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恨水生當(dāng)動蕩歲月。民元以后,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軍閥暴生,國無寧日,各地志士屢仆屢起,抗戰(zhàn)以后,又輾轉(zhuǎn)流徙,衣食住行的基本生存固成問題,書籍的奇缺,更使精神難得點滴寄托?!都舫罴芳闯捎谶@一漫長時期,遭遇坎坷,頗多難言之隱。彼時新文學(xué)已大倡,小說、戲劇、散文、語體詩,構(gòu)成新文學(xué)主流。詩詞之道,雖未湮沒,然亦頗乏市場,新文學(xué)家視之為遠遠落伍于時代的雕蟲小技。更因北洋政府時代,老牌官僚政客往往把舊詩拿到勢力場上作交際之用,與清客的媚態(tài)相揖讓唱和,而其本質(zhì),卻是私欲內(nèi)里、風(fēng)雅其外的。就連吟風(fēng)弄月、偎紅刻翠都算不上,徒成其妄念貪心的裝飾品,結(jié)果自然不免連累到文藝本身。新文學(xué)家固然有激使然,多棄之如敝屣,一般中青年文人,對它亦冷落,雖然他們不免有些舊文學(xué)的功底。其實就主因來說,委實并非錯在舊詩本身。周氏兄弟、俞平伯先生的詩詞作品其價值均不在他們的新文學(xué)之下,而郁達夫的大量舊體詩,近年見有論者以為其審美分量在其小說、散文、文論之上,亦可謂知言。恨水先生那樣饒于老派情懷的文人,他的詩詞、散文,俱為小說的巨大聲名所掩,實際上他的舊體詩詞既合于溫柔敦厚的詩教,又能近接時代氛圍,使個人品格與知識分子的懷抱相交織,同時亦將民間的疾苦、興亡的情緒寄托其中。他的《春明外史》、《啼笑因緣》、《金粉世家》,雖以章回體名世,實際上也是章回體的《家》、《春》、《秋》,藝術(shù)價值和社會影響都并不在后者之下的。《剪愁集》之“剪”,略等于現(xiàn)代文論中的宣泄、升華之說,故言愁即是剪愁。在恨水先生或婉轉(zhuǎn)或直截表達的種種深隱大痛之間,對于世風(fēng)的轉(zhuǎn)變,時代的激蕩,民族的悲歡,我們后人不能不為之涕感三嘆,雖然逝水流光,斯人已杳,但古今人情不相遠,意識形態(tài)固已一變再變,而時代的風(fēng)煙余燼里,后人亦不難找到自己類似的影子或理念。
《剪愁集》可圈可點之處實在太多。雖然說歡愉之詞難工,窮苦之言易好,但身處怨愁困乏,在孟郊、賈島這些古人,一變而為通徹的絕叫,在恨水先生,卻在言愁的當(dāng)中保持了儒者相當(dāng)?shù)亩睾瘢娖涑镣幢瘺?,入骨的沉郁。他的絕句承轉(zhuǎn)自然,無絲毫斧鑿痕,妙在言語之外,是近乎天籟的那種。七律以其格局工整,可以寫景,又可以傳情,無如詩中最難學(xué)的就是這一體。恨水先生以淵深的舊學(xué)功底,天才詩人的情懷,筆下律詩多浩氣流轉(zhuǎn),往往以血性語,直搔人生的痛癢。有時造意深遠、措辭謀篇巧不可階,仿佛字字露光花氣,十分醒眼,有時又出以打油之體,類似白話,一看便懂,卻字字非悲風(fēng)苦雨,非大手筆大力量不能妥帖。憶昔二十幾年前,我們這群毛頭小子正在大學(xué)聽教師講現(xiàn)代文學(xué)史,無非說恨水先生是典型的言情小說家,也是輕輕一語帶過。誤人子弟,往往莫甚于課堂。實則就先生全集而觀之,言情比重并不太大,在抗戰(zhàn)以后,其各類作品,無不與民主政治、抗戰(zhàn)建國有關(guān),他的新舊兼?zhèn)涞乃枷?,又使他養(yǎng)成憤世嫉俗、守正不阿的態(tài)度。羅承烈先生說,所有一般“文人無行”的惡習(xí),在恨水先生的言行中絲毫找不出來。他一生寫文賣文,對世道人心有絕大的啟示,卻無半點非分之想,因此老舍先生說他“比誰都有資格自稱為文人”。是的,恨水先生卷帙浩繁的作品達三千萬字以上,而且都是站得起立得穩(wěn),從容不迫中透著潑辣犀利,是現(xiàn)代文學(xué)中最經(jīng)得起考驗的豐碑、不可低估的文化財富。
“熱腸雙冷眼,無用一書生。誰堪共肝膽,我欲忘姓名?!保ā队浾吖?jié)作》)“一瓶今古花重艷,萬冊消磨屋半間?!保ā段迨懦醵取罚暗桥_莫唱大風(fēng)歌,無用書生被墨磨……都傳救國方還在,早覺憂時淚已多?!保ā墩砩献鳌罚鞍倌甓际晴R中春,湖??毡瘍婶W塵?!保ā毒创鹬T和者》)含意無窮,哀而不怨,然讀之每覺淚下難禁。不讀民國史,不足以讀《剪愁集》,不思索當(dāng)今社會,不足以盡嘗剪愁之深意?!吧n蠅還到冬天死,世上貪污卻永恒。”“官樣文章走一途,藏貓式的捉貪污。兒童要捉藏貓伴,先問人家躲好無?”(《蒼蠅嘆》)“這個年頭說什么,小民該死闊人多。清官德政從何起,摩托洋房小老婆。”“談甚人生道德經(jīng),衣冠早已雜娼伶?!保ā稛o題三十首》)“久無余力憂天下,又把微薰度歲闌。斗詠友朋零落盡,一年一度是詩寒?!保ā侗缗f歷除夕雜詩》)靈光閃爍的古漢語,在恨水先生那里得以出神入化的運用,舊瓶所裝的是新酒,更可貴的是詩人正直敢言的人格本色。言志與載道兩者的水乳交融,憂患的意識以批判的鋒芒出之,使之成為一種別致的雜文詩。家國之感郁乎其間矣!今讀《剪愁集》,繞室徘徊,不能安坐,益覺舊詩不滅的生命力。
“滿長街電燈黃色,三輪兒無伴……十點半,原不是更深,卻已行人斷。崗?fù)锥危幸痪嘁?,老槍挾著,悄立矮墻畔。誰吆喚?……硬面饃饃呼凄切。聽著叫人心軟……”(白話《摸魚兒》),淺近文言,古白話,現(xiàn)代白話,在恨水先生筆下,其表現(xiàn)力是驚心動魄的!大俗反獲大雅。似隨意實講究,如這闕白話《摸魚兒》,其尖新與樸素,奇巧與渾厚,下詞之準(zhǔn),狀物之切,情景的逼真,聲色的活現(xiàn),不可思議地交織在一起,不能不推為白話長短句的典范。
上世紀(jì)三十年代初雖然創(chuàng)痍滿目,亂象橫生,文化人的生存尚有一席之地。等到四十年代,國破山河在,精神和物質(zhì)都無路可走之際,國人倉皇如幕燕釜魚,文藝的色調(diào)自然也由靈動多元衍為潦倒哀哭了,人真到了絕境是很難幽默起來的。蘇東坡以為文人之窮“勞心而耗神,未老而衰病,無惡而得罪”,是從作文那一天起,憂患即相伴隨,幾乎是先天的。不過以此衡量恨水先生,在言愁方面卻只說對了一半,他更多的是憂時傷世,自哀哀人,他對民間疾苦有著近乎天然的感觸。當(dāng)然在創(chuàng)作的效果上倒是歐陽修序梅圣俞詩集所說“非詩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事實上詩人與窮愁結(jié)緣,是自古而然的,只不過可窮者身,而不可窮者情志而已。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舊時文人最多這兩種,都可取,恨水先生卻不是狂者也非狷者,他是堪為士范的賢者。舊道德和新思想在他身上得到奇妙的親和融會。他的一生和他的全集一樣,是一出漫長的傳奇文,洋溢老派和正氣,他是那種典型的老作家,重友誼,尚任俠,像長途跋涉的駱駝,這樣的作家近乎絕跡了。他的小說固是白話,而他的詩詞散文,卻在白話中浸透了文言氣息,楮墨內(nèi)外雖與時代共呼吸,憂時之士的苦悶,而他的心情確實很舊很舊的——令人揣摸不盡的舊時月色!負手微吟一過,滿心都是溫馨和蒼涼。這是因為他一肩是中國文學(xué)傳統(tǒng),另一肩是西洋文明,他的寫作生涯回憶,說他年輕時產(chǎn)生過才子崇拜和革命青年兼具的雙重人格。他筆下是傳統(tǒng)純正的中文,思致婉轉(zhuǎn),尺幅興波。今天的文場,面對彌望的翻譯體,那種像摻沙豆粥的文字,別扭拗口,冗長空洞,他們的初衷是要寫話,結(jié)果卻是不像話。古調(diào)雖自愛,今人不多彈!這樣的情勢下,不免令我們越發(fā)懷念恨水先生的文字空間,懷念那醇酒一樣的文字的陳年舊曲。
二
郁達夫的詩以近體中的絕句為主,律詩為輔。古詩他不大寫——只有1920年《讀唐詩偶成》等幾首。
繪景為達夫所情有獨鐘。他詩筆下的景物,是對自然天籟瞬間佳景的敏感記錄,他的游記散文是主動的、漸進的,像國畫中的條屏組畫。他的寫景詩則是橫切的、即興的,像明麗的水彩,讀之如仗履行走于秋山寒林、春田野渡之間。由于文言詩歌的歷史長,他的詩中頗多可與人文話語接壤通氣的符號。其景物看似純粹單性,實則是傳達潛在意義的一種符號,這種形象切取經(jīng)組合而成為意象,同時拓深了意境,言外語義還有千重,那就是聯(lián)想和思索的空間。達夫?qū)懢霸娪谜Z活潑自然,調(diào)子清新明快,卻字字句句引起不少聯(lián)想,這實在跟文言詩歌的歷史有關(guān),即是一種歷史的陳述,而非簡單的表面觀念。
貪坐溪亭晚未歸,
四山空翠欲沾衣。
秋風(fēng)吹絕溪聲急,
樹樹夕陽黃葉飛。
——1920年,《題畫四首》之三
回首齊云日半暝,
黃昏燈火出休寧。
明朝又入紅塵去,
人海中間一點萍。
——《登白岳齊云仙境》四首之三
達夫的日記里,嘗有深夜赴某處尋妓的記載,零余者的悲涼,也往往在這些地方顯形,這種行為,又往往因絕望的情緒導(dǎo)成。這樣的頹唐慘沮在他的詩中不斷流露:“老夫亦是奇男子,潦倒如今百事空。只見人騎肥馬去,更無心唱大江東。”(《寄舍偶成》)“生年十八九,亦作時樣裝。而今英氣盡,謙抑讓人強……”(《寄舍偶成》)“失意到頭還自悔,逢人怕問北山云?!保ā鹅o思身世,懊惱有加,成詩一道,以別養(yǎng)吾》)他的小說,每每筆觸凄婉,以此揭橥自己病創(chuàng)的靈魂,而正是這種零余的悲涼,增強了他作品的獨在意義。就作為一個作家的遭際來說,郁達夫與朱湘相似,個性強而不愿受羈絆,他最初給《時事新報》的“學(xué)燈”投稿,當(dāng)時編者宗白華興趣在新詩,而達夫是舊詩高手,不寫新詩,故遭冷遇,種種不愉快,使之成為文壇在野黨。只是一九二四年后,成為獨立作家,深受全國文藝報刊的歡迎。
他的戀愛生活,其坎坷蹭蹬,與其同鄉(xiāng)同學(xué)徐志摩頗有類同之處,故挽徐志摩聯(lián)中有云“兩卷新詩,廿年舊友,相逢同是天涯客,只為佳人難再得”。總之,哀樂中年,飛鴻倦旅,屢屢沖決精神苦悶空虛的羅網(wǎng),終告鎩羽。他的《自況》(聯(lián)句)嘗謂“絕交流俗因耽懶,出賣文章為買書”,可見他性格之一斑?!稖p字木蘭花·寄劉大杰》也寄慨同一:“秋風(fēng)老矣!正是江州司馬淚。病酒傷時,休誦當(dāng)年感事詩。紛紛人世,我愛陶潛天下士,舊夢如煙,潦倒西湖一釣船?!彼x唐宋以來名家詩,分詠七人——李義山、溫飛卿、杜樊川、陸劍南、元遺山、吳梅村、錢牧齋——都是深于歷史感,從社會氛圍來發(fā)議,而別有感慨懷抱的,其筆力橫恣,也正于其中見出。
胡愈之在《郁達夫的流亡與失蹤》一文中嘗謂“作為一個詩人與理想主義者的郁達夫,他的表面的生活態(tài)度,談醇酒婦人做香艷詩等,也不過是詩人的偽裝,用以應(yīng)付他的迫害者罷了。讀過他作品的會明白他對人類是何等熱愛”。其實,做艷體與熱愛人類、嚴肅生活絲毫也不矛盾。中國詩歌長河中,艷體在六朝風(fēng)靡一時,在晚唐又異峰突起,蔚為大觀,入宋以后,此番內(nèi)容遁入長短句,而涉及醇酒婦人者代不乏人。這些詩大體上情調(diào)纏綿,趣味雋永,彌漫留戀人生的情味,就是陳后主的《玉樹后庭花》,李后主的“奴為出來難”也頗有可取之處,當(dāng)中,有詩人的向往、寄托、苦悶、理想貫穿。在郁達夫來說,這類詩正是他心底情愫的率真流露,未可厚非,談不上什么“偽裝”、“應(yīng)付”。達夫的苦悶,正是當(dāng)時青年的代表,正是時代病態(tài)的象征。一九三五年,鄭振鐸薦他任暨南大學(xué)教席,遭教育部長王世杰以“頹廢文人”理由駁復(fù)。王世杰是站在舒服的位置上,戴著有色眼鏡來衡量中青年知識分子,把他們的苦悶加以夸張曲解,這即是官僚的可惡了。
達夫除了做詩填詞,聊以寄慨,又能有什么作為呢?像文天祥那樣頂天立地的漢子,尚曾縱情聲妓,但其趣味和賈似道的紅妝畫舫想來有本質(zhì)懸殊吧。所以同樣是醇酒婦人,殃民禍國的在其中做他們?nèi)珶o心肝的美夢,而在野的末路文人卻在其中夢想黃膿虞夏的黃金時代。說達夫是無行文人,實則他正是一把辛酸淚,無處可揮呢!達夫的舊詩,可以說近紹龔自珍、黃仲則、蘇曼殊,口吻、神情、風(fēng)調(diào)、氣質(zhì),均有逼肖之處。其詩情緒的調(diào)子,是自傷自憐,敏感絕望之中,又含有敢于自決、書劍飄零的裊裊悲慨,以及于醇酒婦人的人生消遣中尋繹出來的無盡感喟。他幼年失怙,這“幼稚的悲哀,建設(shè)了他的憂郁性基礎(chǔ)”(錢杏邨語)。而其弱冠以后,生事叢脞,所遇多悲,行藏頗似下卻相印兵符以后的信陵君,“與賓客為長夜之飲,多近婦女,日夜為樂,惟恐不及”,那真是“英雄無用處,酒色了殘春”。以表面的行樂圖來預(yù)示人生無量的悲哀啊!
《毀家詩紀(jì)》十九首并詞一首,是達夫組詩里最為沉痛哀絕的一組,其哀能傷人,不能不令人從頭寒到腳跟。秋風(fēng)蕭蕭,胸臆催敗,真如古樂府所云:“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達夫先生的婚姻,才子佳人,眾所矚目;他的婚變,更是一大新聞,為師友攄淚、仇家所笑。達夫以滿腔的赤子之心待人,可以說一片天真,一片大義,一片血誠,這種不設(shè)防的性格,正為嗜血的陰謀分子所求之不得。當(dāng)其應(yīng)福建省主席陳儀之邀南下公干時,早已覬覦一旁的浙江教育廳長許紹棣百般使詐,遂同王映霞有染,且由暗修棧道而至公然無所顧忌起來。早先魯迅嘗作《阻郁達夫移家杭州》謂“錢王登遐仍如在,伍相隨波不可尋”,又說“何似舉家游曠遠,風(fēng)波浩蕩足行吟”,暗示他提防杭州不良官僚的窺視和高壓。達夫終于不聽而行,及事發(fā),已噬臍莫及。兩年后作《回憶魯迅》痛云:“我因不聽他的忠告,終于搬到杭州去住了。結(jié)果竟是不出他之所料,被一位黨部的先生弄得家破人亡?!薄稓Ъ以娂o(jì)》第一首是七絕:“離家三日是元宵,燈火高樓夜寂寥。轉(zhuǎn)眼榕城春欲暮,杜鵑聲里過花朝?!逼涫既ヒ?,心則坦然無慮,景則春花欲燃,人心景物純?nèi)槐菊?,恰好襯出后來的種種不堪。這組詩幾乎每首都有作者原注,來應(yīng)證詩中的故實。
第三首原注說:“蓋我亦深知許廳長為我的好友,又為浙省教育界領(lǐng)袖,料他乘人之危,占人之妻等事,決不會做。”自第三首以后,一變平和安詳為絕叫哀痛:
寒風(fēng)陣陣雨瀟瀟,
千里行人去路遙。
不是有家歸不得,
鳴鳩已占鳳凰巢。
——(其四)
就在這個人生活風(fēng)雨飄搖的情境之中,達夫仍以抗戰(zhàn)大義為重,赴前線視察勞軍,所以如“水井溝頭血戰(zhàn)酣”、“戎馬間關(guān)為國謀”、“滿懷遺憾看吳鉤”等都是記錄戰(zhàn)場實景和心境感受。及返后方,又跌入哀痛的深淵,“州似琵琶人別抱”(其七),“貧賤原知是禍胎,蘇秦初不慕顏回……水覆金盆收米勺,香殘心篆看全灰……”(其十二),“急管繁弦唱渭城,愁如大海酒邊生……禪心已似冬枯木,忍再拖泥帶水行”(其十五)。
十九首以外,《賀新郎》詞一首,最見其瀾翻之愁懷:
憂患余生矣!縱齊傾錢塘潮水,奇羞難洗。欲返江東無面目,曳尾涂中當(dāng)死。恥說與,衡門墻茨。親見桑中遺芍藥,學(xué)青盲,假作癡聾耳。姑忍辱,毋多事。
匈奴未滅家何恃?且由他,鶯鶯燕燕,私歡彌子。留取吳鉤拼大敵,寶劍豈能輕試?殲小丑,自然容易。別有戴天仇恨在,國倘亡,妻妾寧非妓?先逐寇,再驅(qū)雉。
此闋長短句,原注云:“許君究竟是我的朋友,他奸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敵寇來奸淫要強得多,并且大難當(dāng)前,這些個人小事,亦只能暫時擱起,要緊的,還是在為我們的民族復(fù)仇!”
細揣其遣詞用意,絕似猛虎坐深林大泉之畔,自舔其創(chuàng),情緒是哀嚎之后又繼以慘笑的。這組詩亦可說處理的是復(fù)雜的靈魂問題,自然顯示其淵深來。達夫深得陸軍二級上將陳儀(公洽)器重,邀為福建省公報室主任,留其在閩久居。又得戴笠尊敬——1936年2月14日記:“談到十點多鐘,發(fā)雨農(nóng)先生信,謝伊又送貴妃酒來。”和軍界老人蔣百里是朋友(見1936年3月8日日記),甚至和日人松井石根大將亦有往還(見1936年3月5日、6日日記)。其胸中不平事,不難以劍消之,也即“殲小丑,自然容易”之意。然值彼國事蜩螗之際,他時以為念的是“大醉三千日,微吟又十年。只愁亡國后,營墓更無田”?!叭f一國破家亡后,對花灑淚豈成詩”。像達夫先生這樣頂天立地的血性男兒,那些鼠竊狗偷的不良官僚又怎能理解他于萬一呢?他的生活固然不免灰頹氣象,而赴湯蹈火求取光明的意念,卻一刻也沒有停頓過。
香港文學(xué)名家梁錫華先生有感于現(xiàn)代文學(xué)家命運之撲朔迷離,論周作人,論朱自清,俱即小見大,見微知著,尤其論郁達夫,直發(fā)人之未發(fā)。在《曰忠曰奸》一文中,嘗謂“最叫人意亂情迷的是郁達夫了,說他左,他有時資產(chǎn)加封建;說他右,他又歌頌過普羅和革命,他忠奸飄忽,如今一縷亡魂倒也吃得開,海內(nèi)海外到處都是不愁香火的”,過人的觀察,思想的閃光,隨筆迤邐,不請自出。
郁達夫曾對徐志摩說“I am a writer, not a fighter.”(我是作家,而非戰(zhàn)士。)〔1〕他自己說“因為我是一個小資產(chǎn)階級出身的人,我對他們說,分傳單這類事我是不能做的”。1930年11月,他果然被“左聯(lián)”四次全代會決議開除,這自然是極左青年的所作所為,魯迅知道此事后極不以為然,并認為“極左最容易變右”〔2〕。
他為現(xiàn)代書局選介麥綏萊勒的木刻《我的懺悔》,寫文道“書中主角,終究是一位小市民之子,信仰不堅,主義不定,自滿有革命的熱忱,卻缺少貫徹到底的毅力”,也不難看出他的心情猶疑。
1935年春,郁達夫?qū)r局的觀感是這樣:“中國的現(xiàn)狀,同南宋當(dāng)時實在還是一樣,外患的迭來,朝廷的蒙昧,百姓的無智,志士的悲哽,在這中華民國的二十四年,和孝宗的乾道淳熙,的確也沒有什么絕大的差別?!保ā都拍拇撼罚┧@種對現(xiàn)實的觀感和概括,不啻是理解他詩思內(nèi)蘊的絕好注腳。喪亂之余,詩情慘淡,征諸詩史,莫不如是。民國社會,九派橫流,政見歧出,風(fēng)雨雞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值彼極不安、極沉悶的時代,達夫在其詩中表現(xiàn)的,是一種極端的厭世和千纏萬繞的人生留戀,二者矛盾糾結(jié),輾轉(zhuǎn)復(fù)輾轉(zhuǎn)。求其詩思安和之篇,什不得其一,表面上酒色征逐,骨子里萬難解脫,莫為百年之計,而但思偷一日之安。那種“詩可以怨”的情思氣象,潛伏在文辭承轉(zhuǎn)之間,真正是意悲而遠,驚心動魄。
男種秧田女摘茶,
鄉(xiāng)村五月苦生涯。
先從水旱愁天意,
更怕秋來賦再加。
——1935年,《滬杭車窗即景》
作者自注:“這是前日從上?;睾贾?,在車中看見了田間男女農(nóng)民勞作之后,想出來的詩句。世界上的百姓,恐怕沒有一個比中國人更吃苦的。”
主旨在抒情,而情中之景也蕭條得可想。關(guān)心民瘼的痛烈心境,郁然楮墨內(nèi)外,這和純寫景的田園詩,在心境和著眼點上是有本質(zhì)不同的。
他詩中非常有力、非常沉痛的社會批評,真有令人拍案長喟的。像《雜感八首》中的句子:“方知豎子成名易,聞?wù)f英雄蹈海多?!薄皩④娫巧街斜I……民生凋敝苦逢迎?!薄叭陶f神州似漏舟,達官各為己身謀?!性栃栔T公貴,亦識人間羞恥否?”世道澆漓,人心太壞,滿心眼里是官和錢,達夫的憤懣,實在是有激使然。在苦境里無從掙扎物傷其類的人,于一讀之下,不免要為他的忉怛巨痛而同聲一哭了。今天的文化人,也許更會感同身受的罷?
侏儒處處乘肥馬,
博士年年伴瘦羊。
薄有文章驚海內(nèi),
竟無饌粥潤詩腸。
……
升斗微名成底事,
詞人身世太凄涼。
——1926年,《和馮白樺重至五羊城原韻》
三
達夫《談詩》一文,神情口吻間,掩不住他對舊詩的酷嗜。其于舊詩審美三昧,技法及文體生命,又往往一語道著,對今人的創(chuàng)作鑒賞,洵有藥石之效?!芭f詩的一種意境……如沉著,如沖澹,如典雅高古,如含蓄,如疏野清奇,如委曲、飄逸、流動之類的神趣,新詩里要少得多”?!芭f詩各體之中,古詩要講神韻意境,律詩要講氣魄對仗,做詩的秘訣,新詩方面我不曉得,舊詩方面于前人許多摘句圖、聲調(diào)譜、詩話詩說之外,我覺得有一種法子,最為巧妙,其一是辭斷意連,其二是粗細對稱”。他舉了龔自珍詩為例,又舉杜甫《詠懷古跡·明妃村》為例,以首句粗雄闊大來對次句的細微小景,次第綴之,“像大建筑物上的小雕刻”,他把這項解悟告之美學(xué)家鄧叔存,對方“欽佩到了極頂”。實則明人李夢陽《御選唐宋詩醇》引,已申發(fā)此意,“迭景者意必二,闊大者半必細,此最律詩三昧”,并以杜詩《登兗州城樓》來說明“前景寓目,后景感懷,前半闊大,后半工細”。達夫的律詩亦多合這種美學(xué)觀念。如《月夜懷劉大杰》:“青山難望海云堆,戎馬倉皇事更哀。托翅南荒人萬里,傷心故國夢千回。書來細誦詩三首,醉后猶斟酒一杯。今夜月明清似水,悄無人處上高臺。”其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之關(guān)系,就是在大小遠近的對比中,取得郁郁累累的效果。
達夫中年以后所作,律詩典重蒼涼,絕句渾凝疏宕,表情達意,確有博約之功。仿佛老木而披風(fēng)霜,匕首而經(jīng)藥淬,遣詞達意,洵入游刃有余之境界。一般說,詩語可以入詞,詞語不可入詩,詞(長短句,詩余)語可以入曲,曲語不可入詞。達夫詩作,偶也不妨稍雜詞語而轉(zhuǎn)增風(fēng)神韻味,這自然是老手的練達,卻也不乏性靈者器識的高邁,此又非枯槁閑寂之輩所可解會。蘇雪林論郁達夫小說略帶點偏見,但謂“說來說去,他的文字只是缺乏氣和力”〔3〕倒也有相當(dāng)?shù)难酃?。在他的舊體詩,反而能避乏氣乏力之弊。
蘇雪林對郁達夫持論近苛,謂其文有多種不堪,其敘事則為啰嗦。即以此論成立,他的作品仍強過今人百倍,蓋其時時不忘以學(xué)問、練達、灑脫來節(jié)制,故其放任之處也能時時警覺而隨處加以挽救,這樣反而形成一種張力,較之今世文學(xué)家更有上等諫果長久回甘之效。他的舊體詩,更臻渲染入骨、跌宕生動之極,兼以心思詞藻,沉雄俊逸,放筆使氣之余而能頓挫收蓄,故有長言詠嘆之妙。錢鍾書先生《談藝錄》嘗指出龔自珍等清季名詩人屢遭后人仿襲,“定庵之詩,清末以來,為人挦扯殆盡”,又說“然竊定盦詩者,定讞自(蔣)子瀟始,《新民叢報》及南社諸作者,特從犯耳”。郁達夫、張恨水先生于舊體詩創(chuàng)作均極自負,都愛誦定盦、仲則之詩,但他們卻能避開晚清名詩人于前人愛之深而“順手牽羊”的毛病,采百花之蜜,釀成自家風(fēng)味。民國以降,舊詩晚色褪盡,說一句無奈的話,自老一代千秋萬歲之后,恐怕是廣陵散絕了!
(張恨水:《剪愁集》,北岳文藝出版社1993年出版;《郁達夫詩全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0年出版)
注釋:
〔1〕趙家璧:《書比人壽長》,香港三聯(lián)1988年版,第77頁。
〔2〕《馮雪峰談左聯(lián)》,《新文學(xué)史料》,1980年第1期。
〔3〕《蘇雪林文集》第三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版,第3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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