒那些地位和財物方面優(yōu)于她的人,特別是在這些因素同時對她性的追求造成威脅時,她更是想盡一切辦法把她"?"下去。李瓶兒有錢并得了西門慶的寵,她就琢磨占李瓶兒的便宜;李瓶兒皮膚白嫩歡了西門慶的心,她便搽白身體投西門慶的好;李瓶兒生了官哥兒,既得了西門慶的寵,又有了近乎主家婆的地位,潘金蓮就一面挑撥吳月娘對李不滿,一面想辦法驚死官哥兒。鄭愛月兒拉攏了西門慶,潘金蓮就掀她的裙子,評說她的腳型不堪。由性自尊而導致的性自負和心理自卑構成潘金蓮的神經(jīng)癥人格,其心理是變態(tài)的。對性的無限追求給她的生活伏下危機,她總有一種不安全感。"性極多疑,專一聽籬察壁"。一旦追求的目的沒有達到,或遭受點挫折,她在精神心理中便無法調節(jié)抵消,或尅迎兒,或毆秋菊,兩般發(fā)泄都不行時,便只有手抱琵琶自怨自嘆。然而,當她得意時便忘乎所以,甚至鬧到吳月娘房中而至不可收拾地步,終于不為吳月娘所容,以二十兩銀子賣出。張竹坡說:"夫不有子虛,則瓶兒歸西門是無孽之人。"我用"道德性焦慮(moral anxiety)來分析李瓶兒的人格心理,正是基于這段話。此處"孽"字顯然是罪惡的意思。查《詞源》"孽"本沒有罪惡之意,只是后人把佛教講的"業(yè)障"誤為"孽障",才有了"業(yè)"與"孽"的相通。"佛教稱過去所做惡事造成的不良后果為業(yè)障"(即孽障)。查《現(xiàn)代漢語詞典》,"業(yè)障:佛教徒指妨礙修行的罪惡"。張竹坡看到的雖然只是李瓶兒做了惡事,但聯(lián)想到他認為"瓶兒是癡人",我們就會明白,同樣害死親夫,為何不稱潘金蓮為有孽之人的原因了(他稱 "金蓮不是人")。
在張竹坡看來:作孽,對潘金蓮來說不會產生任何影響(但沒有看到潘金蓮作孽時,已是神經(jīng)癥患者),但對"癡人"李瓶兒則不然,此孽將影響她的后半生,所以他滿懷同情的口吻說出本段開頭那段話。我說李瓶兒有"道德性焦慮",就是指她對自己所做的惡事──氣死花子虛--在道德上不自知地進行自我譴責。李瓶兒"癡愛"西門慶,在這點上我同意孫述宇先生的觀點。我認為,在明代社會中出現(xiàn)西門慶(盡管書中稱宋代,實際寫的明代)這樣的能人,不僅應在歷史學、經(jīng)濟學等領域受到重視,在人性發(fā)展史上也應該濃濃地抹上一筆。"個體心理學(individual psychology)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每一個問題幾乎都可以歸納于:職業(yè)、社會和性這三個主要問題之下。"(阿德勒《自卑與超越》)西門慶的職業(yè)雖然是理刑副千戶,但就上提之"職業(yè)"的真正含義而言,西門慶是個商人,他不僅能從商品交換中牟利,甚至能從婚姻中賺錢,作為商人西門慶是成功的。西門慶的社交能力更不用說,他能從一介白衣升為理刑副千戶,誰不佩服(盡管手段不正大),就性的問題來說,我們當然不希望能從西門慶身上看到什么浪漫情調,他同女人的關系只能是征服與被征服的關系,西門慶是成功的。從以上的分析看,不論哪方面,西門慶都是當時社會中出類拔萃的(不一定是好的,但他卻是代表先進的)。李瓶兒在社會地位上,比西門慶要高一些,而且也不缺錢花,她缺少的是精神寄托和生理的滿足。而西門慶所表現(xiàn)出的極強的生命力,不僅使她在精神上,而且在肉體上得到滿足。所以她對西門慶說:"你就是醫(yī)奴的藥一般,一經(jīng)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為了嫁給西門慶,李瓶兒氣死花子虛。但不論她的動機多么合理愛西門慶,恨花子虛)多么沒奈何(那個社會只有夫休婦,沒有婦休夫的道理),事情的結果卻是做了"孽",而且此孽深植李瓶兒的潛意識,一旦受到外在條件的激活,它便會表現(xiàn)出來?;ㄗ犹撍篮?,李瓶兒催西門慶早些把她娶過去,"'休要嫌奴丑陋,奴情愿與官人鋪床疊被,與眾位娘子做個姐妹,奴自己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說著滿眼落淚。""'隨問把我做第幾個也罷,親奴舍不得你。'說著,眼淚紛紛的落將下來。""'奴情愿伏侍你,鋪床疊被'說著淚如雨下。"每次李瓶兒談到要嫁過去時都哭一番,為什么呢?張竹坡說:"人謂寫瓶兒熱,不知寫瓶兒心悔也。""乃深悔從前貨落人手。"我認為,李瓶兒幡然有悔,但不是為"貨落人手"而悔,乃是為作"孽"而悔。氣死花子虛這一惡事,在李瓶兒正常的心理活動中形成孽障(業(yè)障),即焦慮。她無法通過這一關,也無法使這種道德上的自責消匿。一個人在干某件事時,由于受著某種沖動的支配,往往看不到這件事的后果,所以我們常能聽到這樣一句話"我干了什么?!"李瓶兒受其情愛和怨恨的左右,借機大罵花子虛,也許她并未想到氣死他的結果會怎么樣。但當西門慶遲遲不娶她時,她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心理上有些不安和憂慮。經(jīng)過與蔣竹山兩個月的生活之后,其不安和憂慮更重,甚至有些恐懼感,在西門慶向她舉起鞭子那一刻,這種感覺越加清晰,"我那世里晦氣,今日大睜眼又撞入火坑里來了"。不安和憂慮一變而為自怨自責,甚至自恨。李瓶兒的"癡愛"無法抵消她潛意識中的罪惡感,即"孽根"。她常常夢見花子虛要去告她,要懲罰她,弗洛伊德認為,道德性焦慮最后會擴展到對死亡的害怕及對死后懲罰的預見。李瓶兒"夢見花子虛從前門外來,身穿白衣,恰似活時一般。見了瓶兒厲聲罵道:'潑賊淫婦,你如何抵盜我財物與西門慶!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兒一手兒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饒恕我則個。'"李瓶兒總覺得欠花子虛什么(她怕他討還),是財?還是命?她潛意識中的焦慮終于在夢中暴露出來,她有些后悔,"孽機發(fā),動悔念矣"。(張竹坡語)她渴望寬恕她甚至想通過自己的犧牲(拋卻西門慶)跟花子虛去,以償還她的孽債,擺脫焦慮,"花子虛抱著官兒叫他,新尋了房兒同去居住"。此夢兩人沒有吵鬧,在李瓶兒潛意識中,這樣做或許能緩和沖突──內心的沖突,"超我"與"本我"的沖突。但她還是眷戀著西門慶,不忍遽去,所以,以后的夢中,沖突便越來越激烈,直到她死。潛意識中的自責自怨,在行為上甚至有著"心理癥自恨"的特征,
即"自苦""拖延"。潘金蓮為與李瓶兒爭寵,千方百計地驚嚇官哥。李瓶兒雖然心中明白,但她仍然束手無策,只是"兩手握著孩子耳朵,腮邊墮淚,敢怒不敢言"。也許她把實情說與西門慶,事情能好些,但她還是"晝夜抱孩子,眼淚不干地只是哭"。別人給她拿主意,她倒說:"隨他罷了,'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在這堂皇的理由背面,實際上隱藏著"自苦"的動機,她"暗氣暗惱"的理由只有一個,既不是她沒有與潘金蓮競爭的實力(她有錢,有兒子,還有西門慶的寵愛),也不是她天性懦弱(她敢罵花子虛,罵花子虛趕走蔣竹山),而是潛意識中的自我道德譴責,她的"拖延",即對潘金蓮進攻的容讓:潘金蓮舉驚官哥,她忍了;潘金蓮打秋菊驚官哥兒,她忍了;潘金蓮打狗驚官哥兒,她忍了;直到雪獅子一撲,嚇死官哥兒,她也忍了。為什么呢?荷妮說:"拖延者知道自己所拖延的事,通常是愈積愈多的,而使自己將極多的痛苦加諸于自己身上","這是使自己蒙受到痛苦的一種報復性滿足"(《自我掙扎》)。張竹坡說:"見瓶兒之不能防微杜漸也。"在李瓶兒的潛意識中,她企望以"拖延"造成更強烈的"自苦行為",從而抵消她的罪惡感,獲得新的人格平衡。失去官哥兒是她"自苦"的頂點,但事情的發(fā)展對她越發(fā)嚴峻,她不但無法擺脫焦慮,甚至自責的程度越來越強。李瓶兒的"道德性焦慮"人格,產生的是"自苦"行為,表現(xiàn)的是憂郁的神情,與以前處于主婦地位,支配別人時的人格當然不同。以前的李瓶兒心理健康,沒有任何障礙,所以她能放得開,潑辣得來?!督鹌棵贰愤@部小說是真實反映明代后期病態(tài)的社會現(xiàn)狀和帶有當時病態(tài)風氣的文學作品,一些人物,一些事件的寫法,難免不帶有變態(tài)的成分,運用現(xiàn)代心理學思想來研究它,或許是一條能打通現(xiàn)代人與古人心靈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