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歲左右的孔子,和魯國官方打交道的時候,透著股子從心所欲的味道,只是不突破對方的容忍極限。
這時孔子的主要精力,放在教書、編書上?!犊鬃邮兰摇吩模?/span>
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如顏濁鄒之徒,頗受業(yè)者甚眾。
這里把孔子的學生分成兩大類。
一種叫“受業(yè)者”。其實又分兩種:一種是地位卑微,學習時間短,掌握層次淺,不配稱弟子;一種卻是有社會地位的人,不敢拿他當?shù)茏印H缢抉R遷舉顏濁鄒為例,他就是衛(wèi)國的賢大夫,孔子在衛(wèi)國住他家里的。又如孟孫氏的宗主孟懿子,跟孔子念過書,孔子早年招生時可能拿他做過宣傳,但他不算弟子。還有子服景伯對孔子的忠誠大概遠超許多弟子,但因為子服氏是魯國貴族,弟子里也沒他。
一種叫“弟子”。司馬遷見過孔門的“弟子籍”,統(tǒng)計出來有優(yōu)秀弟子七十七人,取吉利數(shù),也稱“七十二賢”,取整數(shù),則叫“七十子之徒”。習慣上說弟子三千,這是形容學生多??鬃咏虒W生涯至少長達四十年,教過的弟子哪怕不止三千,也是完全可能的,不存在教不過來的問題。何況很多學生孔子也不用親自教,我們看這條: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痹釉唬骸拔??!弊映?,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里仁》)
孔子就撂了一句,下面由曾參負責解釋,課代表的作用還是很大的。
從這個例子也可以看出,晚年孔子說話,很像后世禪宗的“打機鋒”,很有些沒頭沒腦又莫測高深的意思??鬃诱f“吾道一以貫之”,這個道到底指啥?曾參說是“忠恕”,是孔子本意嗎?如果說是指“仁”,可不可以?當然,你也可說忠恕就是仁,分開來說是忠恕,合起來說是仁;那說道是指“禮”,就能說錯嗎?說是“德”呢?
總之,課代表的自由解釋權也相當大。
孔子晚年越來越不愛說話,他和子貢之間有這么一段對話:
子曰:“予欲無言?!弊迂曉唬骸白尤绮谎?,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孔子說:“我想閉嘴了?!弊迂曊f:“您不說話,我們還有什么可稱述的呢?”孔子說:“天說話了嗎?四季照樣運轉,萬物照樣生長,天說話了嗎?”
聽這話,感覺孔子是有點郁悶,我一“言”,你們就到處“述”,述下來也未必就是我的意思,但我要是去澄清,一來可能越解釋越亂,二來錯誤的“述”,產(chǎn)生的影響卻未必錯的,也沒有澄清的必要。
很多事,一旦想去說,就會發(fā)現(xiàn)越想越難說。想了半天就覺得,還是不說了,就讓你們野蠻生長吧。
所以也難怪,孔子去世后不久,孔門就分生了分裂,“儒分為八”,成了八個流派,不同的課代表,都很看重自己解釋的權威性,不分裂也就不行了。
我甚至有一個猜想,之所以儒家弟子要去編《論語》,也和這種狀況有關。
編老師的語錄,今天看來正常,當時可是前所未有劃時代的事,孔門為什么會想到去做這件事?放眼世界文化史,有些事也許可以做參考:
喬達摩·悉達多老師圓寂之后,弟子們對老師的教誨眾說紛紜。于是開大會,一個大弟子說,“如是我聞”,我聽老師這么教導我們啪啦啪啦,其他大弟子一致通過,老師確實就是這么說的,于是這條就被記錄下來,不通過的則不被記錄。就這樣,有了佛經(jīng)。
敘利亞反抗軍領袖耶穌老師遇難后,弟子們記錄他的言行,于是產(chǎn)生了這樣那樣的福音書。哪些福音書的記錄才是可靠的呢?經(jīng)過漫長的競爭,最后有四種獲得了普遍認可,這就這構成了基督教《新約》的核心。
儒家這邊的情況可能也是這樣。課代表們爭執(zhí)不下本來也沒什么,后來面對了學派以外的挑戰(zhàn),就有了一個求同存異,確立儒家核心價值觀,打造一個正版孔子的需求,這才想到要去把各派都可以接受的語錄整理出來。編《論語》的人,曾參一派的勢力可能大一些,但也不可能完全違背其他各派的觀點,抹殺他們的記憶?!墩撜Z》里的孔子豐富、多元,和這種成書方式有關。
司馬遷說,孔子那些優(yōu)秀的學生“身通六藝”,這是漢朝流行的說法。六藝不再是指禮樂射御書數(shù)了,而是《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
認真講的話,這個問題極度復雜,相關著作可謂汗牛充棟。漢代以后,孔子成了中國文化的核心人物,六經(jīng)成了中國文化的核心經(jīng)典,兩者不緊密結合在一起說不過去,所以必須認為,六經(jīng)是孔子親手編定的。
大概,晚年孔子的教學內(nèi)容,確實和年輕時不同。書寫和算數(shù)太基礎,老爺子已經(jīng)犯不著親自教了;射箭、駕車,對身體的力量與敏感度都要求極高,則恐怕教不動了。上課確實變成以講書為主,教學活動中,講義從此居于重要地位,也算天地開辟以來的一大變革。
孔子聲稱,自己“述而不作”,就是傳播古代圣哲的思想,但不搞創(chuàng)新。其實他創(chuàng)新是很多的,不過創(chuàng)新點主要不在觀念,而在行為:興辦私學、周游列國這些事,都是改天換日般的創(chuàng)新。但是在那個年代,創(chuàng)新不是體面的事,他哪怕只為自我安慰,也要真誠地相信,自己真的沒有創(chuàng)新。
對“述而不作”常見的錯誤理解:孔子只講課,不寫專著,倒反而比較接近事實。所謂“六經(jīng)”:
《詩》:詩在春秋中期開始大熱,貴族社交,講究有話不好好說,借用詩來表達自己的意思,所謂“不學詩,無以言”??鬃酉矚g詩,也特別善于“斷章取義”,——這不是貶義詞,而是貴族運用詩的一種專門的技巧。早在孔子之前,詩的編排和現(xiàn)在的《詩經(jīng)》差別已經(jīng)不太大,孔子肯定在詩上下過大功夫,但對《詩經(jīng)》的形成,影響不是決定性的。
《書》:書泛指各種流傳下來的政府公文,領導講話之類,數(shù)量極大??鬃右玫臅?,許多不見于漢人所見的《尚書》。甚至于孔子之后的《孟子》《荀子》《禮記》,有學者統(tǒng)計總共引書69條,竟有42條都屬于佚篇或佚文,可見孔子時代即使有一部編成的《書》,也不是今天《尚書》的樣子。
《禮》:孔子注重禮的教學,貴族社交,一定要講禮,所謂“不學禮,無以立”。但禮是大套的規(guī)矩,靠許多特別的動作和禮器來呈現(xiàn),它的傳承,以貴族間言傳身教為主。這些形式感很強的東西怎么用文字表達出來,也不是容易的事,——效果肯定不如畫圖,最好則是視頻,當時要有抖音,貴族們一定是擁躉。儒家經(jīng)典中的《儀禮》《禮記》《周禮》這三部關于禮的書,成書年代都在孔子之后。
《樂》:孔子無疑非常喜歡音樂,西周樂官可能是兼管教育的,和孔子的興趣也相近。但音樂方面的內(nèi)容,寫成書(不算樂譜)也不是頂要緊的事。反正后世并沒有見到一部《樂經(jīng)》。
《易》:這是一部古老的書,主題是用一套神秘的方法預測命運,《左傳》《國語》里的貴族精英們,對《易》往往很精通??鬃油砟晗矚g《易》,老是翻,把編竹簡的熟牛皮都弄斷了好多回,大約是回首一生,覺得有些不可測的東西太多,難免對神秘性的東西感興趣。但他不和學生講這些,連子貢這樣的得意弟子,都說“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自己琢磨卻不教,大概是孔子對自己的理解并不自信,也可能是孔子覺得老人是老人的活法,年輕人還是就琢磨些實在的好。這個不好定論,但傳說是孔子所作的十篇談《易》的文章,即所謂《十翼》,肯定都是后人作品。
《春秋》:只有《春秋》和孔子的關系最密切,司馬遷特意強調(diào):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鬃釉谖宦犜A,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于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span>
孔子說:“不是嗎?不是嗎?君子最痛苦的,就是死了名聲不能流傳后世。我的道是行不通了,我靠什么讓后世的人知道我呢?”于是孔子就根據(jù)魯國的史記,作了《春秋》。
——這里“史記”是通名,沒有書名號;“春秋”是專名,要加書名號。
《春秋》大義傳播開來,天下的亂臣賊子也就害怕了??鬃幼龃笏究艿臅r候聽取訴訟,寫判決書有時是跟人合作的,不一定本人寫。但寫《春秋》就不同了,什么該寫,什么不能寫,連子夏這種文學科的模范生,都一個字插不上。弟子們跟孔子學了《春秋》,孔子說:“后世要了解我孔丘,就以《春秋》作依據(jù);要怪罪我孔丘,也請拿《春秋》作依據(jù)。
照這么說,《易》和《詩》是孔子之前就有的書,《書》和《禮》,是孔子之后才慢慢形成的書(但書里有些內(nèi)容可能很早),《樂》可能從來就沒有書,只有《春秋》,是孔子用心血澆灌出來的書。
“春秋”本來是通用的名字,各國的編年史,都叫春秋。所以后來墨子說,自己讀過上百個國家的“春秋”。
最晚從孟子開始,《春秋》已經(jīng)特指孔子編定的這一部,也是孟子喜歡強調(diào)《春秋》的崇高地位,司馬遷所說的這些話,好些就是從《孟子》里引來的。
但所謂孔子作《春秋》,與其說像我們今天寫書,不如說像今天寫PPT。
寫書,就是為了書面?zhèn)鞑?,是把知識完整呈現(xiàn)出來給人看;寫PPT,是書面?zhèn)鞑ズ涂谡Z傳播相結合,PPT上寫的啥,要和演講者的表達結合起來,才是完整的意思。
孔子之前,中國社會里沒有任何私人著作,孔子也想不到自己可以去寫書。他把魯國的官方史書拿過來,作一點細節(jié)上的改動,口頭講解的時候,把自己的觀點表達出來。
這在當時,已經(jīng)是很大的“作”(發(fā)明創(chuàng)新)了,當然孔子不會承認,倒是后來孟子個大嘴巴說了實話,“孔子作《春秋》”。
這也導致一個問題,后人只看《春秋》的文字,不知道孔子到底講了啥。當時倒是有不少學生把孔子講的都記在心里,他們又教給自己的學生,整個戰(zhàn)國時代,這個書面語與口語相結合的傳承方式,都顯得比把知識完整的寫下來更有利于傳播(畢竟,竹簡是多么不方便的書寫材料?。诧@得有格調(diào)。就這么一代代口耳相傳,一直到漢朝,才寫成了《公羊傳》和《榖粱傳》。
但這兩部書里有多少東西真是當年孔子講的,已經(jīng)沒法判斷了。知他罪他,都沒法拿來做依據(jù)。我們今天談孔子的依據(jù),反而是一部孔子根本不知道它存在的《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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