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詠
依照莫泊桑的小說理論,如果故事一開始出現(xiàn)過槍,那么,這把槍到最后就必須發(fā)射。無疑地,這個小說理論,對應(yīng)到宋蕙蓮的故事里,她的老公來旺就是那把槍。時間很快過去,來旺完成了去
杭州幫蔡太師采買禮物的任務(wù),這把槍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了。
和一般傳統(tǒng)的故事不太一樣的部分是孫雪娥這個新的變數(shù)。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在孫雪娥被西門慶升等為妾之前,她和來旺是有一腿的。因此來旺一回來,立刻就送她綾汗巾,裝花膝褲,杭州粉和胭脂。雪娥收了禮物,少不了也要回報來旺兒一手情報說:自從你去了四個月,你媳婦怎的和西門慶勾搭,玉簫怎的做牽頭,金蓮屋里怎的做窩窠。先在山子底下,落后在屋里,成日明睡到夜,夜睡到明……(第二十五回)
孫雪娥的情報絕對包含了虛構(gòu)、想象的成分(像是在潘金蓮屋里坐窩窠這一段)--會有這些虛構(gòu)的想象、夸大當然來自孫雪娥對潘金蓮的恨意。
這些充滿了煽動情緒的“情報”對于來旺的殺傷力當然不小??蓱z的家仆來旺找宋蕙蓮對質(zhì),她抵死否認,找老板西門慶對質(zhì)他又不敢。在發(fā)泄無門的情況下他只好喝悶酒,發(fā)酒瘋,叫嚷著要讓西門慶和潘金蓮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來……這些不能公開說出來的話,孫雪娥告訴來旺,來旺的酒話又被競爭死對頭來興聽到。來興跑去告訴潘金蓮,潘金蓮再告訴西門慶。每個人都在話里頭加油添醋,加入一點自己的立場,夾帶一點敵人的罪行,虛構(gòu)一點仇恨,放大一點恐懼。于是潘金蓮傳到西門慶耳里的話變成了:你背地圖他(來旺)老婆(宋蕙蓮),他便背地要你家小娘子(孫雪娥)。你的皮靴兒沒番正(左右不分可以亂套)。那廝殺你便該當,與我何干?連我一例(一起)也要殺!趁早不為之計,夜頭早晚,人無后眼,只怕暗遭他毒手。(第二十五回)
好笑的是,西門慶當下的立即反應(yīng)是:“誰和那廝(來旺)有首尾(瓜葛、奸情)?”事情繞了一圈,最后終于又掉回了孫雪娥頭上。西門慶大發(fā)脾氣,把孫雪娥又打了一頓,沒收了她所有的首飾、衣服,只讓她上灶工作,不許見人。
孫雪娥的行為看起來就像是朝著天空吐了一口痰,最后自己反倒被這口痰唾了一臉那么好笑。八卦或謠言的殺傷力很多時候就像那口痰,一旦吐出去之后,沒有人知道它到底花落何處?或者最后會不會被風吹散弄得大家雨露均沾。可以想象在挨揍之后,孫雪娥少不了又要搬出那句經(jīng)典名言自我解嘲說:“反正俺們是沒時運的人兒?!?div style="height:15px;">
以孫雪娥的腦袋,她大概一輩子也想不透,她會這么倒霉,最缺乏的與其說是時運,還不如說就是腦袋本身?!督鹌棵贰返淖髡呖偸亲寣O雪娥的悲慘讀來不但不可憐,反而有一種可笑。我想,他應(yīng)該是討厭笨女人的吧!
西門慶并沒有急著把來旺也叫來毒打一頓,最主要的考慮恐怕還是因為他和宋蕙蓮的關(guān)系。有了這一層顧慮之后,西門慶接下來應(yīng)該盤算更重要的問題反而是如何處理“西門慶--宋蕙蓮--來旺”之間的三角關(guān)系。這個三角關(guān)系的處理,很自然地,立刻躍升為潘金蓮與宋蕙蓮最新角力的焦點。
我們先來看宋蕙蓮的說法:……他(來旺)有這個欺心(要殺西門慶)的事,我也不饒他。爹你依我,不要教他在家里,與他幾兩銀子本錢,教他信信脫脫,遠離他鄉(xiāng),做買賣去。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說句話兒也方便些。
這個三角架構(gòu)的基本思維說穿了就是“共存”。如果來旺不在這段時間,西門慶和宋蕙蓮可以過著快樂的生活,只要西門慶再派他去出差,沒有道理這種生活不能繼續(xù)下去。
這個想法頗合乎西門慶互利共生的商人本色。于是西門慶滿心同意,動起腦筋來,干脆給來旺一千兩銀子,讓他去杭州出差,買紬絹絲線回來做買賣。這樣來旺高興、宋蕙蓮開心,他也可以為所欲為。大家都得到好處。
這個“共存共贏”的想法,落到潘金蓮手上,則全然是不同的思維:……不爭(假如)你貪他這老婆,你留他在家里也不好,你就打發(fā)他出去做買賣也不好。你留他在家里,早晚沒這些眼防范他。你打發(fā)他外邊去,他使(虧)了你本錢,頭一件你先說不得他。你若要他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奴才打發(fā)他離門離戶。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就是你也不擔心,老婆他也死心塌地。
從潘金蓮的分析中,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三角關(guān)系,和當初“武大--潘金蓮--西門慶”的關(guān)系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唯一的差別只是“武大--潘金蓮”換成了“來旺--宋蕙蓮”而已。當年武大曾提出的賽局游戲,西門慶和潘金蓮曾經(jīng)一起攜手玩過。西門慶對于潘金蓮的分析應(yīng)該還記憶猶新。老實說,當年要是有更好的策略,他們也不用冒著危險,連手毒害武大郎了。書上說:一席話兒,說得西門慶如醉方醒。
宋蕙蓮主張的“共存互利”是商人的終極理想,潘金蓮主張的“毀滅競爭”則是人性現(xiàn)實。兩種說法對西門慶應(yīng)該都非常有吸引力吧。只是潘金蓮的說法喚醒西門慶心中強大的恐懼,于是現(xiàn)實考慮再一次打敗了理想。
相較于鴆殺武大郎,要把來旺打發(fā)得離門離戶實在容易得多了。于是西門慶的策略來了一個大轉(zhuǎn)彎,原來的來旺派命又被收回了。
這個除去來旺的陰謀是這樣的:西門慶改派來旺當?shù)觊L,說是要在門前開酒店,還把六包一共三百兩銀子拿給他,讓他去找伙計。等一切布置完成后,西門慶利用來旺喝醉酒時,讓人跟他通報宋蕙蓮又被西門慶勾引到花園后邊偷情去了。魯莽的來旺一聽立刻怒氣沖沖地沖向花園。不料西門慶早布置了人馬在那里,把來旺絆了一跤,將他抓住,還把一把刀子栽贓給他。
西門慶給來旺羅織的罪名是“持刀要殺害西門慶”。當初喝醉了酒宣稱要拿刀殺西門慶的是來旺,來興是證人,現(xiàn)在拿了刀子要殺西門慶的也是來旺,在場所有人都可以作證。來旺一點脫罪的機會都沒有。
為了讓羅織的罪名更加合情合理,西門慶還讓人去取出來旺的六包銀兩,發(fā)現(xiàn)只剩下一包銀兩,其余五包都被掉包成錫鉛錠子了。老婆死了,西門慶出錢幫他娶老婆,還給他資本做生意,他不但不思圖報,反而掉換銀兩,還拿刀要殺害老板。這下來旺可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了。
義正辭嚴的一場抓賊大戲,說穿了只是為了除去來旺的幌子罷了。現(xiàn)場知道內(nèi)情的人應(yīng)該不在少數(shù),但膽敢說破的只有宋蕙蓮。她跪在西門慶面前說:“爹,此是你干的營生!他好好進來尋我,怎把他當賊拿了?你的六包銀子,我收著,原封兒不動,平白怎的抵換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為什么?你只因他什么?打與他一頓。如今拉著送他那里去?”
吳月娘也同情來旺,勸西門慶說:“奴才無禮,家中處分他便了。又要拉出去,驚官動府做什么?”結(jié)果反而惹來一頓臭罵。
總之,這些都無法改變西門慶的意志,他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非得把來旺送到官府去了。
在這場熱鬧里,我們一次也沒看到潘金蓮的身影,但結(jié)果卻完全貫徹了她的意志。這才只是元宵節(jié)的走百媚事件之后,她第一次對宋蕙蓮的出手而已??蓱z宋蕙蓮這時只懂得哭鬧抱怨。她如果也和我們一樣,看出這個故事已經(jīng)跳脫出了苦情的層次,開始透露出驚悚、甚至帶著血腥的氣味時,她其實應(yīng)該覺得膽戰(zhàn)心驚才對。
清河縣的提刑所的地位有點像現(xiàn)在警局、調(diào)查局、法院的綜合體。提刑所里面的夏提刑、賀千戶都是西門慶平時送往迎來的好朋友。所謂禮多人不怪,西門慶先差玳安送上白米一百石。其余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書上說:“二人受了禮物,然后坐廳?!边@兩位深諳事體的大人一坐廳,來旺當然沒有好下場。夏提刑讓人給來旺上夾棍,又打了二十大棍,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才收押進監(jiān)。
西門慶一手行賄要求,一手安撫宋蕙蓮。嚴禁小廝通風報信,連哄帶騙地讓宋蕙蓮相信來旺在獄中安好,一下也沒有挨打。為了把來旺救出來,宋蕙蓮開始淡掃蛾眉,薄施脂粉,又來討好西門慶,勾引西門慶和她上床,并且發(fā)動枕頭邊輕聲細語的攻勢。這次宋蕙蓮提議說:“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兩日,放他出來。隨你教他做買賣不教他做買賣也罷……再不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尋上個老婆,他也罷了。我常遠不是他的人了?!?div style="height:15px;">
床笫之間氣氛正好,這個提議也正中西門慶下懷。畢竟西門慶在乎的只是得到宋蕙蓮,至于來旺是死是活他其實沒有那么在意的。西門慶甚至答應(yīng)宋蕙蓮,將來娶她進門當?shù)谄叻挎?,并且買對街喬家的房屋,把她安置在那里。不但如此,還安撫宋蕙蓮說:“不消憂慮,只怕憂慮壞了你。我明日寫帖子對夏大人說,就放他出來?!?div style="height:15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