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初，燕人攻安平，臨淄市掾田單在安平，使其宗人皆以鐵籠傅車。及城潰，人爭門而出，皆以折車敗，為燕所擒；獨田單宗人以鐵籠得免，遂奔即墨。是時齊地皆屬燕，獨莒、即墨未下，樂毅乃并右軍、前軍以圍莒，左軍、后軍圍即墨。即墨大夫出戰(zhàn)而死。即墨人曰：“安平之戰(zhàn)，田單宗人以鐵籠得全，是多智習兵?！币蚬擦⒁詾閷⒁跃苎唷?/span>
【白話】當初，燕國軍隊攻打齊國安平（臨淄東）時，臨淄市場管理員田單正在安平，他讓族人用厚鐵皮包裹車軸的兩端。待到安平城破，城內(nèi)百姓爭相奪門而出，皆因車軸互相碰撞折斷而導致車輛毀損，最終成為燕軍的俘虜，唯有田單的族人因為事先用鐵皮包裹車軸才得以幸免，遂全族逃往即墨。當時齊國境內(nèi)基本都被燕軍占領(lǐng)，只有莒城和即墨兩地未被攻克。樂毅于是調(diào)集右軍和前軍包圍莒城，調(diào)集左軍和后軍包圍即墨。即墨大夫出城迎戰(zhàn)被殺，即墨人商量道：“安平之戰(zhàn)，田單的族人因厚鐵皮包裹車軸而得以全身離開，足見田單的足智多謀、通曉兵事。”于是共同擁立田單為將，以抵御燕軍。
【原文】樂毅圍二邑，期年不克，乃令解圍，各去城九里而為壘，令曰：“城中民出者勿獲，困者賑之，使即舊業(yè)，以鎮(zhèn)新民。”三年而猶未下。或讒之于燕昭王曰：“樂毅智謀過人，伐齊，呼吸之間克七十馀城，今不下者兩城耳，非其力不能拔，所以三年不攻者，欲久仗兵威以服齊人，南面而王耳。今齊人已服，所以未發(fā)者，以其妻子在燕故也。且齊多美女，又將忘其妻子。愿王圖之！”
【白話】樂毅圍攻這兩座城池，攻了一年都未能拿下，遂下令解除圍攻，各自退至城外九里處修建營壘，下令道：“如果城中有百姓出來的話，不要抓捕他們。如果百姓饑餓困乏，要給以適當賑濟。使他們各自恢復舊業(yè)，以安撫新占領(lǐng)地區(qū)的百姓。”這樣又過了三年，城池還是沒有攻下。于是，就有人在燕昭王面前進讒言道：“樂毅智謀過人，當初討伐齊國時，一口氣攻克了七十多座城池。現(xiàn)在就剩下兩座城池沒有攻下，這不是他的兵力不夠的問題。他之所以三年不攻，是打算要倚仗兵威以收服齊國人心，將來好南面稱王。現(xiàn)在，齊國人心已服，樂毅之所以仍未采取行動，是因為他的妻子兒女還在燕國?？墒驱R國美女眾多，他遲早會忘記妻子兒女的，愿大王早作防備！”
【姚論】
濟西之戰(zhàn)勝利后，劇辛和樂毅之間曾有一場辯論，劇辛認為燕小齊大，不可能就此吞并齊國，當攻占齊之邊境城市以增強自己的實力，而不應(yīng)與齊國結(jié)下深仇，否則將來齊國全力反撲，后果會非常嚴重。樂毅則認為燕齊深仇早已結(jié)下，若不乘齊國最虛弱之時將其吞并，將來齊國全力反撲，后果會更加嚴重。于是，樂毅率領(lǐng)燕軍深入齊境，攻占臨淄。樂毅雖未沒接受劇辛“取邊城以自益”的建議，但卻很重視劇辛“齊國不易吞并”的觀點，故入齊后非常重視收拾人心。此時圍莒與即墨二城而不強攻，不是因為軍事上攻不下來，而是政治上不能這么做。之前的七十余城之所以能在呼吸之間攻克，是因為齊湣王無道而齊人不愿防守?，F(xiàn)在的莒與即墨之所以難攻，是因為二城已經(jīng)有了主心骨，不愿意被燕軍攻下。若樂毅強攻二城，則必定是尸積如山、血流成河，即便攻下，也難守住，損失極大而收益極小，且之前已經(jīng)降燕的七十余城也會離心離德。故樂毅示二城以仁德，既是為了能不攻而克二城，更是做給降燕的七十余城的百姓看。然此等深謀遠慮，又豈是以挑撥離間為務(wù)的宵小之輩所能理解？
【原文】昭王于是置酒大會，引言者而讓之曰：“先王舉國以禮賢者，非貪土地以遺子孫也。遭所傳德薄，不能堪命，國人不順。齊為無道，乘孤國之亂以害先王。寡人統(tǒng)位，痛之入骨，故廣延群臣，外招賓客，以求報讎；其有成功者，尚欲與之同共燕國。今樂君親為寡人破齊，夷其宗廟，報塞先仇，齊國固樂君所有，非燕之所得也。樂君若能有齊，與燕并為列國，結(jié)歡同好，以抗諸侯之難，燕國之福，寡人之愿也。汝何敢言若此！”乃斬之。賜樂毅妻以后服，賜其子以公子之服；輅車乘馬，后屬百兩，遣國相奉而致之樂毅，立樂毅為齊王。樂毅惶恐不受，拜書，以死自誓。由是齊人服其義，諸侯畏其信，莫敢復有謀者。
【白話】燕昭王于是召開盛大的酒宴，將進讒言者拉出來當眾斥責道：“先王（即燕王噲）將整個國家禮讓賢者，而不是為貪得土地以傳給子孫。只是很可惜，先王所傳之人（即子之）德行淺薄，無法承受大命，以致于國人都不愿順從。齊國無道，乘我們國家動亂之際殘害先王。自從寡人即位以來，對齊國恨之入骨，故而廣泛延請群臣，對外招攬賓客，以求能夠報仇。對于能幫助我成功復仇的人，我愿意與他共享燕國。現(xiàn)在樂毅先生為我攻破齊國，鏟平齊國的宗廟，報了先王的仇恨，齊國本來就該歸樂先生所有，而非燕國本該得到的。樂先生若能擁有齊國，與燕國成為平等的國家，結(jié)為友好的盟邦，以共同抵御各諸侯國的侵犯，這正是燕國的福氣，寡人的心愿??！你怎么還敢說這種話呢！”于是將進讒言者處死。燕昭王賞賜樂毅的妻子以王后的服飾，賞賜樂毅的兒子以王子的服飾，配備諸侯國君乘坐的車馬，后面跟著上百輛屬車護送，派遣宰相奉送到樂毅那里，立樂毅為齊王。樂毅惶恐不敢接受，上書燕昭王辭謝，發(fā)誓以死效忠。從此，齊國人敬服燕昭王和樂毅的高義，各諸侯國也畏懼他們的信譽，再沒有人敢來挑撥算計的。
【姚論】
在前文論及燕王噲禪讓時，我們曾經(jīng)談到燕國深受墨家“尚賢”思想的影響。在燕昭王的這番宏論中，他并沒有痛恨父王傳位給外人，而是惋惜于父王所托者非人，慶幸于自己能有樂毅此等真正的大賢能夠托付，可謂是“尚賢”思想的延續(xù)?？上У氖?，尚賢只是一種思想，無法形成制度，更無法形成標準。惟德才兼?zhèn)湔叻侥苷嬲R別賢才，信任賢才，重用賢才。燕昭王之前的燕王噲，燕昭王之后的燕惠王，也都是深受墨家影響，也都“尚賢”，可惜前者托付的是子之，后者托付的是騎劫，皆給國家?guī)砹藶?zāi)難性的后果。蓋“尚賢”對領(lǐng)導者素質(zhì)的要求實在太高，故燕國只在燕昭王時期有過短暫霸業(yè)，燕昭王死后，燕國的霸業(yè)便如流星般隕落了。
【原文】頃之，昭王薨，惠王立。惠王自為太子時，嘗不快于樂毅。田單聞之，乃縱反間于燕，宣言曰：“齊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樂毅與燕新王有隙，畏誅而不敢歸，以伐齊為名，實欲連兵南面王齊。齊人未附，故且緩攻即墨以待其事。齊人所懼，唯恐他將之來，即墨殘矣?！毖嗤豕桃岩蓸芬?，得齊反間，乃使騎劫代將而召樂毅。樂毅知王不善代之，遂奔趙。燕將士由是憤惋不和。
【白話】不久，燕昭王去世，其子姬樂資即位，是為燕惠王。燕惠王在當太子時，就與樂毅有矛盾。田單聽說此事后，派人前往燕國用反間計，散布流言道：“齊王已經(jīng)死了，齊國只剩下兩座城池未被攻克。樂毅與新任燕王之間存有矛盾，害怕被殺而不敢回國，所以他現(xiàn)在以攻打齊國為名，實際上想的卻是率兵在齊國稱王。因齊國人心尚未歸附，所以他暫緩進攻即墨，以等待時機再采取行動。齊國人所懼怕的，是燕王派別的將領(lǐng)來，那樣即墨就要被攻破了。”燕惠王本來就疑心樂毅，現(xiàn)在中了齊國的反間計，便派騎劫取代樂毅為將，并召樂毅回國。樂毅知道燕惠王此番換將是居心不良，于是投奔趙國。燕軍將士因此皆憤慨惋惜，群情不和。
【姚論】
田單用間于燕惠王的言論與當初進讒言者對燕昭王所說的言論并無二致，但燕惠王之所以上當受騙而燕昭王不會，除了燕惠王的識人之明遠不如燕昭王外，其容人之量亦遠不如燕昭王。燕昭王未必完全不擔心樂毅據(jù)齊而王，可是他器量宏大，心寬似海，既然齊國是樂毅一手打下來的，那么就由樂毅稱齊王也是理所應(yīng)當。況且，扶持自己曾施以厚恩的樂毅為齊王，豈不比由與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田氏作齊王更好？凡事心里做好最壞的打算，再壞也不過如此，則處理事情時便能進退自如，游刃有余，不至于為眼前的小利而慌了手腳。陣前換將，歷來是兵家大忌，且樂毅為燕國立有不世之功，在軍中具有無可匹敵的威望，燕惠王無故將其撤換，日后之敗亡亦可以預(yù)期了。
【原文】田單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飛鳥皆翔舞而下城中。燕人怪之，田單因宣言曰：“當有神師下教我。”有一卒曰：“臣可以為師乎？”因反走。田單起引還，坐東鄉(xiāng)，師事之。卒曰：“臣欺君。”田單曰：“子勿言也！”因師之。每出約束，必稱神師。乃宣言曰：“吾唯懼燕軍之劓①所得齊卒，置之前行，即墨敗矣！”燕人聞之，如其言。城中見降者盡劓，皆怒，堅守，唯恐見得。單又縱反間，言“吾懼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可為寒心！”燕軍盡掘冢墓，燒死人。齊人從城上望見，皆涕泣，共欲出戰(zhàn)，怒自十倍。
【白話】田單下令城中人吃飯時，必先在庭院祭祀祖先，引得四處飛鳥皆在城中盤旋降落。燕軍對此感到訝異，田單就派人散布流言道：“這應(yīng)該是要有神師下凡來教導我們。”有個士兵說：“我可以做神師嗎？”說罷起身便走。田單趕緊起身將他追回，讓他面朝東方而坐，以對待老師的禮儀來尊奉他。士兵道：“我是騙你的。”田單道：“你別說出來。”于是奉這位士兵為師，每當發(fā)布號令，都言必稱是奉神師之命。田單又令人散布流言道：“我最擔心害怕的，就是燕軍把齊國士兵的鼻子割掉，放在隊伍的前方做向?qū)?，那樣即?/span>城就完了！”燕人聽說后，果然這樣照做。即墨城中的守軍看到投降燕軍的下場是都要被割去鼻子，各個怒不可遏，更加堅定了拼死守城的決心，唯恐自己被燕軍俘虜。田單又派人使出反間計，道：“我很擔心燕軍會挖掘我們在城外的先人墳?zāi)梗菢訒岧R人心驚膽寒?！毖嘬娫俅沃杏?，將城外墳?zāi)贡M數(shù)挖掘，又把死尸拿出來焚燒。齊人在城頭上望見，無不痛哭流涕，爭相請求出戰(zhàn)，怒氣更是又增加了十倍。
【姚注】
①劓，音yì，古時的一種刑罰，將受刑人的鼻子割去。雖不會危及人的性命，但對人的形象傷害很大，對自尊更是嚴重摧殘。商鞅變法時太子犯法，商鞅對太子的老師嬴虔用的就是劓刑，故秦孝公去世、秦惠王即位后，嬴虔誣告商鞅謀反，必欲置其于死地。
【姚論】
樂毅伐齊時，以收拾人心為要，故處處示齊人以仁德。騎劫繼任后，完全推翻樂毅的政策，處處在激怒齊人，不但莒城和即墨的齊人皆欲死戰(zhàn)，已經(jīng)降燕的七十余城的齊人當亦有反心。田單的計策固然高明，只是燕惠王何以派這等蠢材來接替樂毅？即便他不信任樂毅，難道就不能換個稍微有點腦子的人為將嗎？或許，燕國高層中真正有腦子的人皆知樂毅之偉大，皆知樂毅之不可替代，皆知自己遠不如樂毅，獨獨燕惠王和騎劫這樣的蠢貨，才會因無知而無畏吧！
【原文】田單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鍤，與士卒分功；妻妾編于行伍之間；盡散飲食饗士。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約降于燕；燕軍皆呼萬歲。田單又收民金得千鎰，令即墨富豪遺燕將，曰：“即將，愿無虜掠吾族家！”燕將大喜，許之。燕軍益懈。田單乃收城中，得牛千馀，為絳繒①衣，畫以五采龍文，束兵刃于其角，而灌脂束葦于其尾，燒其端，鑿城數(shù)十穴，夜縱牛，壯士五千隨其后。牛尾熱，怒而奔燕軍。燕軍大驚，視牛皆龍文，所觸盡死傷。而城中鼓噪從之，老弱皆擊銅器為聲，聲動天地。燕軍大駭，敗走。齊人殺騎劫，追亡逐北，所過城邑皆叛燕，復為齊。田單兵日益多，乘勝，燕日敗亡，走至河上，而齊七十馀城皆復焉。乃迎襄王于莒；入臨淄，封田單為安平君。
【白話】田單知道現(xiàn)在軍隊士氣可用，于是親自手持版、鍬，與士兵們一起筑城，將自己的妻妾也編進軍隊，所有的酒食都拿出來分發(fā)給將士們。田單下令所有士兵都潛伏于城下，只留老弱和女子登上城樓守衛(wèi)，又派人與燕國約定投降日期，燕軍皆山呼萬歲。田單又從百姓處募集到黃金千鎰，由即墨城中的富豪送給燕軍將領(lǐng)，道：“我們馬上就投降，請大軍進城后，不要搶劫掠奪我們的家族！”燕將大喜，當即應(yīng)允，于是燕軍戒備更加松懈。田單在城中搜羅到一千多頭牛，給牛身披上紅色的絲綢，繪上五彩的龍紋，在牛角上綁束尖刀，而在牛尾綁束灌注油脂的葦草。葦草點燃后，趁著夜色將牛從預(yù)先鑿好的幾十個城墻洞中趕出，后面緊隨著五千名壯士。牛因尾部被灼燒，驚怒狂躁地沖向燕軍大營。燕軍大驚失色，所見到的牛身上全都是龍紋，一旦觸碰則非死即傷。此時城中傳來鑼鼓聲與吶喊聲，老弱者也都敲擊銅器助威，響聲震動天地。燕軍驚恐萬分，潰敗而逃。齊軍殺死燕軍統(tǒng)帥騎劫，追殺敗亡的燕國軍隊，所經(jīng)過的城邑盡數(shù)叛離燕國，再度歸屬于齊國。田單的軍隊人數(shù)日益增加，乘勝追擊，燕軍則每日敗逃，一直逃到黃河邊，齊國失去的七十多座城池全數(shù)歸附。于是田單前往莒城迎接齊襄王返回都城臨淄，齊襄王冊封田單為安平君。
【姚注】
①絳繒：絳，紅色。繒，音zēng，絲織品。
【原文】齊王以太史敫之女為后，生太子建。太史敫曰：“女不取媒，因自嫁，非吾種也，污吾世！”終身不見君王后，君王后亦不以不見故失人子之禮。
【白話】齊襄王立太史敫的女兒為王后，生下太子田建。太史敫道：“我的女兒沒有經(jīng)過媒妁之言，就自主決定嫁人了。她不是我的女兒，敗壞了我的家風！”于是終身不見齊王后，但王后并不因父親不見而失去為人子女者所應(yīng)有的禮數(shù)。
【姚論】《孟子·滕文公下》記：“丈夫生而愿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意思是說：男孩子生下來后，父母就希望能給他找個好的妻室，女孩子生下來后，父母就希望給她找個好的婆家。這種為人父母者的心愿，每個人都是有的。但是，如果不經(jīng)父母的許可，媒人的介紹，就鉆墻扒縫互相偷看，甚至翻過墻去私會，那就要遭受到父母和社會的鄙視。”因此，以當時的時代背景來看，太史敫不見其女的做法是正確的，不能以今時的觀點來評價此事。甚至，太史敫不因其女被封為后而降低對道德標準的堅持，是一身正氣、高風亮節(jié)的表現(xiàn)，不失讀書人的風骨。其女當初私通齊襄王，雖有違背世俗禮法之處，但在被封為王后之后，仍不輕慢或怨恨父親，仍不失為人子女者的禮數(shù)，這點相當值得贊許，亦是太史敫家教成功之處。
【原文】趙王封樂毅于觀津，尊寵之，以警動于燕、齊。燕惠王乃使人讓樂毅，且謝之曰：“將軍過聽，以與寡人有隙，遂捐燕歸趙。將軍自為計則可矣，而亦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意乎？”樂毅報書曰：“昔伍子胥說聽于闔閭而吳遠跡至郢；夫差弗是也，賜之鴟夷①而浮之江。吳王不寤先論之可以立功，故沈子胥而不悔；子胥不蚤見主之不同量，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跡，臣之上計也。離毀辱之誹謗，墮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臨不測之罪，以幸為利，義之所不敢出也。臣聞古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潔其名。臣雖不佞，數(shù)奉教于君子矣。唯君王之留意焉！”于是燕王復以樂毅子閑為昌國君，而樂毅往來復通燕，卒于趙，號曰望諸君。
【白話】趙惠文王將樂毅封于觀津（今河北武邑東），對他十分尊寵，以此來警示燕國和齊國。燕惠王派人責備樂毅道：“將軍誤聽傳言，以為與我之間有矛盾，遂拋棄燕國而投奔趙國。將軍只為自己打算，這樣做也沒什么錯，只是你怎么對得起先王對你的知遇之恩呢？”樂毅寫信答復道：“當年伍子胥的建議被吳王闔閭采納，使得吳國的勢力一度擴展到楚國的郢都。可是繼任的夫差就不是這樣，他把伍子胥的尸體裝在革囊里扔入江中。夫差不明白，吳國之所以成功，靠的就是伍子胥的建議，所以他在將伍子胥扔入江中時絲毫不覺得后悔。伍子胥不能及早預(yù)見不同的君主有不同的雅量，所以尸體扔入江中后，冤魂還沒有散去。對于我來說，最好的情況當然是自己能免于災(zāi)禍，建功立業(yè)，以使先王的功業(yè)得到彰顯。我最害怕的，是自己遭到別人的誹謗，連帶使得先王的英名也遭到損毀。不過，即便蒙受不白之冤，我也不會為了趙王的寵幸而圖謀燕國，道義上不允許我這么做。我聽說，古代的君子，與人絕交也不口出惡言；古代的忠臣，離開祖國也不為自己的名聲辯解。我雖然不才，也經(jīng)常從君子身上得到教益。敬請大王明鑒。”于是燕惠王仍封樂毅的兒子樂閑為昌國君，而樂毅也經(jīng)常出使燕國，最后死在趙國，謚號為望諸君。
【姚注】
①鴟夷：鴟，音chī，鷂鷹之類的鳥。鴟夷，革囊，皮革做的酒囊，如司馬光《柳溪對雪》詩云：“鴟夷賒美酒，油壁系輕車?！?/span>
【姚論】樂毅原是趙臣，自五國伐齊以來兼相燕趙，故此番背燕離齊后投奔趙國。據(jù)《史記·樂毅列傳》記，燕惠王后悔自己錯用騎劫替代樂毅，以致于損兵折將，丟失齊國，又擔心趙國會任用樂毅趁機伐燕，故寫信給樂毅，信中解釋自己召回樂毅的理由是：“寡人之使騎劫代將軍，為將軍久暴露于外，故召將軍且休，計事。將軍過聽，以與寡人有隙，遂捐燕歸趙。”燕惠王明知過錯全在自己誤聽多疑，卻不肯真心實意向樂毅道歉，反而指責樂毅誤聽多疑。無恥之尤，莫此為甚！如果他真心向樂毅道歉，或許樂毅還會原諒他?？墒撬麨榱宋倪^飾非，竟然編出個怕樂毅長期在外辛勞，故而召其回來休息的鬼話，他以為樂毅會相信嗎？蠢貨最可悲的地方，就在于不了解自己是個蠢貨， 反而覺得自己是個天才，卻把真正的天才當作蠢貨?？鬃诱f：“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睒芬阒嗾淹鯙橛⒚魅实轮?，故投奔他以建立不世之功業(yè)；深知燕惠王為昏聵無能之主，故遠離他以保全身家性命。以一個時代而言，能夠建立卓著功勛的英雄是非常稀少的?？墒且詳?shù)千年中華史的角度而言，能夠建立卓著功勛的英雄所在多有，真正難能的，是建立震主之功后還能全身而退，安享晚年。樂毅就是極少數(shù)具有這等大智慧的人。
【原文】田單相齊，過淄水，有老人涉淄而寒，出水不能行。田單解其裘而衣之。襄王惡之，曰：“田單之施于人，將以取我國乎！不早圖，恐后之變也。”左右顧無人，巖下有貫珠者，襄王呼而問之曰：“汝聞吾言乎？”對曰：“聞之?！蓖踉唬骸叭暌詾楹稳纾俊睂υ唬骸巴醪蝗缫蛞詾榧荷?。王嘉單之善，下令曰‘寡人憂民之饑也，單收而食之。寡人憂民之寒也，單解裘而衣之。寡人憂勞百姓，而單亦憂，稱寡人之意?！瘑斡惺巧贫跫沃?，單之善亦王之善也！”王曰：“善。”乃賜單牛酒。后數(shù)日，貫珠者復見王曰：“王朝日宜召田單而揖之于庭，口勞之。乃布令求百姓之饑寒者，收谷之?！蹦耸谷寺犛陂偫?，聞大夫之相與語者曰：“田單之愛人，嗟，乃王之教也！”
【白話】田單出任齊國宰相，有一次路過淄水時，見到一位老者渡淄水時身體受寒，走出水面后凍得無法繼續(xù)前行。田單便解下自己的裘袍為老者穿上。齊襄王聽說此事后，心里很不高興，說道：“田單對人施恩，為的就是將來奪走我的國家吧！我要不早下手，恐怕將來會有變故！”說完環(huán)顧左右無人，只在殿階下有為給珠子穿線的工匠，便將他叫過來問道：“我剛才說的話，你聽見了嗎？”工匠答：“聽見了?！毕逋鯁枺骸澳阌X得怎么樣？”工匠答：“大王不如借機將此事變成自己的善行。大王可以嘉獎田單，下令說：‘寡人憂慮百姓饑餓，田單就收養(yǎng)百姓，為他們提供飲食。寡人憂慮百姓寒冷，田單就解下裘袍，為他們披在身上。寡人憂慮百姓辛勞，田單也因此而憂慮，他的所作所為都非常符合寡人的心意?！飭斡羞@些善行，而大王嘉獎他的善行，這樣田單的善行也就成為大王的善行了?！饼R襄王道：“有道理?！庇谑琴p賜田單酒食。過了幾天，給珠子穿線的工匠又來面見齊襄王道：“大王可以在群臣朝會時召見田單，當庭向他作揖致謝，用言辭慰勞他。然后發(fā)布命令，尋找國內(nèi)百姓中饑餓受寒者，予以收養(yǎng)?！饼R襄王依言照做后，派人到街頭里巷去打聽民情，聽到大夫們都彼此談?wù)摰剑?/span>“田單如此愛護百姓，哦，原來都是大王的教誨??！”
【姚論】田單本是臨淄市掾出身，心中本來就有平民情懷。加之近四年來與即墨百姓并肩作戰(zhàn)，生死與共，故而對百姓更有憐憫關(guān)愛之情。齊襄王能夠復國，靠的全是田單的運籌帷幄和浴血奮戰(zhàn)，自己未曾建立尺寸之功，故而內(nèi)心深處對田單有一種深深的自卑感，總覺得自己根本不配做齊王，真正該做齊王的應(yīng)該是田單。齊襄王自己這么想，就覺得別人也會這么想，所以他看田單一舉一動都有要篡奪王位的意圖。雖然這一次他采納貫珠工匠的建議，化解了一次君臣沖突，但心中的陰影卻不會輕易去掉。之后，他免不了還會再找田單的麻煩。
【原文】田單任貂勃于王。王有所幸臣九人，欲傷安平君，相與語于王曰：“燕之伐齊之時，楚王使將軍將萬人而佐齊。今國已定而社稷已安矣，何不使使者謝于楚王？”王曰：“左右孰可？”九人之屬曰：“貂勃可。”貂勃使楚，楚王受而觴之，數(shù)月不反。九人之屬相與語曰：“夫一人之身而牽留萬乘者，豈不以據(jù)勢也哉！且安平君之與王也，君臣無異而上下無別。且其志欲為不善，內(nèi)撫百姓，外懷戎翟，禮天下之賢士，其志欲有為，愿王察之！”異日，王曰：“召相單而來！”田單免冠、徒跣①、肉袒而進，退而請死罪，五日而王曰：“子無罪于寡人。子為子之臣禮，吾為吾之王禮而已矣?！?/span>
【白話】田單向齊襄王推薦貂勃。齊襄王有九個寵幸的臣子，想要陷害安平君田單，爭相對齊襄王道：“燕國攻打齊國時，楚頃襄王曾派將軍（即淖齒）率領(lǐng)一萬人的軍隊援助齊國?，F(xiàn)在齊國已經(jīng)安定，社稷也已穩(wěn)固，何不派使者前往楚國答謝？”齊襄王問：“左右中派誰可以適任？”九人都答：“貂勃可以。”貂勃出使楚國，楚頃襄王予以熱情款待，幾個月都不放他回去。這九人又爭相對齊襄王道：“以貂勃一個人的身份，就能受到楚頃襄王這樣的萬乘之君的重視，這難道不是因為倚仗田單的權(quán)勢嗎！田單與大王之間，已經(jīng)不分君臣上下。況且他心懷不軌，對內(nèi)安撫百姓，對外關(guān)懷戎狄，禮待天下之賢士，其志向是要有大作為的，希望大王能夠明察！”過了幾天，齊王喝道：“召國相田單來！”田單非常驚恐，摘下帽子，光著腳，赤裸上身前來，退下時請齊王治他的死罪。過了五天，齊王卻說：“你沒有得罪我。只不過要你行你臣子的禮節(jié)，我守我君王的禮節(jié)而已。”有一天，齊襄王道：“把宰相田單叫來！”田單脫下帽子，打著赤腳，光著上身進來，告退時自請死罪。如此接連五日，齊襄王道：“你對我并無過錯。你守你做臣子的禮節(jié)，我守我做君王的禮節(jié)而已?！?/span>
【姚注】
①徒跣：徒，空著，光著。跣，音xiǎn，光腳赤足。
【姚論】齊襄王內(nèi)心自卑，覺得自己不配做田單的君王，故刻意羞辱田單。所謂“子為子之臣禮，吾為吾之王禮而已矣”，不過是因自身信心底氣不足，才需要刻意用形式來強化罷了。
【原文】貂勃從楚來，王賜之酒。酒酣，王曰：“召相單而來！”貂勃避席稽首曰：“王上者孰與周文王？”王曰：“吾不若也?！滨醪唬骸叭?，臣固知王不若也。下者孰與齊桓公？”王曰：“吾不若也?！滨醪唬骸叭唬脊讨醪蝗粢?。然則周文王得呂尚以為太公，齊桓公得管夷吾以為仲父，今王得安平君而獨曰‘單’，安得此亡國之言乎！且自天地之辟，民人之始，為人臣之功者，誰有厚于安平君者哉？王不能守王之社稷，燕人興師而襲齊，王走而之城陽之山中，安平君以惴惴即墨三里之城，五里之郭，敝卒七千人，禽其司馬而反千里之齊，安平君之功也。當是之時，舍城陽而自王，天下莫之能止。然而計之于道，歸之于義，以為不可，故棧道木閣而迎王與后于城陽山中，王乃得反，子臨百姓。今國已定，民已安矣，王乃曰‘單’，嬰兒之計不為此也。王亟殺此九子者以謝安平君；不然，國其危矣！”乃殺九子而逐其家，益封安平君以夜邑萬戶。
【白話】貂勃從楚國回來，齊襄王賜宴招待。正在酒酣之際，齊襄王又道：“把宰相田單叫來！”貂勃離開座位下拜道：“大王上比周文王，如何？”齊王回答：“我不如他。”貂勃說：“是的，我也知道大王不如他。那么，大王下比齊桓公如何？”齊王回答：“我不如他。”貂勃又說：“是的，我也知道大王不如他。然則，周文王得到呂尚，尊為太公；齊桓公得到管仲，尊為仲父?，F(xiàn)在大王您得到安平君田單，竟然只是直呼其名‘田單’，怎么會說這種亡國的話呢？況且自開天辟地以來，自從有黎民百姓開始，做臣子的功勞，有誰比安平君田單更大的？大王不能堅守祖業(yè)，燕人興兵伐齊時，大王逃到城陽的山里，安平君倚靠人心惶恐的即墨，只有三里之城，五里之郭，七千疲憊的士兵，便能力擒敵軍主將，而收復齊國千里河山，這些都是安平君的功勞啊！如果那時他置在城陽的大王于不顧而自立為王，天下又有誰能夠阻擋！然而他從正道出發(fā)，基于大義考慮，認為不能這樣做，所以才修筑棧道木閣，前往城陽山中迎接大王和王后，大王您也才能得以回歸臨淄，治理子民百姓?，F(xiàn)在國家已經(jīng)穩(wěn)定，百姓已經(jīng)安寧，大王就整天‘田單、田單’地呼叫，這事就算是小孩子也知道不能這么做。大王您趕緊殺掉那九個人，以向安平君謝罪；不然的話，國家就危險了！”于是齊襄王殺掉九個寵臣，將其家族流放，將夜邑（今山東萊州）的一萬戶加封給安平君。
【姚論】
齊襄王猜忌田單，不是因為九人離間，而是因為其內(nèi)心的自卑。不除去自身的心理陰影，無論有多少忠臣為田單辯白，齊襄王也終究不能信任田單，更不敢重用田單。據(jù)《戰(zhàn)國策·趙策三》記載，后來趙孝成王將濟水以東的三座城池割讓給齊國，換來了田單擔任趙國宰相，封為都平君。燕國曾有樂毅，齊國曾有田單，皆是能匡扶社稷、成就霸業(yè)的奇才，可惜都因君王的昏庸陰暗而棄若敝屣。所謂“自作孽，不可活”，燕、齊日后的國破家亡，卻又能怪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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