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哲宗紹圣二年(公元1095年)的端午,蘇軾給朝云寫了兩首詞。
白發(fā)蒼顏,正是維摩境界??辗秸伞⑸⒒ê蔚K。朱唇箸點(diǎn),更髻鬟生彩。這些個(gè),千生萬生只在。
好事心腸,著人情態(tài)。閑窗下、斂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學(xué)紉蘭為佩。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
——蘇軾【殢人嬌】
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
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云鬟。佳人相見一千年。
——蘇軾【浣溪沙】
這年蘇軾59歲,已到惠州七個(gè)月,“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的貶謫大業(yè)已經(jīng)完成了三分之二。
朝云呢,34歲,一輩子的端午已經(jīng)過完了95%…
紹圣二年,是小皇帝趙煦脫離高氏聽政、親自掌政的第二年。
所有元祐黨人的境遇都不妙得很。
秦觀貶在處州。
張耒貶在宣州。
黃庭堅(jiān)貶在黔州。
晁補(bǔ)之貶在應(yīng)天府。
和十幾年前貶到黃州成天昏睡的蘇子瞻比,59歲的東坡居士顯然豁達(dá)多了。
既然是端午佳節(jié),那就和眼前人,且過且珍惜吧,彩線輕纏,小符斜掛,朱唇箸點(diǎn),髻鬟生彩,我的朝云,真美,若能許愿,我要許愿相伴一千年。
然而許完愿不過一年多,朝云竟卒,臨終前她執(zhí)著蘇軾的手,對他念《金剛經(jīng)》四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
人生如夢幻泡影。
但回顧自己夢幻泡影的一生,東坡居士或許會發(fā)現(xiàn),他以前曾給予這“一生辛勤,萬里隨行”的女子的,何其之少。
在貶謫惠州之前,他幾乎沒有送過朝云一首詩詞。
就拿每一年的端午來說吧,那些年的端午,他的心思,從來都放在別處。
肩輿任所適,遇勝輒留連。
焚香引幽步,酌茗開靜筵。
微雨止還作,小窗幽更妍。
盆山不見日,草木自蒼然。
忽登最高塔,眼界窮大千。
卞峰照城郭,震澤浮云天。
深沉既可喜,曠蕩亦所便。
幽尋未云畢,墟落生晚煙。
歸來記所歷,耿耿清不眠。
道人亦未寢,孤燈同夜禪。
——蘇軾《端午遍游諸寺得禪字》
這是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的端午,蘇軾剛到湖州不久的時(shí)候?qū)懙模握哌€有秦觀,秦觀也寫有《同子瞻端午日游諸寺》。
那一年朝云18歲,只是蘇府的侍女,還不是蘇軾的妾。也不叫朝云。
蘇軾命里的烏臺詩案也還沒有爆發(fā)。
兩三個(gè)月后,震動朝野的烏臺詩案,象狂風(fēng)暴雨一樣,把蘇軾的一切剝奪殆盡,并將他遠(yuǎn)遠(yuǎn)地拋到了貧窮又偏僻的黃州。
銀塘朱檻麹塵波,圓綠卷新荷。蘭條薦浴,菖花釀酒,天氣尚清和。
好將沉醉酬佳節(jié),十分酒、一分歌。獄草煙深,訟庭人悄,無吝宴游過。
——蘇軾《少年游 端午贈黃守徐君猷》
這是元豐四年(公元1081年)五月的端午節(jié),已居黃州二年的蘇軾寫給黃州知州徐君猷的。
這一年蘇軾45歲,朝云,20歲,在隨著蘇軾顛躓的這兩年里,她做了蘇軾的妾。
黃州固然是蘇軾重生之地,是才高氣盛的蘇子瞻轉(zhuǎn)生成豪邁曠達(dá)的東坡先生的所在,但到底,也是他跌落云端之地,是他一生中最暗淡無光的日子——比他還弱的朝云在他身邊靜默的陪伴,蘇軾大概是沒有感覺的,他將十分感念、十分謝意都傾在酒中,向好友徐君猷舉杯,感謝他在黃州對自己的照顧。
如此又過了三年。
元豐七年(公元1084年)初春,遠(yuǎn)在汴京城的神宗親自下詔,將蘇軾調(diào)到汝州任團(tuán)練副使,蘇軾帶著妻子王閏之、妾朝云、以及與朝云所生的幼子蘇遁和其它家人一路趕往汝州,不料途經(jīng)金陵時(shí),幼子蘇遁中暑夭亡。
朝云自然是肝腸寸斷。
這一次,也許是看到了朝云的痛不欲生,蘇軾沒有再往汝州走,他請求留在常州——常州在太湖附近,與朝云自小生長的杭州都屬江南,也許可以稍慰朝云的身心。
明 陳洪綬 人物圖
以后的幾年,神宗崩,哲宗立。太皇太后高氏聽政。
高氏不喜歡新政,也不喜歡新黨。
于是新政新黨盡被驅(qū)逐,蘇軾這一干舊黨又被召回了京城。
但蘇軾的人生,依然隨著黨爭傾軋起起伏伏。
山與歌眉斂,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樓。不羨竹西歌吹、古揚(yáng)州。
菰黍連昌歜,瓊彝倒玉舟。誰家水調(diào)唱歌頭。聲繞碧山飛去、晚云留。
——蘇軾《南歌子 游賞》
這是元祐五年(公元1090年)的端午,蘇軾和友人游覽杭州十三樓時(shí)寫的。
那時(shí)候他外任杭州知州,卻不是被貶,是他自請外任,身為蜀黨領(lǐng)袖、文壇宗主,他的身邊,仍然圍擁著無數(shù)的粉絲和友人。雖不能十分如意,也還算是風(fēng)流適意吧。
這幾年間,一概官場應(yīng)酬與居家主事,處處以續(xù)弦夫人王閏之為主,而朝云,似乎又隱沒在了蘇軾的影子里。
直到狂風(fēng)暴雨的日子再次來臨。
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九月,太皇太后高氏去世,她掌控的政權(quán),終于歸于17歲的宋哲宗之手。
高太后的去世與宋哲宗的親政,再一次決定了新黨和舊黨的起落。
在高太后的時(shí)代受到驅(qū)逐的新黨被宋哲宗陸續(xù)召回,而蘇軾這些曾被高太后恩寵信任的舊黨,一個(gè)一個(gè),跌入深淵。
明 陳老蓮 人物圖
紹圣元年(公元1094年)四月,蘇軾貶英州。八月,再貶惠州。
年近耳順的蘇軾深覺自己不會再有咸魚翻身的機(jī)會,故爾,他早已開始遣散姬妾。他也勸朝云散去。
但朝云卻不肯散去。無論蘇軾如何勸說,她堅(jiān)執(zhí)要跟在蘇軾身邊,哪怕是要去瘴疫嚴(yán)重、蠻荒不堪的惠州。
這時(shí)候王閏之已卒,其它姬妾亦已散得七七八八,蘇軾身邊實(shí)在再沒有其它知冷知熱的女子了。
他應(yīng)允了朝云,在這年的十月二日,帶著朝云和幼子蘇過到了惠州。
大概就是從這時(shí)候起,從前渺小不可見的朝云,忽然成了蘇軾生命里沉甸甸的存在。
他為朝云寫詩,寫詞,寫文章。他寫給朝云的那些情感深摯的詩文,幾乎全部都是到了惠州以后,在惠州的四年里寫的。
在《朝云詩并引》里,他第一次說:這四五年里原來的姬妾都離開了我,只有朝云一個(gè),隨著我長途跋涉,翻山越嶺來了惠州。
……予家有數(shù)妾,四五年相繼辭去,獨(dú)朝云者,隨予南遷……。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絡(luò)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
經(jīng)卷藥爐新活計(jì),舞衫歌扇舊因緣。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云雨仙。
——蘇軾《朝云詩并引》
這是紹圣元年十一月,他攜朝云到惠州的第一年寫的。
第二年的端午,他更對著“好事心腸,著人情態(tài)”的朝云,熱辣辣地寫出了“佳人相見一千年”的山盟海誓。
第三年春天朝云生日,他為朝云寫了《王氏生日致語口號》:
萬戶春風(fēng)為子壽,坐看滄海起揚(yáng)塵。
又寫了詞:
美人如月。乍見掩暮云,更增妍絕。算應(yīng)無恨,安用陰晴圓缺。嬌甚空只成愁,待下床又懶,未語先咽。數(shù)日不來,落盡一庭紅葉。
今朝置酒強(qiáng)起,問為誰減動,一分香雪。何事散花卻病,維摩無疾。卻低眉、慘然不答。唱金縷、一聲怨切??罢郾阏?。且惜取、少年花發(fā)。
——蘇軾《三部樂》
明 陳老蓮 人物圖
可憐這時(shí)候,朝云已是病骨支離,來日無多了。
蘇軾后來含糊地說朝云是患了疫疾而亡,也有人說,朝云是因?yàn)檎`食蛇羹(朝云吃素),驚吐成疾,纏綿成病而死。
總之,在蘇軾的竭力照顧下,這一年的七月五日,朝云還是永遠(yuǎn)走了。是年,她35歲。
朝云在蘇軾身邊,整整陪伴了二十三年。
從她12歲起,蘇軾還在杭州當(dāng)通判的時(shí)候,她就在他身邊了。
后來蘇軾貶謫,起用,又貶謫,又起用,反反復(fù)復(fù),起起伏伏,她始終不疾不徐地跟著他,像是一個(gè)蘇軾從不曾注意、或者已習(xí)慣了存在的影子。
只有她一路跟到了惠州,只有她說得出“學(xué)士一肚子都是不合時(shí)宜”,只有她為他唱“天涯何處無芳草”時(shí)會愴然淚下。
但二十三年里的大部分時(shí)間,蘇軾都可能很少看見她。
待到蘇軾眼里有她,想要和她溫柔相待時(shí),時(shí)日已不多了。
這溫柔相待的日子,算足了,說是三年,其實(shí)也不過是,從紹圣元年的十月,到紹圣三年的七月,不過二十一個(gè)月。
紹圣三年八月三日,蘇軾將她葬在惠州西湖南畔的棲禪寺的松林里,親筆寫下《墓志銘》:
浮屠是瞻,伽藍(lán)是依。
如汝宿心,唯佛是歸。
葬后第三天,蘇軾又寫下《惠州薦朝云疏》,禱告神靈早日接引朝云的魂魄往生凈地:
軾以罪責(zé),遷于炎荒。有侍妾朝云,一生辛勤,萬里隨從。遭時(shí)之疫,遘病而亡。念其忍死之言,欲托棲禪之下。故營幽室,以掩微軀。……伏愿山中一草一木,皆被佛光;今夜少香少花,遍周世界。湖山安吉,墳?zāi)褂缊?jiān)……
兩個(gè)月后,蘇軾再寫了《丙子重九二首》追念被狂風(fēng)卷去的朝霞(朝云):
三年瘴海上,越嶠真我家。登山作重九,蠻菊秋未花。惟有黃茅浪,堆壟生坳窊。蜑酒蘗眾毒,酸甜如梨楂。何以侑一樽,憐翁饋蛙蛇。亦復(fù)強(qiáng)取醉,歡謠雜悲嗟。今年吁惡歲,僵仆如亂麻。此會我雖健,狂風(fēng)卷朝霞。使我如霜月,孤光掛天涯。西湖不欲往,暮樹號寒鴉。
——蘇軾《丙子重九二首》其一
四個(gè)月后,不能忘情的蘇軾再寫了《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fēng)。海仙時(shí)遣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
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
——蘇軾《西江月 梅花》
在朝云逝去的日子里,不勝哀傷的蘇軾還寫了《悼朝云并引》、《雨中花慢》和《題棲禪院》等許多詩、詞、文章。
不但如此,在給朋友寫詩詞、薦疏和信函的時(shí)候,蘇軾也總會嘮嘮叨叨地提起朝云身前身后的事,往往翻來復(fù)去都是相似的幾句話,仿佛是老人若有所失的喃喃自語——他大概自己也不知道,朝云之去,是他心里不能承受之重,是他日夜追念朝云卻又“不自知其情之深也” 。
朝云死后, 蘇軾不再娶妻, 也不再納妾。
紹圣四年(公元1097年)四月十九日,因?yàn)橐皇住犊v筆》的自嘲詩,蘇軾離開惠州,被貶往更遠(yuǎn)的海南儋州。
他離開了待過二年零十個(gè)月共940個(gè)日夜的惠州,帶走了他為朝云寫的十五首詩文,其中有五首詩、 七首詞、 三篇文章。
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宋哲宗崩,宋徽宗即位,飄零各地的舊黨被再次召回汴京。蘇軾也再次被召回汴京。
靖國元年(公元1101年)五月,蘇軾拖著病軀到了真州,作《自題金山畫像》詩: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兩個(gè)月后,他無法再堅(jiān)持著前行,最終病卒于常州。
這時(shí)候距離上一次蘇軾從黃州被貶召還,已過了十六七年。
那一年的七月二十八日,他與朝云的幼子蘇遁夭亡于途中,他因此在常州停了下來。如今又是七月二十八日,他又一次在常州停了下來。這一次,是永遠(yuǎn)。
也許一生的聚合離散真有定數(shù)吧。
就好象蘇軾與朝云在人間的緣份,始于杭州西湖,終于惠州西湖。
但每逢端午,他都會和他的佳人,在詞里,相見一千年。
▼世間 · 好物
作者:任淡如
本文為菊齋原創(chuàng)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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