壩上 碼頭·女人·孩子
張建文
壩上河灣碼頭
“孤燈燃客夢,寒杵搗鄉(xiāng)愁?!贬瘏⒌脑娋淇偘盐乙蚬枢l(xiāng)去,讓撲楞撲楞的思緒莊嚴地佇立在老屋前的小河洗衣碼頭,聽小河流水深情訴說洗衣碼頭那隔夜的故事,去解密我從青絲到白發(fā)的過程,去溫習(xí),去纏綿那紅塵俗世低眸嫣然一笑的相思。
我不是客,是歸人,也只能聽到那變得很是遙遠的寒杵搗衣聲,仿佛從天圓地方的交際處傳來的搗衣聲聲,濺落在無法還原的冷落的我的老屋前的洗衣碼頭上。
記憶中的碼頭不像現(xiàn)在的碼頭。現(xiàn)在的碼頭用水泥筑就的,雖然規(guī)格整齊,卻很呆板,遠沒有舊時碼頭的靈性生動,鮮活而踏實。那時,全是一色的青石板,用三化泥(石灰、黃泥、砂的混合物)一級一級鑲嵌而成的。歲月的洗禮,女人的歡聲笑語,衣物的親吻,棒槌的舞蹈,將這洗衣碼頭的青石板滋潤得平整細滑,像閃亮的璞玉,招人疼愛。
那時候,天是藍的,田野是綠的,水是青的,洗衣碼頭是繁華的。人們洗衣,洗菜,淘米,飲用,灌田,都是這悠悠的壩上河水。
朝霞初升,大地微明,碼頭上就響起了棒槌聲。女人們高挽著衣袖,露出如藕的手臂,揮揚棒槌,使勁舞動。棒槌響著歡快的節(jié)奏,節(jié)拍的起伏聲隨波蕩漾在壩上小河的上空。
昔日喧鬧的洗衣碼頭
碼頭洗衣,于女人而言,是休閑,是享受。她們邊洗邊打趣挑逗,東家油鹽,西家柴米,這家韻事,那家風(fēng)流,黃色緞子也會裹在其中。碼頭上,開放著女性言論的自由。雖粗茶淡飯,卻也其樂無窮。沒有攀比、利誘,窮日子反比現(xiàn)在輕松。
洗衣要反復(fù)槌打,使勁揉擠,然后在水中擺洗,擺來擺去,上下翻飛。擺洗的時候,手伸得很長,屁股翹得很高;揉擠時,她們的奶子會有節(jié)奏的彈動,彈奏著美麗迷人的韻律。聽說德老爺在還算不老的時候常常喜歡說:“你看你看,你們那奶子也太不守規(guī)矩了,還哐當(dāng)哐當(dāng)一個勁地搖晃呢。”
說得新媳婦慌忙直起身來,轉(zhuǎn)過背去。而一些大嬸子則當(dāng)仁不讓,扯開嗓門回擊德老爺:“你就不知道別的男人看你老婆的奶子嗎!”
德老爺就嘿嘿笑著,怪腔怪調(diào)地唱著:“搖啊搖,晃啊晃,咿嗨咿呀呦……”邁著個八字方步揚長而去了,就像壩上祠堂戲臺上的老生。
現(xiàn)在的洗衣機淹沒了碼頭洗衣的開懷清亮的笑容,碼頭也就失去了當(dāng)年的繁榮,只有那小河流水還在響著當(dāng)年的叮咚。
聽流水回音,看沉影顯映,揚波浣紗,這原生態(tài)的敘事,是曾經(jīng)的生活顫音。她們在繁雜和辛勞的生活圈中,揮舞棒槌,浣洗著五彩的日子和情感,發(fā)泄出封存的郁結(jié),抒發(fā)了人性的追求,拍打著心靈的堤岸。
壩上稻田一望無際
小河堤岸碼頭不遠處,有石拱橋橫跨如虹,岸邊稻田一望無際。立于碼頭上,或者站到橋頭去,朝遠方,目光可以一直追隨到那遙遠的地平線。這滿視野的廣袤的壩上田場里春夏綠波蕩漾,連天翻涌;艷秋時節(jié),那樣大片大片的為著靈魂的豐盈和喜悅而緘默,而面朝土地恭謙地低下頭顱的稻子,用金色的涂料暈染成一幅巨大的水粉畫。秋風(fēng)中洋溢著漫天的稻谷香,那是一首幾多美好的抒情詩的余韻,甜蜜在壩上人的心里。
寬廣無垠的壩上田場,環(huán)繞著壩上村莊,美麗的村莊深情地守望著這綠色的海洋、金色的稻浪,悠悠的河水,裊裊的炊煙,肅穆的碼頭,構(gòu)成一幅清秀美麗的水墨畫。我的水做的故鄉(xiāng)喲,更像版畫一樣,用古樸而沉靜的線條彎成老家門前的小河,又用了余下的水墨輕輕地一涂鴉,這版畫上便又有了敦厚的親親碼頭和碼頭旁一排高大的爆竹柳以及豐盛而凌亂的野草。
碼頭旁 爆竹柳
碼頭上,橋頭下,那些垂釣的背影被童年的笑聲一一擊碎了嗎?不!樹上有知了,有小鳥,野草下面有蛐蛐的琴房,它們混聲演唱著古典而經(jīng)久流傳的鄉(xiāng)村交響曲。
悠悠的河水,柔柔的鄉(xiāng)愁,漫過心頭,總會停駐在親親的碼頭。那時候,女孩子總喜歡卷起褲腿,彎腰將長發(fā)散在水里,順水流飄呀飄著。男孩總想顯示英雄本色,從碼頭邊上的石拱橋上跳下去,鉆進水里,然后,一個個水鬼一樣在橋頭的石縫里和螃蟹捉迷藏,久久不肯上岸來。于是,母親就開始了歇斯底里的吶喊。直到現(xiàn)在,一站到河邊碼頭上,母親的喚歸,就依稀在耳邊縈回,仿佛看到那裊裊炊煙飄過老家屋脊,散成母親的白發(fā)在秋風(fēng)夕陽里輕揚。
其實,母親只要看到我們上岸,穿上小褂褲兜,就不再叫嚷,頂多再重復(fù)嘟噥一句:“短命的不要命了,老娘我還要命呢!”就聽憑我們圍著坐在碼頭旁樹蔭下的已經(jīng)蒼老的德老爺身旁,聽他講故事。
德老爺年歲大,輩分高,心中有一本厚厚的族譜,知道族里的歷史和許多典型的人物。
他說,某人于某年某月,挑著一擔(dān)鐵貨上廣西,一去經(jīng)年無消息。后來的某年某月某人又回來了,是深夜才到家的。某人正轟轟烈烈地趴在久別的妻子那柔軟如酥的胴體上翻云覆雨的緊要關(guān)頭,卻被他的十幾歲的兒子一把揪下床來。兒子揚起柴刀就砍將下去,只聽他大吼一聲:“看刀,我殺了你,竟敢欺負我母親!”說時遲那時快,母親一把攥住了兒子的手腕,大聲呵斥:“他是你爺老子(親爹)!”原來某人出去十來年,以為他早不在人世了,才有了兒子刀劈生父的一幕。人不出門身不貴。某人在外發(fā)了財,為感謝鄉(xiāng)鄰對他的“孤兒寡母”的照顧和幫襯,某人捐資修建了這座古樸宏大的挑水洗衣碼頭。
德老爺肚里裝了許多故事,很像是電影里的說書人,說得神采飛揚,聲情并茂,讓我們聽得如癡如醉,神魂顛倒,而且德老爺平時說話也很幽默風(fēng)趣,年輕人都很親近他。德老爺喜歡到這碼頭上坐坐,年輕人就不約而同地都來了,因為這里清涼而溫馨,因為這里有母親飯菜一樣香甜的故事。
優(yōu)柔的風(fēng)吹來春天的故事,河岸花開,香氣四溢,翩然的蝴蝶優(yōu)雅地落在花的肩膀上,落在洗衣女人的發(fā)髻上,帶走了一縷芬芳。
沒有手機網(wǎng)絡(luò)的童真時代,我們只能在大自然中索取樂趣,尋求生活的快感。
老鷹捉小雞
傍晚,和夕陽一起回家的村民們,都要聚集到碼頭上來,洗手洗腳,洗去一身的疲勞。這時的碼頭格外喧擾,男女嬉罵聲,相互潑水聲,像驚擾了的野鴨子撲棱棱地亂飛。那樹上歸巢的鳥兒最喜湊熱鬧,嘰嘰喳喳歡天喜地的訴說著。只有小河和那石拱橋生性沉靜,高貴而優(yōu)雅地靜默著。
不久,漸漸升高的月亮銀輝鋪地,把月光躺在風(fēng)流慰籍的河灣上,淡淡的空明,霧紗繚繞,似相愛的戀人親密地依偎著。
那時候,壩上的年輕人,篤學(xué)好古,勤勉奮發(fā),惠風(fēng)和暢。
雨天,大都躲在屋子里讀書或繪畫什么的。別說《三國》《水滸》《聊齋志》,就說《青春之歌》《烈火金剛》《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等等也被我們傳閱得如火如荼風(fēng)生水起。
小人書攤前如饑似渴的背影
晴朗的夜晚,我們便齊聚碼頭,坐在清涼的青石板上,月色里,看水流泛波,看流星疾馳而去,年歲小的還追著看,看流星去了哪里,可總也追不上。我們便講故事,交流讀書體會,或帶上各自的樂器,在碼頭這天然的舞臺上,演奏著生活的甜蜜和激情的樂曲。
后來,從邵陽城里來了一位女知青,天使樣的女知青,人們卻叫她美伢子。美伢子來了,這碼頭和年輕人一樣,熱情空前高漲。也許都在心里藏著貓膩,都想在美伢子面前展示自己的風(fēng)采和才藝。可是,美伢子是城里人,又是那么美麗,應(yīng)該就是天上的月亮,高遠著哩!于是我們的琴聲笛音總會帶著絲絲哀怨,曲調(diào)變得特別抒情和纏綿。德老爺每每要說:“唉,也難怪喲,都想討婆娘了吔?!蹦菚r候,很窮,想討婆娘?談何容易!
那時的我們 演唱生活的甜蜜
我們便停下演唱吹奏,跟德老爺說:“你老怎么這時候還忙?。俊?/span>
德老爺說:“我天黑才犁田回來,你們還沒來碼頭的時候,我還抱著小牛給它洗澡呢?!?/span>
我們不信,即使他說的是那頭他犁田的母牛產(chǎn)的小牛,也有幾百斤了啊,就說:“為什么要抱著它洗澡呢?”
德老爺不屑地說:“小時候,你們不是讓娘抱著洗的嗎?不信?我還抱著牛過楊柳壩呢(楊柳壩不像陡水壩,是一座小壩,但也有一米多寬呢)。要不,你們明天去看我抱牛過壩吧?!?/span>
楊柳壩,我們大小伙跳過去都要留神,你德老爺這么大年紀了,還能抱牛過壩?我們不信,但終沒有去考證他的真假。
那時的牛耕
德老爺走了,我們?nèi)栽谶@碼頭上揚情歌唱。這壩上河灣呀,確是我爛熟于心的小夜曲,奏響在我成年后走天涯的日子,而這碼頭卻在喘息著,喘息在明媚與陰暗的角落里,難免有些傷春悲秋了,碼頭落寞的身影與暮秋一樣憂傷。風(fēng)雨如晦,世情變幻,它經(jīng)歷太久,磨難太多。河灣像空谷幽蘭一樣寂寥,碼頭像帝王一樣孤獨。走進它們的目光,我的心境破碎了。
河道淤塞,垃圾泛濫,碼頭冷落,村莊蕭條。人們把故鄉(xiāng)隱藏在身后,單槍匹馬或成群結(jié)隊去闖蕩生活,就像我一樣,曾經(jīng)年少愛追夢,一心只想往前飛。外面的世界寬廣而精彩。羽翼漸豐便毫不猶豫地掙脫母親的懷抱,投向廣闊的天地。
經(jīng)歷太多,漂泊太久,就會明白故鄉(xiāng)是一條長長的線,時刻牽著我的思念,也才明白,小橋流水長河落日的鄉(xiāng)愁,是一張窄窄的車票,我在這頭,故鄉(xiāng)在那頭。
站在歲月的岸邊,借一支筆,像一竿水淋淋的竹篙,在我日思夜想的綠波里,只輕輕一撐,今夜,還是那只月亮船,渡我回到了那頭的故鄉(xiāng)。
如今,東風(fēng)又起,建設(shè)美麗鄉(xiāng)村的春天走進了壩上新村。壩上新村日新月異,欣欣向榮。村莊新樓聳立,街道整潔,花木濃郁,河道疏浚清淤,河水又清了,天也又藍了。壩上河流村中過,鄉(xiāng)村因有了河流而靈性美麗。它從遠方而來,向遠方而去,奔流不息,晝夜不止,是生命之源,萬物之本,是一首唱響大地的歡歌。
壩上龍燈慶豐收
村莊,河流,碼頭,永遠停泊在我兒時的盡頭,溫暖、沉靜、青澀而又睿智,尤其是老屋之側(cè)的碼頭,是我的精神寄托,是我人生的起點。是它,教我勤奮上進,珍愛青春時光;是它,教我團結(jié)友愛,敬老尊賢;是它,教我光明磊落,助人為樂。這一切,碼頭,就是我的啟蒙老師,就像我的母親。
那時候,我們都飲用河水。每天,村民都要來碼頭挑水。我在讀小學(xué)的時候就挑水了。不管天晴下雨,每天早晨,我都替院里兩位五保老奶奶挑水,幾年如一日,給她們的小水缸倒?jié)M之后,再把自家的大水缸裝得滿滿的,然后才吃飯上學(xué)。因此而受到村民的贊譽和學(xué)校的表彰。公社文教書記趙哲云老師還在大會上說:“遠學(xué)解放軍,近學(xué)張建文?!边@不足掛齒的舉動,壩上人人都愿意做的事情,卻給了我無限的榮耀。這榮耀就起始于這碼頭。
我依戀著碼頭,深愛著碼頭,這留有人文心情絮語的碼頭,閃亮在小河的波紋中,就像我不管走多遠,都在母親的笑紋中。
我依戀著這人文心情絮語的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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