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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埃爾諾:一個女人(中篇小說)

瑞典斯德哥爾摩當?shù)貢r間2022年10月6日13:00(北京時間19:00),瑞典學院將2022年度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法國作家安妮·埃爾諾。獲獎評語是“她以勇氣和敏銳的洞察力揭示了個人記憶的根源、隔閡和集體壓抑”。安妮·埃爾諾(1940—)是法國當代著名女作家,出生于法國濱海塞納省的利勒博納,在諾曼底的小城伊沃托度過童年。她起初在中學任教,后來在法國遠程教育中心工作,退休后繼續(xù)寫作。埃爾諾從1974年開始創(chuàng)作,至今已出版了約十五部作品?!段恢谩贰兑粋€女人》等作品用細膩、傷感的筆觸生動描繪了出身貧寒的父母如何為使自己及下一代擺脫社會最底層的卑賤地位所進行的充滿失落、絕望、希冀、夢想的奮斗過程,準確、客觀地再現(xiàn)了法國當代不同社會階層的人們在心理、生活習慣、興趣愛好等價值觀方面的巨大差別,同時也以極其痛苦和矛盾的心情,真切表達了對父母及故鄉(xiāng)愛恨交加。而《悠悠歲月》這部歷經(jīng)二十余年思考和推敲的杰作,使她當之無愧地居于法國當代第一流作家之列。

一個女人(中篇小說)

安妮·埃爾諾

母親于四月七日星期一在蓬圖瓦茲醫(yī)院的托老院謝世了。我是在兩年前把她送到那里的。護士在電話里說: “您的母親今天早餐后去世了?!备鶕?jù)護士的推測,那大概 是在早上十點。

她房間的門第一次被敞開著,她已經(jīng)被擦洗干凈了。一條白色的帶子從下巴上繞過去纏著她的頭,把她臉上那松弛的皮膚擠到了嘴邊和眼下。她的身上齊肩蓋著被單, 雙手放在里面。母親看上去特別像一具干尸。她活著的時候,由于怕她起來會發(fā)生意外,護士們特別在她的床的兩側(cè)加上了欄桿。我想給她換上她先前早已為自己的葬禮準備的帶有花邊的白色睡衣。護士告訴我說有服務員給她穿戴打理,她們還會負責把床頭柜里的十字架給她擺好,只是現(xiàn)在還差兩個用來固定十字架的釘子,護士不能肯定是否能找得到這樣的兩顆釘子。不過這無關(guān)緊要,因為我現(xiàn)在只不過是想把她的十字架給她放上。在活動桌上,依然擺放著我前一天給她帶來的連翹。護士督促我快去醫(yī)院的戶籍科辦理相關(guān)的手續(xù)。這期間,人們在整理我既親的遺物。她的遺物很少,因為這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屬于她的東四了,一身女服,一雙夏天穿的藍色的皮鞋和一個電動剃刀。正在這時,隔壁一個婦女忽然痛苦地喊叫起來,人們對她的喊叫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因為她這樣喊叫已有數(shù)日了。我真不明白她身體這么不好,而她卻依然活著,可我的母親卻走了。到了戶籍科,一位年輕女職員問我辦什么事,我告訴她說:“我母親今天上午去世了?!彼龥]有一絲驚訝,語氣平淡地問:“死在醫(yī)院里還是死在托老院?她叫什么名字?” 女職員從桌上拿起一張表格看了看,然后微笑著說她已經(jīng)知道了。接著,她出去把我母親的檔案材料拿了過來,然后向我詢問幾個關(guān)于我母親的問題,比如她的岀生地,以及在她進托老院之前的住址等,而我知道這些情況在材料里已經(jīng)都有了。

回到我母親的房間里,我看到在她的床頭柜上放著一個塑料包,里面裝著她的東西。護士見我回來立刻把清理遺物的單子遞過來讓我簽字。母親在這里穿過的衣服和用過的東西我都不想帶回去了,我只把從前我和我父親一起去里滋朝圣時買的那個小雕像和去安納西買的紀念品,一個薩瓦通條挑出來準備帶回家??吹轿乙呀?jīng)來了,托老院就可以不必嚴格按照"必須將過世的老人在房間里停放兩個小時”的規(guī)定做了,他們可以把我母親的尸體運到醫(yī)院的太平間了。臨走時,我透過玻璃窗看到了和我母親同住—間屋的那位老太太,她手里拿著個包坐在那里,護士們讓她在那里安心地等待,直到我母親被運到太平間回來為止。

我的前夫陪我去了殯儀館,在殯儀館的架子上擺放著人造花,后邊放著些扶手椅和一張矮桌子,桌子上還放著些雜志。一位辦事員把我們帶到一間辦公室,問了一下老人去世的時間,埋葬的地點,以及是否要做彌撒等,他邊問邊在單子上記著,還不時地用計算器算著。然后他帶我們進了一間黑屋子。進屋后,他點上了燈,我們看到屋里依墻放著十來口棺材。辦事員態(tài)度很認真,很鄭重地說:“這里所有棺木的價格都特別貴。”在所有的棺木中,有三口棺木的蓋子是打開著的。辦事員說這是為了讓顧客便于挑選棺材里面的襯料的顏色。我選擇了用橡木做的那口,因為母親活著的時候特別喜歡橡木,每次買家具時總是擔心那家具不是用橡木做的。我的前夫勸我買掛紫玫瑰色襯的,因為他記得我母親生前常穿這種顏色的上衣。他為自己還能記得這些感到自豪。我給辦事員簽了張支票,把棺木買了下來。他這里什么服務都有,就是沒有預備鮮花,對此我感到很遺憾。將近中午,我回到了家,和我的前夫一起喝了杯波爾多酒,這時我感到頭痛,肚子也痛。

下午五點左右,我打電話給醫(yī)院,詢問他們我是否能帶我的兒子們再去太平間看一下我的母親,接線員回答說太晚了,太平間四點半就關(guān)門了。我很失望地獨自開車出去,在醫(yī)院附近的新區(qū)找到一家在周一營業(yè)的花店?;ǖ昀习鍩崆榈亟哟宋?,我說我想要給我故去的母親買一束白色的百合花,花店老板和藹地勸我不要買,他說白色的百合花,一般是給小孩子或是年輕姑娘的。

葬禮于星期三舉行。那天,我和兒子及前夫早早就來到了醫(yī)院。太平間是一座只有一層的建筑,坐落在田邊,沒有任何標記,我們找了好久才找到。到了太平間,一位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員示意我們坐在走廊里等著。我們在貼著墻根擺放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太平間對面是救護室,門都敞開著。我真想再見母親一面,把我包里帶來的開著花的樹槨樹枝放到她身上。我們不知道工作人員在封棺前是否還讓我們再見我母親一面。我們在棺材店里見過的那位工作人員從旁邊的一個房間走出來,很有禮貌地示意我跟著他。我們來到了一間大廳里。那是一間寬廣的光禿禿的大廳,水泥地灑著不知道是從哪里射進來的一縷陽光。我的母親已被放進了棺材里,她的頭朝后,雙手擁著十字架,他們已經(jīng)把她頭上的白帶子撤下去了,給她換上了帶花邊的睡衣,緞子被一直蓋到了她的胸部。

接下來,工作人員告訴我們說告別儀式結(jié)束了,并陪我們回到了走廊。我沒有想到儀式如此簡單,時間如此短暫, 仿佛他帶我們?nèi)ヒ娢业哪赣H,只不過是為了向我們證明一下他們的工作做得非常周到,無可挑剔罷了。告別遺體后, 我們穿過了新區(qū),來到了建在文化中心旁邊的教堂。靈車還沒有到,我們就在教堂前等著。我看見在對面的超市墻壁上有人用瀝青寫著:“金錢、商品和國家是種族隔離的三個支柱”幾行大字。不一會兒,只見牧師走到我們面前非常和藹地問道:“是您的母親嗎?”接著他又向我的孩子們打招呼,問他們是否還在念書,在哪所大學等。

一張像小床一樣的包著紅色絲絨的東西擺放在水泥地上的祭臺前。一會兒,殯儀館的人把我母親的棺材輕輕地放到了上面。牧師把管風琴樂的錄音帶放到了錄音機里,低緩的音樂響了起來。因為我母親在這里沒有熟人,所以只有我們自己參加為她做的彌撒。牧師吟誦了“不朽的生命”“我們的姊妹的復活”,他還唱了贊美詩。我真希望這的場景就這樣一直持續(xù)下去,我想再為我的母親做些什么,做些祈禱,唱些圣歌。管風琴樂曲重新響了起來,牧師把放在棺材四個角上的蠟燭全部熄滅。

靈車啟動了,開往諾曼底的伊夫多。因為我父親就葬在那里,我要把我的母親葬在我父親的身旁。我開著我的車,我的兒子們坐在我的車里。這天的氣候非常惡劣,一路上,車都在風雨中前行。在路上,孩子們好奇地向我提出好些有關(guān)彌撒方面的問題,因為他們從未看過做彌撒的,也不知道參加做彌撒時應該如何做。

在伊夫多,母親家族的人都已經(jīng)等候在墓地柵欄門前了,我的一個表妹從老遠就朝我喊道:“什么鬼天氣呀!好像是十一月天呢! ”她這樣說,實際上只是為了打破看著我們走過來而無話可說的尷尬。見面之后,我們一起朝我父親的墳墓走過去。父親的墓穴已被挖開了,旁邊堆起了一個小土丘。殯葬員把我母親的棺木抬過來,當他們用繩子吊著棺木找好位置的時候,他們讓我走到近前,以便看著棺材下到墓穴中。掘墓人手里拿著鐵鍬站在幾米遠之外等待著。他穿著工作服,頭戴貝雷帽,腳上穿著雙靴子,青紫色的臉皮,一臉的滄桑。我想上前和他說幾句話,給他一百法 郎。我想他可能會拿著這錢去喝酒,不過那也沒關(guān)系,反正他是最后一個照顧我母親的人。他的活很辛苦,他要用鐵鍬干整整一個下午才能把墓穴蓋好土。

母親娘家的人不愿讓我空著肚子回家。我的姨媽在飯店預定了回靈席,于是我留了下來。我覺得這又是一件我可以為母親做的事。飯菜上得很慢,我們談起了工作,孩子,有時也談起我的母親,他們說:“她在這種狀態(tài)下多活幾年也沒什么用,只能更增添痛苦,白受罪?!贝蠹乙恢抡J為她還是死掉得好。我一直弄不懂他們的這些話的意思, 不能理解他們的這種態(tài)度。我們晩上就回到了巴黎,一切都結(jié)束了。

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我無論身在何處都總是心里很難受,常常以淚洗面。當我從沉沉的夢中醒來時,什么都記不清了,只記得母親真的去世了,她真的離我而去了。每天除了做飯,洗衣服等這樣必須要做的事情之外,我什么也干不下去了。有時甚至干著這些活計,腦子就亂了起來,擇完菜后得要想好一陣子才知道該去洗菜了。讀書是不可能的。一次我去了地下室,看到母親生前用的箱子在那里放著。我打開箱子,看到里面放著她的錢包和她夏天用的提包以及她冬天用的圍巾。我呆呆地站在敞開著的箱子面前,感到精疲力竭。到外面去更讓我感到難受。我開著車, 突然一陣傷感涌上心頭。“她永遠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母親的去世使我用另一種目光來看周圍的世界,甚至人們那些習以為常的活動也開始讓我不能理解了,就連他們選擇在哪一家肉店來買肉這樣很平常的事也讓我感到心煩。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感覺便漸漸消失了。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母親活著的時候,天氣還是這樣寒冷多雨。而每當我確信自己“沒必要”或“不再需要”為她做這做那的時 候,我的內(nèi)心就會感到一種空落,感到遺憾,甚至心痛。這個春天她已經(jīng)不能再看到了?,F(xiàn)在我才感到她的一些非常平常的話,甚至是老生常談的話的珍貴和分量了。

到明天,葬禮過去已經(jīng)整整三個星期了。直到昨天,我才克服了不再在紙上像寫信那樣寫下“我的母親去世了” 的字樣,我也敢看她的照片了,其中有一張是她在塞納河畔照的,那是一張黑白照片。她穿著黑色阿爾帕卡套裝,雙腿蜷著坐在那里。望著她的照片,我仿佛又看到了她的深褐色的頭發(fā)。

我要繼續(xù)寫我的母親,因為她是我生命中最為重要的女人。她瘋了兩年??赡芪覒摰冗^一段時間,待她的病以及她的死亡對我的影響不那么強烈的時候再寫會更好, 那樣可能會更容易些。以前我也是這樣,每當我遇到重大挫折的時候都是這樣,如:我父親的死,丈夫的離開等等??晌疫@時不寫她,其他的我什么也干不下去。

寫我的母親對我來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我認為母親沒有什么故事,她總是同一副樣子。說起她,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她的形象固定在一幅沒有時間概念的圖畫中:“她非常粗暴”,“她是一個干什么事情都風風火火的女人”。我只能雜亂無章地回憶些有她出現(xiàn)的場景。這樣我寫出的女人也只能是我夢中出現(xiàn)的那個復活了的女人,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紀,她像一部焦慮氣氛很濃的影片中的人物。我很想寫出那個我不曾了解的女人,那個真正的她,那個出生在諾曼底的一個小城的郊外,死在巴黎地區(qū)一家醫(yī)院的托老院里的她。我希望我寫出的是介于家庭與社會之 間,神話與真實之間的事情。我的計劃是寫一部文學作品, 因為我要通過文字在我母親身上揭示一個真理。(也就是說,照片和回憶以及家里人的證詞都不能說明這個真理。)

伊夫多是一座寒冷的小城,建在魯昂和勒·阿弗爾之間的一個多風的高原上。在本世紀初,它完全掌握在大的農(nóng)場主手里,屬私人產(chǎn)業(yè)。這里是地道的農(nóng)村地區(qū)的商業(yè)區(qū)和行政管理中心。外祖父在農(nóng)場當馬車夫,外祖母在家紡線,他們婚后不久就在這里安了家。他們原來住在距此3公里外的一個小村子里。他們在靠近火車站的咖啡館和菜籽田中間,在鐵道線以外的極偏僻的地方租了一個帶有小院的矮房子。母親于1906年就出生在那里,她在六個孩子中排行第四。(所以她常驕傲地對人說:“我不是在鄉(xiāng)下出生的?!保?/span>

在母親的兄弟姐妹中有四個孩子一生中從未離開過伊夫多。我的母親在那里度過了她生命長河中的四分之三。他們雖離市中心很近,但卻從未在市中心住過 他們“進 城”去做彌撒、買肉、寄信件。現(xiàn)在,我的表姐在市中心有一幢房子,房前是十五號國道。十五號國道上晝夜不停地往來奔馳的卡車都要從她的房門前經(jīng)過。她不得不給她的貓喂安眠藥,以防它跑出去被車碾死。我母親童年時代住過的地方現(xiàn)在成了有錢人向往的地方,因為那里有古老的房屋和特別寧靜的環(huán)境。

我的外祖母的法寶就是靠喊叫和棍棒來使孩子們“成材”。她是一個干起活來不要命的女人,一點也不隨和,惟一能夠讓她放松一下的活動就是讀小說連載。她還會寫 信,是本鎮(zhèn)第一位獲得過證書的女性。她本來能當小學教師的,但她的父母不讓她離開村子,因為他們認為女人離開家就會招致災難降臨。(在諾曼底的語言中,“有抱負”就意味著分離和痛苦,一條狗會因為有雄心而死掉。)這就可以解釋那永遠以“從前”開始的老生常談了,如:從前,我們不像現(xiàn)在這樣去上學,那時我們聽家長的話,等等。

外祖母持家是很有本領(lǐng)的,她可以用最少的錢養(yǎng)活全家人,并且讓孩子們能夠穿上整潔的衣服去做彌撒,不讓人覺得自己是鄉(xiāng)巴佬,維護了她做人的尊嚴。

她把衣服領(lǐng)子和袖口翻過來一次使用。她什么都不舍得扔掉,全都保留著。她用牛奶皮,剩面包等做點心,用木炭灰洗衣服,用鍋的余熱烤李子和抹布,把早晨用過的洗臉水留下來在一天里用來洗手。她經(jīng)歷了貧窮帶來的一切拮據(jù)。這種勤儉持家的方法從母親傳給女兒,女兒再傳給女兒,不知傳了多少代,到了我這一代終于結(jié)束了。我只扮演一個記錄員的角色。

我的外祖父是個高個子,對人非常和藹。他五十歲時死于心肌梗塞。母親那年才十三歲,她特別愛她的父親,對父親感情極深。外祖母成了寡婦后更加地嚴厲。(時刻不放松警惕,她的腦海里縈繞著兩幅可怕的圖畫:男孩子進監(jiān)獄,女孩子生私生子。)家庭經(jīng)濟來源沒有了,外祖母不得不到外面去給人家洗衣服做女傭。

到了晚年,外祖母和她的小女兒、女婿一家住在挨著鐵道線的一間破茅屋里。那是附近的一家工廠的廢棄的食堂,經(jīng)過改造而成的屋子,連電都沒有。記得我的母親星期天常帶我去看她。外祖母矮個子,圓圓的胖身體。外祖母盡管一生下來就是長短腿,但她走路卻非常地快。她不會說話,喜歡讀小說,喝燒酒,每次都把燒酒加到咖啡里喝。她于1952年去世。

我母親的童年可以說是這樣的:

她有一個從未被填飽過的胃口。她去買面包在回來的路上,就把添稱用的小塊面包填到肚子里了。用她的話說:“直到25歲時,我還能吞下大海和大海里所有的魚!”

那時,她家所有的孩子們都睡在同一間屋里,她和一個妹妹睡在一張床上。她經(jīng)常失眠,有時人們發(fā)現(xiàn)她站在院子里睜著眼睛就睡著,裙子和鞋子總是姐姐穿完了妹妹穿,在圣誕節(jié)時她可以得到一個用碎布頭縫制的布娃娃。她一張嘴便露出滿口 都是被蘋果酒腐蝕的齲齒。

但是她們也可以騎在用來耕田的馬的背上散步。在1916年特別寒冷的冬天里,村里池塘結(jié)冰后,她們便在上面滑冰。她們也玩捉迷藏、跳繩她們把那些去私立寄宿 學校上學的“小姐”推倒或是用手使勁兒打人家的屁股,以此來羞辱那些女生,等等。

她作為鄉(xiāng)下孩子的整個童年都是在戶外度過的。她和男孩子一樣地能干,比如:鋸木頭,摘蘋果,用剪刀一下子便割斷老母雞的脖子。她惟一的與男孩子不同的地方是:千萬別碰她的“那個地方”。

她去鎮(zhèn)上的學校讀書,但那只能是在農(nóng)閑季節(jié)和她的兄弟姐妹們都身體健康的時候才可以。現(xiàn)在,她除了對教師嚴格要求學生們的禮貌習慣和衛(wèi)生習慣印象深刻以外, 如:每天要檢查衣領(lǐng),手指甲,還要學生脫下一只襪子來檢查腳干凈與否(她總也拿不準老師會讓她脫哪一只腳上的襪子),其余什么也記不得了。她對于學習沒有什么興趣。那里沒有人“督促”孩子們學習,學習完全憑孩子們的自覺性。家長送孩子上學,只不過是為了等待他們長大,等待他們到了能自食其力的年齡。孩子們可以任意逃課,沒有哪個家長會責備他們,什么也不會影響,但是他們絕不能不去 做彌撒。因為即便是在小教堂,也可以讓你有一種因為參加了做彌撒所體會到的那種富有、美好和精神的享受,讓你覺得活得不像只狗那么低賤。我的母親很小就對宗教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教本講義是惟一讓她學起來著迷的東西, 她可以熟練地背誦所有的教條,(后來,她還總是充滿激情地做禱告,)好像是為了證明她全懂似的。

十二歲半時,她和一般人一樣,既不高興也無痛苦地離開了學校,進了一家雪花膏生產(chǎn)廠。在那里又冷又潮,她的裸露的手生滿了凍瘡,可是她卻從未“見過”雪花膏。她少女夢幻的時代就這樣度過了。那時她最熱切盼望的是星期六的晚上,她能給媽媽帶回工資。領(lǐng)工資時,她只給自己留下夠買一本《時尚》雜志和一些米粉的錢。另外她還為自己留下了在車間里的開懷大笑以及仇恨。一天,工頭的圍巾被機器的皮帶纏住了,但是沒有人出來幫他的忙,他不得不依靠自己才擺脫險境。我的母親當時就站在他身旁,要不是她遭受了非人的待遇,她又怎能會這樣見死不救呢?

隨著二十年代工業(yè)化運動的興起,這里建起了一座大型纜繩廠,當?shù)厮械那嗄耆硕急徽羞M了這個廠子。我的母親和她的姐妹們及兩個兄弟全部進了這個廠節(jié)了工人, 為了孩子們上班方便,我的外祖母決定把家搬到離工廠近一些的地方,于是她在距工廠一百米遠的地方租了一個小房子。她晚上和兒女們一起收拾好東酉。母親很喜歡這里干燥整潔的車間,在這里沒有人阻止她們一邊工作一邊說笑,她為自己成為大工廠的工人而自豪:同天天與耕牛打交道的姑娘們相比,她更加“文明”;與那些不得不侍奉有錢人,給人家當女傭的姑娘們相比,她是自由的,但她還是覺得這一切與她的朦朧的夢想之間有差距:她想離幵這里做商店的售貨員。

就像許多孩子多的家庭一樣,我母親的家庭就像一個部落,就是說我的祖母和她的孩子們一起過著半農(nóng)民半工人的生活。他們說話都是大嗓門,不分任何場合,男女都如此。他們既熱情奔放又生性多疑,易怒,該表達的意思表達不出來??傊?他們?yōu)樽约旱膭趧幽芰Χ院?,他們很難承 認別人比他們更有木事,更勇敢,久而久之,他們更覺得自己應該是個“人物”??赡芫褪且驗檫@,他們才有那種英雄不得志的無名火,他們投入到生活中的一切,猛勁兒地干活,大吃大喝,大哭大笑,笑的時候甚至能笑出眼淚,不一會兒又“我沒有本事了”。

他們中屬我的母親最粗暴自信,她的那種處于社會下層的反抗意識最強烈,拒絕別人以家庭出身對她進行評判。

提起富人,她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們比他們強多了?!币姷揭粋€美麗的金發(fā)灰眼女子,她就會說:“我的身體比她棒?!彼姷绞裁茨闷饋砭妥x,唱新潮歌曲,往臉上涂粉,與伙伴成群結(jié)隊地去看電影,看戲,看《恥辱的羅瑞》和《冶金廠廠主》,盡情地享受著青春的快樂。

但是她所處的那個時代,在那樣一座小鎮(zhèn),人們社會生活的主旨和樂趣就是盡可能多地知道別人的隱私,對女孩子的行為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監(jiān)督。所以女孩子們無一不被夾在“享受青春”和“被人指責”兩者之間。我的母親想盡量按照輿論要求去做,做一個“嚴肅的女工”。她去做彌撒,領(lǐng)圣體圣餐,在福利院的修女處學著給自己繡嫁妝,從不單獨和男人到樹林里去約會,等等。可她不知道,她穿的超短裙,她留的男孩子式的短發(fā)以及她的“大膽”的目光, 尤其是她每天和男人們在一起干活,這就足可以讓她成不了她所期望的在人們眼里是一個“正派女孩”了。

我母親的青年時代可以這樣概括:她在努力,盡量避免命運會給她帶來的不幸,尤其是貧窮,可能還有酗酒。她要盡量避免一個女工身上常出現(xiàn)的放縱行為,如:吸煙,或者衣冠不整就上街,晚上到大街上東游西逛,等。她知道那樣就不會有“嚴肅演好小伙子”娶她了。

她的兄弟姐妹們沒能避免這一切。近二十五年里,她有四個兄弟姐妹先后過世。這都是由于他們長期以來大量酗酒的緣故。他們認為只有酗酒才可以填補他們的空虛, 男人在咖啡館里喝,女人在家里灌。(只有一個最小的妹妹不酗酒現(xiàn)在還活著)他們只有在喝得半醉時才高興,才有話說,其他的時候,他們總是沉默無語,當他們的“好”工人或是“無可挑剔”的女傭。久而久之,人們便把他們與酒聯(lián)系在了一起,說起他們就必然會說到酒。記得在圣靈降臨節(jié)的前一天,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碰見了我的姨媽M ,她像往常那樣每個休息日都要提著盛滿空酒瓶子的大兜子進城。她踉踉蹌蹌地和我打招呼,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我想我無法不把那天看到她的情景寫出來。

對于一個女人來說,結(jié)婚是生死攸關(guān)的問題,是能否改變自己命運的關(guān)鍵,因此必須看準那個男人是否能夠“讓 女人幸福”。當然不能夠嫁給一個種地的男人,即使他很有錢也不行,因為他會讓你在沒有電的鄉(xiāng)下擠一輩子牛奶。我的父親在纜繩廠上班。他高高的個子,人長得很標致,算得上是個漂亮的小伙子。他不喝酒,一心存錢成家。他性格沉穩(wěn),開朗,比我母親大七歲(可不能嫁給比自己小的男 人)。母親曾有一次微笑著紅著臉對我說:“不少小伙子追我,想和我成親,可我只選中了你父親。”然后接著補充道: “你爸爸看上去可不一般。”

我父親的家庭情況和母親的家庭情況大致相同,他也出生于一個孩子多的家庭,他父親是個馬車夫,母親紡線織布。我父親十二歲時就輟學到一個農(nóng)場當幫工,但是他的哥哥卻在鐵路部門謀到了很好的職位。兩個姐姐也都分別嫁給了兩個商店的伙計。她們都當過女傭,所以懂得說話輕聲細語,走路姿勢優(yōu)美,不引人注意。這樣她們就顯得更有教養(yǎng),更“尊嚴了”,所以她們瞧不起在工廠做工的女工, 比如像我母親。所以她們認為我母親外表、動作都依然表現(xiàn)出她們已經(jīng)擺脫掉的下等人的習慣,她們不同意這門親事,認為我父親應該娶一個更好的女子。

我的父母是在1928年結(jié)婚的。

從他們的結(jié)婚照片上,我看到母親長著一張略顯蒼白的像圣母似的勻稱的臉,兩邊的鬢角垂著鬚曲的頭發(fā),腦門幾乎被婚紗罩住了。她體態(tài)豐滿,一雙美麗的大腿裸露著,(裙子還沒有沒膝蓋)她沒有微笑,一副安然恬靜的表情。她狡黠的目光透著一種女孩的頑皮和好奇。父親留著一抹小胡子,打著蝴蝶結(jié),看上去比母親大許多。他皺著眉,一臉的憂慮的神情,就像是擔心怕拍不好照片的表情。他摟著母親的腰,母親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他們是站在一條小路上照的相,他們旁邊是長滿很高的青草的院落,身后是兩棵蘋果樹,茂密的枝葉形成了一個穹,里面有一間矮房子。這一切似乎讓我看到了一條干燥的小土路,上面鋪滿了小石子,散發(fā)著初夏鄉(xiāng)村的味道。那真是我的母親嗎?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了好一會兒照片,直到產(chǎn)生了幻覺,覺得母親的臉在動。但我看到的母親依然是一位年輕的、肌膚光滑的女人,她穿著二十年代的服裝顯得有些不自然。但是,她緊抓著手套的大手,她那種昂頭的氣勢,都讓我感覺到照片上的這個女人的確是她,是我的母親。

我堅信自己從照片上看出母親感到了新婚的幸福并且為之自豪,可我對她當時的愿望和理想?yún)s一無所知。我從她和她的妹妹說的悄悄話里知道,剛結(jié)婚的頭幾天里,她是穿著內(nèi)褲和睡衣上床的,但這不能說明什么,做愛不能怕羞,而且“正常的人”都要過這種性生活的。

新婚燕爾,她品味著做婦人和有個家的喜悅。初次與鍋碗瓢盤打交道,桌上鋪著陪嫁的帶刺繡的新桌布,挽著丈夫的臂膀出門,歡樂與爭吵(她不會做飯)、和解(她不愛賭 氣),這一切都意味著新生活的開始。但是他們的工資并沒有增加,他們不得不節(jié)省著過日子。他們甚至要向他們的父母要些蔬菜吃,因為他們自己沒有菜園子??傊麄兊纳钸€是和從前一樣,并沒有什么大的改變。但是他們的愿望是要過和以前不同的生活,他們兩個都有發(fā)財?shù)膲粝?。但是在面對困難時,父親感到更多的是恐懼,所以父親也就想認命算了。但母親堅信努力就會有結(jié)果,她要不惜一切代價改變自己的命運。她為自己做個女工而自豪,但她并不想一輩子都當工人,她夢想她力所能及的冒險:開一 家食品店。父親聽從了她的意見,這也是他們夫婦倆的愿望。

1931年,他們貸款在距伊夫多二十五公里處一個叫里爾波的地方盤下了一個賣食品飲料的小店。這是一個擁有七千居民的工人住宅區(qū)。這家食品雜貨咖啡店坐落在山谷上。這里是建于十九世紀的古老的紡織工業(yè)區(qū),這里的人們從生到死都是從事紡織業(yè)的。直到今天,只要一提“二戰(zhàn)前的山谷”,一切就都說明白了。這里是男人酗酒和大姑娘生私生子最多最集中的地方,一年四季墻壁潮濕得直淌水,新生的嬰兒兩個小時內(nèi)會由于腹瀉而死亡。我的母親那年二十歲,她就是在這里練就了她的個性:一副老板娘的面孔、她的愛好以及她為人處事的方式,而且她一直將這種性格和個性保持了多年不變。

他們在這里開店掙的錢不夠養(yǎng)活一家人,于是父親去建筑部門又找了一份工作,后來又在塞納河下梢的煉油廠 任職,還在那里被提升為工頭。母親一個人開店。她懷著極大的熱情和信心馬上投身于她的事業(yè)中,她臉上掛著“永久的微笑”,要“與每個人打招呼”,要表現(xiàn)出無限的耐心。她曾充滿信心地說:“就是石子我也能把它們賣掉!”她生活在貧困的工人階層中,這些工人們過著她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貧苦生活,而且她很清楚,她掙的是那些不愿意掙這份錢的人的錢。

當然,她除了天天忙于食品雜貨店和咖啡廳外,還要做飯,而且還要照顧孩子。(他們搬到山谷不久后又生下了一個小女孩。)每天早上六點就得開店鋪的門,(因為紡織廠的女工要喝牛奶)一直營業(yè)到晚上十一點,(因為有玩牌或者打球的。)這還不算,平時不知什么時候有人來買東西,都得伺候,有的顧客甚至一天要來好幾次。母親開店賺的收入比一個女工掙的工資稍多一點,這一事實訂:她明白靠開這家小店遠不能實現(xiàn)他們發(fā)財?shù)膲粝耄@讓她痛苦難耐。但她也有某種滿足感,如果不是他們以賒賬的方式在幫助那些困難的家庭,他們能度過難關(guān)嗎?另外,每天有來自四面八方的人來這里,她可以享受與他們交流的樂趣,她感到自己開闊了眼界,她過得很開心。

母親也在“變”。她得要硬著頭皮到處跑,去鎮(zhèn)政府交稅,與供貨商和推銷商打交道,她學會了與別人講話的方式,她不再不修邊幅地出門了她開始學著在買裙子之前看一看是否時髦,希望著自己能變得漂亮時髦,百到后來她確信自己已不再“土”了?,F(xiàn)在她除了讀德里的書和彼埃爾隱士的宗教書籍之外,她開始閱讀貝爾納諾斯和莫里亞克的作品以及柯萊特的《荒唐的故事》,而我的父親則沒有像她那樣變化快,他依然保持著工人的那種樸實無華的樣子。他白天當工人,晚上回來也沒有覺得自己已是咖啡店的老板而驕傲,他自己認為他應該有自己的位置。

接下來是經(jīng)濟危機年代,接連不斷的大罷工,人們熱烈地談論著布呂姆,一個終于“為工人階級而斗爭”的人,人們談論著社會法律,咖啡館里像過節(jié)般的熱鬧。人們喝著咖啡遲遲不愿離去。母親的家人來了,家里的地上到處都鋪上了墊子。他們空手而來,走的時候卻在包里裝滿了各吃的東西(母親給起東西來很大方,難道她不是家里惟一擺脫了貧窮的人?)但她和父親那邊的家人相處得卻不那么和睦,母親為此非常痛苦。他們的小女孩,性情開朗而又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從照片上看到的她比她的實際年齡大了許多:一雙小短腿,膝蓋向外凸著。她笑著,用一只手放在腦門上遮住太陽。另一張照片是她和她的表姐一起照的。她和表姐肩并肩地站著,看上去表情很嚴肅,可實際上,她在將手指岔開玩著哩。1938年,她在復活節(jié)的前三天死于白喉,這就是母親要的第一個孩子,也就是我沒有見過面的姐姐。因為他們當時為了能夠讓孩子過上幸福的日子,只要了一個孩子。

不久,他們痛苦的傷口逐漸愈合了,只是他們依然神情憂郁,每日向“天上的圣人”禱告,到了 1940年初,母親終 于又懷上了孩子,那就是我。我于九月份降生了。

現(xiàn)在我寫這本書,就像該輪到我重新讓母親降生一樣。

兩個月前,我便開始寫“我的母親于四月七號星期一故去了”。這句話我現(xiàn)在完全可以接受了,甚至可以像在讀描寫別人的話一樣那么無動于衷??墒俏乙廊徊荒艿剿?呆過的醫(yī)院或是托老院去,也不能夠再回憶在她臨終前的那一刻所發(fā)生的,我已經(jīng)忘卻了的事情的細節(jié)。我原以為自己會寫得很快,可事實上,我用了好長一段時間來思考那些事情發(fā)生的順序,選擇哪些材料,使用哪些詞匯,好像真的存在著一種理想的、能夠真正地把我母親的真實性表現(xiàn)出來的順序一樣。其實,我不知道她的哪些事情是主要的。一旦動筆,最重要的,對于我,還是發(fā)現(xiàn)這一順序。

向城市的大轉(zhuǎn)移:她和鄰居們走在通往尼奧爾的大路上,困了就睡在谷倉里,渴了就喝幾口“當?shù)氐木啤?。一個月后,她獨自騎著自行車穿過德國人筑的防護大壩,回到家里來生我。她沒有絲毫的膽怯,當時的她渾身是那樣的臟,以至于我父親都沒認出她來。

在敵人占領(lǐng)法國的時候,山谷邊的人們都搬到了雜貨店附近,希望能夠得到正常的供給。母親努力不讓一個人餓著,尤其是那些孩子多的家庭。她特別愛幫助別人,讓別人說她好,為此她特別自豪。在空襲時,她不愿到半山腰的防空洞里去躲避,而是“寧可死在自己家里”。下午,在空襲的間隙,她用小車推著我出去曬太陽,為的是讓我更強壯一些。那個時期,人們好像特別容易接近。在公園的長凳上,她和那些謹慎地坐在沙坑前做編織的年輕媳婦們搭訕著。我的父親獨自守著空店。后來,英國人和美國人進駐了里爾波,他們的坦克穿越峽谷,沿路投擲些巧克力和橘子粉包,人們就在滿是塵土的路上撿著。每天晚上,咖啡廳里坐滿了士兵,像過節(jié)一樣,他們有時大吵大鬧的,顯得非常熱鬧。這里的人們都學會了用英語說“您請坐”。后來,母親給我說起戰(zhàn)爭時期的事就像講一部小說那樣,那時是她生命中最富冒險的經(jīng)歷了。(她是那么喜歡《隨風飄去》那 本書)可能在共同的災難降臨時,個人奮斗的野心會暫時消失,因為那個時候個人奮斗是沒有出路的。

母親在那些年里非常年輕漂亮。她把頭發(fā)染成棕紅色。她的音域很寬,喊叫起來挺嚇人的。她也特別愛笑,笑的時候連她的牙齒和牙齦都露出來了。她總是愛一邊燙著衣服一邊唱著《櫻桃之歌》、《里吉達》、《加瓦美麗的花朵》 等歌曲。她戴著頭帕,穿著藍色寬條的夏裙,另一條裙子是米色的很柔軟的帶凹凸花紋的。她常對著掛在洗碗槽上方的鏡子用小粉撲往臉上撲粉,從唇心開始涂抹口紅,往耳朵后面噴著香水。為了掛上緊身上衣的掛鉤,她使勁倚著墻壁,致使她的皮肉在玫瑰花結(jié)接連處都被擠了出來。她皮膚上長的東西我透過她的衣服全看得一清二楚。那時我想我長大后肯定像她。

一個星期天,他們帶著我來到山坡上的樹林里野餐。我記得我坐在他們中間,耳畔響著他們的話語和笑聲,感覺到他們的皮膚很溫暖。在回家的路上,我們遇到了空襲。我坐在父親的自行車上,母親騎著自行車,她僵直地坐在車上,我看到她屁股上的肉把車座子都埋住了,她走在前面。我很害怕,害怕她會死掉,我覺得我和父親兩個人都非常愛她。

1945年,他們離開了山谷,這都是為了我的緣故。因為那里霧大,氣候潮濕,我不停地咳嗽。我身體虛弱,不好好長個兒。于是他們決定搬到伊夫多。戰(zhàn)后那一段時間比戰(zhàn)爭期間還要艱難?什么東西都限量供應。因此,那時黑市盛行,靠黑市發(fā)財?shù)娜嗽絹碓蕉?。在尚未買到適合做買賣的房子的時候,母親帶著我在滿目瘡痍的大街上轉(zhuǎn)。她帶我到教堂祈禱,教堂臨時設(shè)在劇院的大廳里,原先的教堂已被燒毀了。我父親每天上班,他去填炸彈炸的坑。我們住在一個沒有電的有兩間屋子的小房子里,屋子里靠墻邊擺放著一些過了時的舊家具。

三個月后,母親在遠離市中心的在戰(zhàn)爭中幸免的街區(qū)盤下了一個鄉(xiāng)土味濃厚的咖啡店。小店里只有一個很小的廚房,樓上有一個臥室和兩件小破屋,用來吃飯和睡覺。但是,它有一個大院子,還有些庫房用以儲藏木材草料和榨汁機。這里的顧客買東西都是用現(xiàn)金支付。父親一邊在咖啡廳里忙活著,一邊種著菜園,養(yǎng)雞,養(yǎng)兔,還自制蘋果酒,并直接將酒賣給顧客。當了二十多年工人后,父親又回到了 半工人半農(nóng)民的生活方式中去了。而母親負責進貨,結(jié)賬,管理錢物。就這樣,漸漸地他們的經(jīng)濟情況開始比他們周圍的工人好了。他們有了自己的商業(yè)產(chǎn)業(yè),還有了自己的房子。頭幾年的夏天,在休假時,老客戶們來看他們,這些老客戶是全家一起做大轎車來的。見面后他們相互擁抱著,甚至還激動得流了淚。大家把咖啡桌連起來擺好,一起吃飯、唱歌,回憶著戰(zhàn)爭時期的那段艱難的生活。但到了五十年代,這些人就再沒有能夠來,母親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必須得向前看。

母親四十至四十六歲時的情況:在一個冬天的早晨,她居然闖進我們正在上課的教室里,要求老師要把我忘在洗手間里的羊毛圍巾找回來,并說她是花了許多錢買的。(以至后來好長時間里我一直記得那條圍巾的價格)

一年夏天,她在沃勒·雷·羅滋的海邊同她的小姑一 起釣貽貝。她穿著一條淡紫色帶黑條的裙子,她把裙子撩起來,從前邊系上。她們多次去海灘的咖啡屋去喝開胃酒,吃點心,還不時地大聲說笑著。在教堂,她扯著嗓子唱圣母瑪利亞的贊美詩:“我總會有一天要到天上去見她。”我看著她的樣子真想哭,我恨她。

她的裙子的顏色都很艷麗,只有一套套裙是黑色的。她讀《懺悔錄》和《時尚》。她把帶血的衛(wèi)生帶放在閣樓的角落里,直到星期二洗衣服時才洗。

我用眼睛多看她兩眼時,她就會發(fā)毛,于是她就會對我說:“你老盯著我干什么?你要買我怎的?”

在星期天下午,她穿著連衣裙和襪子睡覺,她讓我躺在她的身邊。她睡覺特別快,不一會兒就睡著,可我卻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只好緊貼著她的背看書。

在領(lǐng)圣餐時,她總是喝得爛醉,直到嘔吐為止。為此, 以后無論有什么節(jié)日時,我總是緊張地用兩眼盯著她伸出去的胳膊,生怕她再喝過量。

母親發(fā)了福,體重八十九公斤。她吃得特別多,兜里還總是裝著糖果。為了減肥,她背著我父親偷偷地在魯昂的一家藥房買了減肥藥丸。她還不吃面包、黃油,可就這么治療折騰,才讓她只減下了十公斤休重。

她出來進去時總是把門甩得哐哐響,她把椅子放在桌子上打掃房間時也是一樣。總之,她做任何事都會發(fā)出很大的響聲,她不是在放東西,好像是在摔東西。

從她的面部表情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否生氣了:在家里她用很粗魯?shù)脑挶磉_她所想的事。她罵我時管我叫“邇遢鬼、小嬢子”,或者干脆叫我“討厭的東西”。她動不動就打我,尤其是愛打我的耳光,有時也打肩膀,并且還說“要是我不控制自己,我真想把她宰了!”她每次都這樣說,可兩分鐘過后,她又摟著我,我又成了她的寶貝“娃娃。

她一有機會就送我玩具和書,如:遇到什么節(jié)日的時候,她進城的時候,或是她帶我去看牙醫(yī),去看支氣管病專家的時候,等等。她總是給我買好鞋子,買保暖性強的衣服,以及老師要求買的學習用品等。(她不讓我在鎮(zhèn)上的小學上學,而是要把我送去寄宿學校讀書。)當我看見同學有用摔不壞的石板后跟她說時,她馬上便問我是否也想要一個,“我不愿讓人說你的東西不如別人的好”。實際上,她是要給我一切她童年時期曾經(jīng)想要而又要不到的東西,在我身上實現(xiàn)她童年時期的夢想,獲得心理上的滿足。為了這些,她必須要多付出辛苦,多賺錢。母親總覺得與過去她們上學時相比,現(xiàn)在的家長為孩子們的學習和今后的生活幸福非常操心,所以母親常這樣說:“你給我們花了很多的錢”或者“你擁有這么多還不滿足! ”

我試圖并不單純地把她的暴躁、她對我過分的愛和指責都歸咎于她的性格特點,而是想透過她,對其所處的歷史背景和社會環(huán)境來進行分析。我覺得用這種方式寫作可以讓我更接近真實。通過發(fā)現(xiàn)具有代表性意義的事情,幫助我跳出個人感情上的孤獨和迷惘,使認識變得更清晰??墒牵恢獮槭裁?,我覺得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總有一股說不出的情不自禁的抵觸,總想極力保留我母親純粹情感的一面,保留她熱情奔放的形象,盡管如此,她并不賦予它任何其他意義。

她是一個從事商業(yè)工作的母親。這意思是說,她首先屬于顧客,因為顧客“養(yǎng)活了我們”。她在接待顧客時絕對禁止別人去打擾她。(比如,如果我想要繡花線,或是我想岀去玩,我要在店鋪與廚房之間的門口等著)如果她聽到從我這里傳過去的亂哄哄的聲音她就會突然沖過來,一言不發(fā)給上我?guī)讉€耳摑,然后又回去照顧顧客了。我很小就懂得了面對顧客的規(guī)矩:要聲音響亮地向顧客們問好,不要在顧客面前吃東西或是吵架,不要議論任何人。另外,我還要格外小心那些顧客,不要相信他們說的任何事情。當母親不在店里,店里只有顧客時,我還要悄悄地監(jiān)視著他們的 行為。母親有兩副面孔,一副是面對顧客的,另一副是面對我們的。營業(yè)時間一到,她便登上了舞臺,面帶微笑,用溫柔和藹的語氣和顧客搭訕,談論著那些諸如關(guān)于身體健康、 孩子及花園等方面的話題。但待她回到廚房,她的微笑就消失了。她常常沉默不語,她被需要使盡渾身解數(shù)來扮演的集興高釆烈與苦不堪言于一身的角色折磨得精疲力竭 了。她認為那些顧客一旦發(fā)現(xiàn)別的地方的東西更便宜時就 會從此不登她的店門。

她是個遠近聞名的母親,大家都認識她。我在寄宿學校上課時,教師讓我到黑板前做題,老師道:“如果你媽媽賣出十包咖啡……”或者“如果你的媽媽賣出三份開胃酒 ……”等等。(當然這種情況從未發(fā)生過。)

母親總是忙得沒有時間做飯,沒有時間“像樣地”照管這個家。我的衣服上的紐扣掉了,她總是在我要去上學的前一分鐘在我身上縫兩針。襯衣也是在需要穿的前一分鐘才在桌子上面燙一下。早晨五點半,她就起床擦地板,卸貨物。夏天在開店門前,她還要給種著玫瑰的花壇除草。她干起活來又快又帶勁兒,尤其是那些重活兒,如:洗那些厚衣服,用鋼絲絨刷地板等等,其實她也不停地咕噥抱怨。每當她要休息一會兒或是要抽空看書時,她都要為自己辯護, 比如:“我應該坐下來歇一會兒了?!保ɑ蛘?,在她讀著什么書的時候恰好有顧客進來,她便趕忙把手里的書藏到一堆要洗的衣服下)父親和母親吵架的永恒的主題就是他們各自給對方找了那么多的活兒,在這時,母親總是憤憤不平地說:“什么都得我做。”

父親只讀當?shù)氐膱蠹?。他從不去那些他認為與他無關(guān)的地方。而且有很多事,他都說那與他無關(guān)。父親喜歡在花園里干活,喜歡玩多米諾骨牌和撲克,還喜歡干一些修修補補的零活。他對學說“標準的法語”可不感興趣,他繼續(xù)說著當?shù)氐耐琳Z。而我的母親則不然,她盡量避免在她說的話中出現(xiàn)語法錯誤或出現(xiàn)土語方言。她在客人面前稱呼丈夫不說“我的丈夫”,而說“我的老公”。有時在與別人交談時,她偶然用些人們習慣上根本不用的。而她不知是從哪本書中看到的,或是聽到那些“有身份的人說過的”詞句時,她會有些猶豫,甚至有些臉紅,因為她怕用錯,怕我父親嘲笑她,會給他留下笑柄。但一旦她確信她是正確的,她很樂意一遍遍地不厭其煩地重復著,特別是涉及到文學色彩比較濃的字眼,如:“他懸著的一顆心”或“我們只不過是些匆匆的過路的鳥兒”,好像這些文學詞語一到了她的嘴里也失去了它們的文學色彩。她喜歡“美”,喜歡“穿得出去” 的衣服。她喜歡到“春天”專賣店去買衣服,她認為“春天” 比“新貨廊”的衣服更“時髦”。

她渴望學習那些為人處世的準則(她總是怕自己不懂,不知該如何去做),記一些新潮時髦的東西,比如:那些大作家的名字,剛搬上銀幕的電影,(但她沒有空去看電 影)花園里種的花的名字,等等。她總是非常用心地聽別人說那些她不懂的事,這主要是出于好奇,但同時也是想在別人面前顯示一下她多么虛心學習。在她看來,要提高自己的身份,就首先得學習。她常說:“要武裝自己的頭腦”,只有知識才是最美的,書是最珍貴的,她只有在擺弄書時才細心,每次她都是先洗了手才去拿書。

她想跟我學習,晚上吃飯的時候,她總讓我給她講我在學校里看到或聽到的事,講我學習的內(nèi)容,講我的老師。她特別喜歡用我用過的詞說話。如“課間”“作文”或是“體 育”等。她覺得如果她說錯了,我給她糾正是很正常的事。她不再問我是否想要“零食”而改用“小吃”一詞。她帶我去魯昂參觀歷史古跡和博物館,到威爾介去參觀雨果的家族的墳墓,她總是表示出很高興欣賞的樣子。我讀什么書她也跟著讀,那都是書商們推薦的。有一次,某位顧客把一 本《刺猬》忘在了柜臺上,母親立刻拿起來翻兩頁,然后笑著說:“唉,我真夠笨的,我不是已經(jīng)讀過了嗎! ”她同我一起去參觀博物館,但她并不是想去欣賞埃及的花瓶,而是為了督促我學習知識,她把我培養(yǎng)成有知識的文化人。對此, 她深感自豪。

那時,在我印象中覺得母親比父親更高級,因為和父親相比,她更像一個老師,一個教授。對于她,一切的一切,她所有的愿望和抱負都放在我的學習上。我們一起談文學作品,我給她朗誦我寫的詩歌,我們一起去度假,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默契。在這種默契里是沒有父親的位子的。父親帶我去市場,去看馬戲,去費爾南戴看電影。他教我騎自行車,辨認花園里的蔬菜。我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候很開心,而 和我母親在一起是在“談心” 。他們兩人中,母親說了算,她是權(quán)威的化身。

在她快到五十來歲時,她給我的印象是終日眉頭緊皺。她依然那么好強,身體健壯。她還是那么慷慨大方。她把頭發(fā)染成金黃或是暗紅色。在不當著顧客的面勉強微笑的時候,她的臉看上去經(jīng)常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她總是沒事找點茬兒以便發(fā)泄她對自己生活條件的不滿。(市中心重新修建的大商場威脅了她的小商店的生存)。她還常和她的兄弟姐妹們吵嘴。外祖母過世后,她長時間地戴孝,而且養(yǎng)成了一大早就去做彌撒的習慣。她身上的“浪漫”情調(diào)徹底消失殆盡了。

1952年夏,她已年滿四十六歲。她已經(jīng)兩個月沒來月經(jīng)了。我們?nèi)胰艘黄鸪舜罂蛙嚨桨剡_玩。她怕鄰居們笑話她,就穿著孝服出門,但到了目的地,她便躲到巖石后面換上了那件大花的藍色絲綢的連衣裙。她拽著草叢朝山崖上爬著,只見她氣喘吁吁地跟在我身后一直爬到了崖頂。到了崖頂,她那搽滿脂粉的臉上已經(jīng)是汗津津的。

從我懂事起,我和母親的關(guān)系既有默契的一面,也有不和睦的一面,我們之間經(jīng)常斗嘴吵架。

在她還是年輕姑娘的時代,女孩是沒有自由可言的,否則就被認為是墮落。在當時人們是不能談論“性”的。“性”這個字眼只有在人們打趣時才可以提到,它成了人們 評論一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的社會道德標準。母親從未跟我談過任何這方面的事,我也從不向她問起有關(guān)這方面的事,因為對于這種事,好奇的本身也被視為是下流墮落的開始。因此,在我第一次來月經(jīng)的時候,當我告訴她這件事時,她紅著臉遞給我一個衛(wèi)生帶,連如何使用也不跟我說一 句。

她并不喜歡讓我長大。我脫衣服時,她看到我日趨成熟的身體很反感。可能她認為我的乳房的隆起,腰肢的發(fā)育都是一個不安定的因素,意味著我會去追求男孩子,進而荒廢學業(yè)。她希望我永遠做小孩子。在我差一周滿十四歲時,她還說我只有十三歲,讓我穿帶皺褶的裙子,短襪和平底鞋。直到十八歲時,我們的爭吵總是因為她不許我出門, 以及不許我穿什么樣的衣服等引起的。她不時地發(fā)火。如果我穿上了一件我認為很正常,但在她看來就不行的連衣裙或是理著某種發(fā)式等,她就會說:“你總不會穿著這樣的衣服出門吧? ”我們倆不知為什么都在恨著對方:她恨我是 因為她總以為我想著出去討男孩子喜歡,而我則恨她總是以為我會“遇到災難”,也就是說我會隨便到外邊和什么男人睡覺,而且不知哪一天會生出個私生子來。

有時,我甚至會想如果她死掉我也不會感到傷心。

現(xiàn)在我寫著這本書時,在我的眼前呈現(xiàn)的一會兒是一個“好母親”的形象,一會兒又是一個“壞母親”的形象。為了避免童年的情感對母親形象的影響,我試圖在寫這本書時,把母親想象成別人的母親來寫,那個女孩也不再是我,這樣,我便可以盡可能用公正的筆觸刻畫她。但她的有些話語我是無法用我的語言來表達的,比如“你要倒霉的!” 還有其他的更抽象的詞,比如關(guān)于身體發(fā)育和性愛方面的詞。有時我想起她的某些話時,我的感覺和十六歲時聽到她對我親口說這些話時的感覺是一樣的,很失望。在我的腦海里,這個對我影響最大的母親,卻又混同于那些生活在 非洲媽媽的形象了,那些非洲媽媽會狠心地拽著自己墮胎的女兒的胳膊讓人切斷她們的陰蒂。

她不再是我的榜樣,我開始關(guān)注“時裝”雜志里介紹的女性,她們和我同學的母親們相似。她們是些小資產(chǎn)階級太太,纖細的腰肢,舉止文雅,跟她們的女兒說話時稱“我親愛的寶貝兒”。和她們相比,我覺得我的母親就是一個巫婆。當她把酒瓶子夾在兩腿中間起瓶蓋時,我趕緊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我為她講話的粗魯和舉止的不文雅感到羞愧。特別是當我覺得我跟她很相像的時候就更令我痛苦不堪。我現(xiàn)在和她已經(jīng)屬于兩種不同類型的人了,我在努力改變她傳給我的那些我想唾棄的東西。我發(fā)現(xiàn)在想有修養(yǎng)的愿望與真正作到有修養(yǎng)之間有一條鴻溝。我的母親 要借助詞典才能說出凡高是誰,對于那些大作家,她也只是知道他們的名字。不僅如此,她對我的學習情況也一無所知。我原先太崇拜她了,因此才抱怨她而不去指責我的父親。我嫌她不幫助我,讓我在同學們中間在圖書館里孤助無援,而從她那里得到的除了她的擔心和懷疑之外,(如: 你和誰在一起了?等)別無其他。

無論在任何場合,我們都以爭吵的口吻和對方說話。母親還想同我保持原來的默契(什么都能和媽說),我對她則只報以沉默。假如我對她說出與我的學習無關(guān)的某些愿望(如:旅游、體育、家庭舞會等)或是討論些政治時事,(如 當時正處于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時期)她開始聽得還挺感興趣的,以我還把她當成知己而高興,但突然,她會暴跳如雷,對我呵斥道:“你不要再為這樣的事動腦子,要以學習為重!”

于是我開始蔑視社會習俗,蔑視宗教活動,蔑視金錢。我開始譽抄蘭波和佩威爾的詩歌。在作業(yè)本的封面上粘貼詹姆·丁的畫像,聽布拉桑的歌曲《壞名譽》。我感到百無聊賴。我以一種浪漫的方式表現(xiàn)出我少年時的反抗。那時,在我的腦海中好像我的父母都是資產(chǎn)階級那樣。我把自己看做是未得到理解的藝術(shù)家。對母親來說,反抗有一種意義,那就是擺脫貧窮。反抗只有一種方式,那就是拼命地勞動賺錢,成為和別人一樣的有錢人。而我呢,我只需要理解。我們彼此痛苦地埋怨著。我不理解她,就像她不理解我一樣,她常說:“要是讓你十二歲就進工廠你就不會這 樣了,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有時她還會跟我發(fā)火“在 寄宿學校讀書可以,可比別人花錢多就不值”。

有時,她把在她面前的女兒看做是階級敵人。

我當時最大的愿望就是離開這個家。母親答應讓我去魯昂讀高中,然后到倫敦去讀書。為了讓我有一個比她更幸福的生活,她有可以做出任何犧牲的思想準備,包括我離開她的身邊。當我離開她以后,我開始盡情地享受著無拘無束的生活,品味著自由的滋味。比如:有時候我會吃得很多,像要撐死,有時又連續(xù)幾個星期不吃飯,一直到餓得昏過去。這時我把我和母親之間的一切不愉快統(tǒng)統(tǒng)忘記了。學習文學的我,想象著母親是一個從不大聲喊叫,也不粗暴的女人。我確信她是非常愛我的。生活對她是不公平的:她每天從早到晚都只靠吃土豆和牛奶充饑,就是為了讓我 能夠坐在階梯教室里聽老師講柏拉圖。

我雖然不是很想念她,但見到她還是讓我很高興。尤其是當我因感情問題經(jīng)受挫折而傷心時,就更想回到她的身邊。當然,我不能告訴她我的那些事?,F(xiàn)在,她悄悄地告訴我周圍鄰居中哪一個女人與男人通奸或是做流產(chǎn)等方面 的事情。她覺得到了我現(xiàn)在的年齡是可以聽這種事了,但她希望這種事都永遠與我無關(guān)。

我回到家,她正站在柜臺里邊,顧客們回過頭看著我, 她微笑著,臉激動得有些微紅。待最后一個顧客一出門,我們便在廚房里熱烈地擁抱在一起。她關(guān)心地問我回家途中的情況,然后又問一些與學業(yè)有關(guān)的事,最后疼愛地說“把該洗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給我拿來”。“你走后,我給你留著所有的報紙”。在我們之間有了那種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尊敬。我走之前的那種爭吵隔膜都不復存在了。在以后的幾年間, 我還一直保留著那次回家和她見面時的感覺。

我的父親胃部做了一次大手術(shù),手術(shù)后他體力下降,再也搬不動貨筐了。于是,母親就一個人搬,她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可她毫無怨言,而且似乎還帶著幾分滿足感。自從我不在他們身邊,他們爭吵的次數(shù)也少了。母親對父親更親近了,而且常親密地管他叫“我的老爸”。母親對父親的一些習慣,如抽煙等也原諒了幾分,她說:“他怎么也應該有點愛好呀?!毙瞧谔欤麄冮_車到鄉(xiāng)下去兜風,順路去看幾個表兄。到了冬天,她常去做晚禱,然后去問候老人們。她從市中心經(jīng)過,路過商店門前,便和剛從電影院出來的年輕人擠在一起看電視。

顧客們都認為她依然風韻猶存,她的頭發(fā)總是染色。她穿著高跟鞋,戴著雙聚焦的眼鏡。但她的下巴上的汗毛很長,她經(jīng)常偷偷地把它們拔掉。

她現(xiàn)在無論冬夏都不再穿鮮艷顏色的裙子了,而是穿灰色套裙,并且再也不把襯衣下擺塞進裙子里,因為這樣她可以更舒服些。

一直到二十歲以前,我總認為是因為我母親才變老的。

人家不知道我在寫她,的確我也不是在寫她。我只是想起同她一起在過去的某一時刻或是某一地點一起生活。有時,我在家里偶爾碰到她生前用過的東西,比如前天,我見到了她做針線活用過的頂針。她從前在纜繩廠干活時,有一只手指被機器壓變了形,所以她做活時一直要戴著它。我見到那個頂針,不禁又是一陣辛酸,想起母親真的永遠地去了,永遠地離開了我。我心痛不已,在這種精神狀態(tài)下,我寫這本書只是為了更好地紀念我的母親。至于出版一本書這樣的事對于我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因此,當有人微笑著問我,“你下一本書什么時候出版啊? ”我真想開口罵他們。

當我尚未結(jié)婚時,即使我遠離母親獨自生活,我也還是屬于她的。對于親屬、顧客們的詢問,她總是回答說:“她結(jié)婚還早著哩,她這才多大,還沒到?jīng)]人要的地步嘛?!辈贿^她馬上又補充說:“我可不愿把她老是留在家里,有了丈夫和孩子才算完整的生活。”一年夏天的一天,當我告訴她說我要和來自波爾多的一個學政治的大學生結(jié)婚時,她臉都激動得漲紅了。她身子在顫抖,她在尋找阻止我的理由, 連她自己也認為落后了的農(nóng)民意識在她身上又不經(jīng)意地冒了出來:“這個小伙子不是我們這兒的人?!边^了一會兒,她平靜了些,她幾乎又像是很高興,因為人家不會說我嫁給了一個工人了,因為當時那是衡量一個人的社會地位的惟一尺子。于是,我們籌備婚禮,購買鍋碗瓢盆等,這一系列活動再次讓我們母女成了知己,以后還有生孩子等事情也是如此。我們之間的確再也沒有別的了。

我和我的丈夫有同等的學歷,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討論薩特和自由,一起去看安東尼奧尼的《冒險家》,我們都支持左派的觀點。但我們的出身不一樣,他的家里雖算不上特別有錢,但所有的人都接受過高等教育,對社會上發(fā)生的事都有著非常深刻的見解,他們習慣打橋牌。我丈夫的母親和我的母親同歲,但人家依然保持著苗條的身材,面色滋潤,雙手細膩。她還會彈鋼琴,隨便什么曲子拿起來便彈, 并且經(jīng)常在家里招待朋友。(她屬于那種我們經(jīng)常在電視里看到的通俗劇中所表現(xiàn)的婦女類型,五十歲上下,衣著考 究,絲綢套裝上總是綴有珍珠飾物。)

對于我丈夫的家庭,母親一面欣賞他們所受的良好教育、他們的高雅的氣質(zhì)以及他們淵博的知識,并且為自己的女兒能夠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而感到自豪,但同時她又擔心在這些彬彬有禮的背后會隱藏著對她的瞧不起。她的那種不如別人的感覺一直纏繞著她,她覺得我也和她一樣: (可能得再需一代人才能全抹掉吧。)所以在我結(jié)婚前的那 天,她還這樣囑咐我:“兩個人好好地過,可別讓人把你休了?!本驮趲啄昵埃岬轿业钠牌艜r,她還說:“一看就知道她跟我們的出身不一樣?!?/span>

她擔心自己得不到我們的愛,于是就使勁照顧我們。她首先對我們最后一年的學業(yè)給予了經(jīng)濟上的資助,接著又總是送我們東西讓我們高興。婆婆家的人幽默風趣,但什么也不幫我們。

我們開始去了波爾多,后來又到了安納西,因為我丈夫在那里的政府部門任職。我每天要到離家四十公里的山區(qū)中學教書,回家還要做飯,照看孩子,成了一個忙得一點閑空都沒有的人。我一點也不想我的母親,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和我結(jié)婚前沒什么兩樣,可她卻每半個月給我們寫一封信。信總是以“最親愛的孩子們”開頭,并且總是說為路途遠而幫不上我們的忙而感到遺憾。對此,回信時我總是草草回上兩句話。我每年夏天去看她一次,呆上兩天,我給她講安納西的情況,告訴她我住的房子以及滑雪場。有父親在跟前時,她說:“重要的是你們都好?!碑斘覀z單獨在一起時,她好像特別想讓我跟她說說我的丈夫,說說我和他的關(guān)系。可我總是只字不提,于是她感到很失望。縈繞在她腦海里的“他能不能讓我的女兒感到幸?!边@一問題總是得不到答案。

1967年,父親患了心肌梗塞,四天之后就去世了。因為在另一本書里我講了這件事,所以這里就不再贅述了。在這里,我只想說,我好像又看到母親在父親死后給他洗臉,給他換上干凈的襯衣,給他穿上節(jié)日的套裝。母親對父親溫柔地說著悄悄話,那樣子像是在哄著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給他洗澡,哄著他睡覺??粗歉蓛衾淝矣譁蚀_無誤的動作,我還以為她一直會想到父親會走在她前面呢。前一天晚上,她還和父親躺在一張床上,睡在他身邊,直到靈車把他帶走前的那一刻,她還趁店里沒有顧客時上樓依依不舍地再看他兩眼,就像父親活著的時候一樣。

葬禮過后,母親極度疲憊憂傷,她難過地對我說:“失去老伴真是太痛苦了?!彼^續(xù)像以前那樣經(jīng)營著她的生意,(我剛在報刊上讀到這樣一段文字“失望是一種奢華”,母親故去后,我能有時間有辦法把它寫成書,這可能也是一種奢華吧。)

母親常和她娘家的人見面。她和小店里的年輕太太們聊天,一聊就是大半天??Х鹊甑拈T關(guān)得也比以前晚了,因為現(xiàn)在來咖啡廳的多是些青年人。母親現(xiàn)在飯量很大,體力也很快恢復了。她說話滔滔不絕,有點像要返老還童,并且她還非常高興地告訴我說有兩個鰥夫在追求她哩。1968 年5月,她打電話告訴我說:“這里一切都在變,都在變!” 轉(zhuǎn)年夏天就開始了整頓秩序。(后來她為左派在巴黎劫掠了福松的雜貨店而忿忿不平,因為在她眼里福松貨店就和她的雜貨店一樣,只不過比她的規(guī)模大一些罷了。)

她在信里告訴我說她無暇寂寞,可事實上,她非常想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只是她不好意思。一天,她終于羞答答地開口了:“我要是住在你那里還能幫你照顧家?!?/span>

在安納西,我想起母親便十分地內(nèi)疚,有一種負罪感。我們住在一幢有錢人住的大房子里,我們已經(jīng)有了第二個孩子,而母親則什么都不能享受得到。我想象著她和外孫子們一起生活在這種舒適的環(huán)境中,她一定會很高興的,因為她曾經(jīng)一直盼望我能夠得到這一切。1970年,她的店像普通的房子一樣賣了,因為作為商店出售沒有人要,然后她就搬過來了。

那是在一月份一個暖融融的下午,她坐著搬家公司的大卡車來的。當時我還在學校里上課,回到家我看到她在花園里親切地摟著一歲的小外孫子,監(jiān)視著工人搬家具和一些紙盒子。她的頭發(fā)全白了。她笑著,透著渾身使不完的勁兒。她見我來了,從老遠就朝我喊道:“你回來得可夠早的?。 ?/span>

突然,我意識到:“現(xiàn)在以及將來我將永遠生活在她的眼皮底下了?!?/span>

起初,她所感到的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幸福。她的生意一下子結(jié)束了,隨之結(jié)束的還有她對買賣失敗的擔心和終日的勞累。給顧客們服務但能與顧客聊天,能夠賺錢的那種驕傲也隨之去了,現(xiàn)在她只是一個“奶奶”。這里沒有人認識她,她能夠說話的人只有我們一家人。她的世界突然變得狹小而又毫無生氣。她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了,什么都沒有了,沒有了過去的那種感覺。

世上的生活常常是這樣:在孩子家生活,就等于嘗試另 外一種生活方式,她曾為此很自豪。(她常常跟她的娘家人說:“他們家很富的!”)同時,也意味著她的生活方式出現(xiàn)許多改變,比如:不能再在門口的電暖氣上晾抹布,要小心別碰碎一些東西(如唱片、水晶瓶等),要講衛(wèi)生(不要用自己的手帕給孩子擦鼻涕),還凄注意鄰里關(guān)系,時刻注意別打擾別人,(放聲大笑等等)另外她發(fā)現(xiàn)人們對她感興趣 的東西并不感興趣,如報紙上的花邊新聞,犯罪案件,交通事故等。這里不同于她自己的家,她等于生活在另一個圈子里,這個圈子一方面接受她,但另一方面又排斥她,她生活得非常不愉快。有一天她終于發(fā)火了:“我在這兒生活一點都不舒服?!?/span>

她不適應這里的生活。有時她身邊的電話鈴響了,她 賭氣不去接,在走進她女婿看球賽的客廳時故意使勁兒地敲門,不時地要活兒干。她說:“如果你們再不給我找活干,我只有走的份兒了。”然后她又笑著說:“得讓我付我的住宿費! ”就為這,背地里我們娘倆不知爭吵過多少次,我怨她自己太貶低自己,好長時間之后我終于明白了,母親呆在我家的那種不自在的感覺和我在少女時代與那些“比我條件好”的同伴相處時的感覺是一樣的(下層人們對這種差別感到痛苦而富人則絲毫也感受不到)。后來她把自己裝成一個職員,自覺不自覺地將讀“世界報”聽巴赫的樂曲的她的孩子們與她在文化上的、生活的差別轉(zhuǎn)化成了老板和工人的在經(jīng)濟上和在思想上的差別,這可能也是一種反抗的方式吧。

后來她終于安定了下來,原因是在家里找到了能夠充分發(fā)揮她的能力和熱情的活兒:照看她的外孫子們,還干一 部分家務活兒,她試圖把我從各種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但是當她看到我做飯、采購、用她一直害怕使用的洗衣機洗衣服時就感到內(nèi)疚。她不愿意讓我與她共同做她認為自己擅長,并能夠發(fā)揮自己作用的活。就像她年輕時一樣,她不讓我?guī)退乙豢吹轿規(guī)兔r,便說:“放下,讓我來做吧, 你去干更重要的事?!保ň褪钦f,在我十歲上,是去溫習功課,現(xiàn)在呢,去備課,總之干我一個知識分子該干的事。)

我們之間又開始使用這種獨特的方式和語調(diào)說話了, 不知情的人錯誤地認為我們是在吵架,實際并非如此,在母女之間是什么話都可以說的。

她愛她的外孫子們,并全身心地照顧他們。下午時分, 她用小車推著最小的孫子到市中心轉(zhuǎn),去教堂,去集市,在老城區(qū)閑逛,一逛就是幾個小時,直到天黑才回家。夏天, 她帶著兩個孩子到老安納西小山丘上玩,帶著她們?nèi)ズ下?,還給他們買糖果,買冰淇淋,還帶他們騎木馬,盡力滿足他們的所有的要求。她常坐在公園的長凳上,認識了一些人,并且后來經(jīng)常和她們再見面,并且逐漸熟悉起來了。她也經(jīng)常和大街上的面包鋪的老板娘聊天,總之,她新的生活的圈子逐漸大了起來。

現(xiàn)在她習慣閱讀《世界報》和《新觀察家》雜志,還常去一個朋友家“喝茶”(她笑著說,其實我不喜歡喝茶,但是我一直沒告訴她!)她對古玩很感興趣(因為“那東西值錢”)。從她嘴里再也不說一句粗話了,她盡可能地讓自己遇事不急,總之,她在自己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粗魯?shù)囊幻骘@現(xiàn)出來。她甚至為自己到老年時終于學到自己在年輕時不曾懂得的也是布爾喬亞太太們所擁有的做一個“完美”的家 庭主婦的知識而自豪。

現(xiàn)在,她不再穿黑色的衣服,只穿淺色衣服。

有一張她在1971年照的照片。照片上,她滿頭白發(fā), 穿著阿拉伯圖案的洛帝亞牌襯衫,顯得意氣風發(fā)。她兩手搭在站在她身邊的外孫子的肩上,那兩只手合攏著,依然還那么寬大,和她結(jié)婚前照片上的手一個模樣。

在70年代中,我丈夫升了職,調(diào)到巴黎地區(qū)工作。母親也隨我們一起搬到了巴黎地區(qū)的一座正處于建設(shè)時期的新城。我們住在平坦的平原上的一座新住宅區(qū)的小樓里。離學校和商業(yè)中心有兩公里,這里人煙稀少,只有到了晚上才能看見住在這里的居民。周末,人們清洗自己的汽車或是在車庫里做木工活。這個地方房子稀少,也沒有什么景致,人們住在這里好像與世隔絕,人們沒有了思想,沒有了感覺,像空氣一樣地浮躁。

母親不習慣在這里住。下午,她去羅滋大街、榮吉業(yè)大街和布魯艾大街上去散步,但是大街上冷冷清清。她給在安納西的朋友和家里人寫了許多信。有時她一個人出去走老遠,有時甚至都到了高速公路以外的坑坑洼洼的路上去散步,急馳而過的汽車濺她一身的泥巴,她回來一聲不吭, 板著臉不高興。她需要任何東西,哪怕是一點小小的東西, 如:一雙襪子,去做彌撒,或是去理發(fā)都得要依靠我開車帶她去,她感到很不自在。她現(xiàn)在變得易怒了,抗議道:“總不能老是看書報吧!”這時家里又添置了一臺洗碗機,又減少了她的一部分活,這叫她感到像是受到了侮辱一樣:“那我干什么呢? ”在新住宅區(qū),她認識惟一一個可以和她聊天的人,是一位安第列斯婦女,她是辦公室的職員。

六個月后,她決定自己搬回到伊夫多去住。她找到一個適合老年人住的平房里,距市中心很近。她很高興再一次獨立。在這里,她可以再見到她的惟一的妹妹,(其他姐妹全不在人世了)又能見到她從前的顧客們,她感到非常高興。已經(jīng)成了家的侄女們邀請她參加節(jié)日聚會和吃圣餐,她平時可以到市圖書館去借書看,十月份她隨著本教區(qū)朝圣的隊伍去魯爾德朝圣等等。但是漸漸地,她覺得每天不工作只是在家重復著同樣單調(diào)的活動很乏味,尤其是周圍住的都是老年人。(她并不拒絕參加老年俱樂部舉辦的活動。)當然,她還有一個說不出來的不滿意:在她的生活了五十年的地方,她惟一能向人們夸耀她女兒和女婿成功的地方的人們對于她女兒成功并不以為然,這也是令她不快的原因。

這個單間是她最后獨自一個人住的房間。屋里有些暗,朝花園的地方有個小廚房。房間里有一個凹陷部分專門用來放床和床頭柜,床頭柜上放著能夠與保衛(wèi)處聯(lián)系的 內(nèi)線電話,此外她還有一個小洗澡間。在這個地方呆著,不需要她做任何費力的動作,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有坐著看電視,等著吃飯。所以每次我去看她,她都指著周圍的環(huán)境跟我說:“我要是再抱怨就顯得我太難侍候了?!蔽椰F(xiàn)在想那時就讓她去住這樣的地方是早了些。

我們面對面坐著吃午飯。開始,我們相互都覺得有那么多話要說,關(guān)于身體啦,孩子們的學習成績啦,新建的商店啦,假期啦等等,可現(xiàn)在我們突然無言相對,一陣沉默。習慣上,她會重新尋找話題“我怎么說來著……”有時我想:“這個單間是她有生以來惟一獨自一個人住的地方。” 在我要走的時候,她拿出個行政手續(xù)方面的表格要我給她講。然后,她又到處尋找她為我收藏的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的美容處方,或是清潔建議書等。

與其我去看她,不如讓她來我家。我覺得讓她待在我家兩個星期與我們共同生活,比我同她靜靜地待上三個小時要好得多,我把這想法告訴了她,她很高興,立刻就同意了。這期間我們已經(jīng)離開了新區(qū),搬到了緊挨著新城市的一個老鎮(zhèn)。母親很喜歡這個地方。那天我去火車站接她, 她穿著一身紅色套裙,提著行李箱出現(xiàn)在火車站站臺上,我立刻迎上去,她拒絕讓我?guī)退嵯渥?。一進家門,她顧不上休息,就動手給花壇的花除草。夏天,她到尼愛諾和我們共住了一個月。她早晨一個人出去到小路上轉(zhuǎn),回來時,帶回好幾公斤重的桑甚,可再看她,兩腿搔傷累累。她和男孩子們一起去釣魚,去萄納趕集,睡得很晚,從她嘴里聽不到一句“我太老了,干不了……”這樣的話。

1979年12月的一天晚上,大約六點半,她在國家級15 號公路上橫穿馬路時被闖紅燈違章行駛的CX車撞倒。(當?shù)貓蠹埖奈恼路Q開車人不走運,“因為剛下過雨,路上看不清”及“迎面開來車輛的燈光導致駕車人眼花,再加上其他原因致使開車人未能看到那位七旬髙齡的老太太”。) 她一條腿被撞骨折,,腦震蕩,昏迷了整整一周。外科醫(yī)生認為她原來的良好體質(zhì)幫了她的忙。她受傷期間又急又難受,總是想偷偷拔下吊針,活動活動她打著石膏的腿。她朝她已經(jīng)故去二十年了的長著黃頭發(fā)的姐姐喊著,讓她注意有車正朝她撞去。我看著她光著的臂膀,第一次看到她被 萬般疼痛折磨的裸露的身軀,我仿佛自己正置身于一位正在難產(chǎn)的婦女面前,那婦人生下的就是我,而且是在一個戰(zhàn)爭的傍晚。我突然十分驚訝惶恐地意識到她可能會死。

她活過來了,而且恢復得和往常一樣,能夠走路。她下決心要不惜任何代價打贏與司機的這場官司,而且不厭其煩地做各種醫(yī)學檢查。人們說她能夠逃過這場災難算她走運,她很自豪,好像朝她撞過來的汽車是一個她終于戰(zhàn)勝了的敵人一樣。

病愈后她整個人都變了,飯桌擺得越來越早,午餐十一點,晚飯六點半就開始了?,F(xiàn)在她只讀《法蘭西星期日》和一個老顧客送給她的小說畫報(每當我來看她時,她都怯生生地把它們藏在碗櫥里),她一大早便打開電視機。其實,那時時間尚早,電視里還沒有播放任何節(jié)目,只有音樂和圖像線。她就這樣看也不看地讓電視機開一天,晚上就坐在電視機前睡覺。她開始特別愛發(fā)火,一遇到點不順心的事,比如一件不好燙熨的衣服,或是面包長了幾分錢,她都會不停地嘮叨:“真討厭。”如果她收到一份退休辦公室寄來的報告或是一張說她中了什么獎的廣告,她就會恐慌得要命,連忙解釋:“我什么也沒要求過! ”每當她回憶起在安納西和孩子們一起在老城區(qū)散步,欣賞湖畔的白天鵝時,她都非常激動,常常會熱淚盈眶。她給我寫的信也越來越短,越來越少,好像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話可說了。她呆的房間里開始彌漫一種臭味。

她的行為開始有些不正常了,比如:她常在火車站臺等待著已經(jīng)開走的火車,在買東西時,她認為所有的商店都關(guān)門了,鑰匙也經(jīng)常找不到,雷諾多常給她寄些文章,可她說她不曾訂閱過,她開始對她在伊夫多的娘家人表現(xiàn)岀咄咄逼人的氣勢,說他們都覬覦她的錢,所以她不愿再同他們來往。一天她給我打電話道:“我討厭透了這個鬼地方!”聽她的語氣,好像她覺得自己要大難臨頭似的。

1983年的夏天特別炎熱,熱浪甚至也席卷了諾曼底。在這樣的天氣里,她不吃不喝。她總是說她吃藥已經(jīng)吃飽 了,結(jié)果有一天她在陽光下曬暈了,人們發(fā)現(xiàn)后把她抬回了養(yǎng)老院的醫(yī)務室。經(jīng)過幾天的輸液、喂飯,她身體才又得以恢復,接著她便嚷著要回家。她生氣地說:“趕緊送我回家,否則,我就跳窗戶!”醫(yī)生十分擔心,說從此以后她不能夠再一個人住了,最好把她送進一家托老院,我婉言拒絕 了。

九月初,我開車到養(yǎng)老院接她回家和我住,那時,我已經(jīng)和丈夫分居了,我和兩個兒子一起過。在去養(yǎng)老院的路上,我在想,“現(xiàn)在該由我照顧她了”(就像小時候想的那樣,當我長大以后,我就和她一起去旅行,去看盧浮宮等等)。天氣晴朗,她手拿著包放在膝蓋上,坐在車子前邊的座位上。她腦子非常清楚,我們像往常那樣談著孩子,談著他們的學習情況和我的工作等,她也很高興地和我談著她同病房的伙伴,其中說到她病房中有一個女伴時,她的樣子有些怪,她說:“婊子,我真想給她兩個耳光! ”這是我最后 一次見到母親比較幸福的樣子了。

她在這個世界上奮斗,享有一席之地的故事就這樣結(jié) 束了。她失去了理智,她得了一種叫阿爾澤美的病,這是醫(yī) 生們給這種老年病起的名字,意思是老年性癲狂病。最近幾天,我覺得自己寫不下去了,可能是因為我不愿意寫這一段時間發(fā)生的事。然而,我知道我不能不寫。她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瘋女人而她原先則是一個那么聰明,充滿了智慧和勇氣的女人。

她經(jīng)常找不到她自己住的房間,并且常常怒火萬丈地問我怎樣才能找到她的房間。她的東西更是常常找不到 (她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拿不到我的東西”)。當她找到那些東西時,便不承認那些東西是她自己放的。她總是喊著鬧著要活做,做衣服、熨衣服、擇菜等,但一干起來卻馬上就厭煩了。她生活在一種無限的焦慮之中??措娨?,吃午飯,去花園,一會兒想做這,一會兒又想干那,但做什么都不能給她帶來樂趣。

下午,她像往常那樣坐在客廳的窗子前,拿出她的通訊記錄本和信札。一個小時后,她又把寫的信全部撕掉,再也寫不下去了。其中有一封信是十一月份寫的,信開頭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親愛的保萊特,我怎么也不能從黑暗中走出 來……”

接下來,她頭腦更加不清楚了。她開始不知道如何在餐桌上擺放杯盤,如何熄燈(有一次她竟登上椅子,想把燈泡擰下來)。

她又穿上了那些已經(jīng)過了時的裙子和打著補丁的襪子,而且拒絕把這些東西扔掉。她還生氣地說:“你扔了這些東西,看你多富似的!”她全部的情感只剩下發(fā)怒和懷疑這兩種了。在任何一句話中,她都能領(lǐng)悟到對她的威脅,她生活中最為重要的幾件事總是讓她特別煩心,如:買發(fā)膠,記住醫(yī)生哪天來以及她在銀行的存款。但是,她偶爾也有高興的時候,那也是她假裝的,為的是不讓醫(yī)生來給她看病。她讀不懂文字了,她不停地圍著屋子轉(zhuǎn),不停地在尋找著什么,她把柜子里的東西全都拿出來,把襪子、小紀念品什么的全部擺在床上,然后又放到衣柜的其他格子里,第二天又重新開始再做一遍,好像她總是找不到比較合適放這些東西的地方似的。一月一個周六的下午,她把她的衣服全部放到幾個塑料袋里,然后用針線縫上口。要是她不擺弄這些的時候,她就坐在客廳的椅子上,抱著胳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呆呆的,什么都不能讓她快樂起來。

她有時甚至糊涂到連我們的名字也想不起來了,她很有禮貌地叫我“太太”,她也認不出她的外孫子了。吃飯的時候,她問她的外孫們在這里干活老板付的工資是否還可以,她把自己想象成是在一家農(nóng)場干活的工人,而他們也都和她一樣是這里的雇員。但她有時對自己還算明白,她把尿濕了的內(nèi)褲藏到枕頭底下,并且早晨起來不好意思地小聲說:“沒控制住?!彼谠噲D像正常人一樣,她一個勁地做縫紉活,把圍巾、手帕堆在一起,胡亂地縫一遍。她最關(guān)心她的某些東西,比如:她的行李包,要是有一會兒她見不到 了,就會急得像發(fā)瘋一樣,眼淚都會流出來的。

在這段時間里,我兩次和別人撞車,責任都在我。我時常胃痛,吞咽困難,為一點小事我就會忍不住大聲吵鬧,就會想大哭一場。有時我甚至會當著兒子們的面大哭起來。我常常安慰自己,認為母親的失憶是她故意和我們裝的,我常和一些不認識她的人談起她,這時他們都會報之以沉默。我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一天我開著車漫無目的的在鄉(xiāng)下轉(zhuǎn) 了幾個小時,到深夜才回家。這時我和一個讓我惡心的男人有染。

我不想要我的母親變回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她沒有這個“權(quán)利”。

她開始同她幻覺中所見到的人說話。她第一次這樣時正好趕上我在批改學生作業(yè),我用兩手堵住自己的耳朵,我想“這下完了”。接著,我在紙上寫了: “媽媽獨自一個人說話”,現(xiàn)在我恰好在寫這句話,但現(xiàn)在這些文字所表現(xiàn)的意義與當時不同,現(xiàn)在不再是為了讓我能夠“忍受”,而是為了讓別人理解。

早晨,她不想起床了。她用來充饑的也只是些奶品和糖果,其他的吃完了便全吐出來。四月末,醫(yī)生決定要把她轉(zhuǎn)到彭圖瓦滋醫(yī)院。在醫(yī)院里給她做了胃腸檢查,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過了幾天,她的病情仍舊沒有好轉(zhuǎn),由于她試圖偷著從醫(yī)院逃跑,護士們就把她捆在椅子上。我第一次給她刷了假牙,清洗她的指甲,給她臉上撲些香粉。兩周后,她被轉(zhuǎn)到了老年病科。那是一幢四層高的現(xiàn)代化的小樓,它坐落在醫(yī)院最靠里面的樹林中。小樓里住的那些老年人, 其中大部分是婦女。她們的房間是這樣分配的:在二樓住的是些短期臨時住的病人,三樓和四樓是那些一直在這里 直到死亡才出去的人,三樓主要住的是些殘疾的,或是大腦萎縮的老人。每個房間住著一人或兩人,房間都很明亮干凈,裝飾著紙花和雕刻,墻上還掛著一只掛鐘。屋里還備有幾把扶手椅。另外,房間里還都配備了帶有馬桶的衛(wèi)生間。想來這里的人很多,所以要想得到一個長期的位子,需要等很長時間,尤其是在冬季沒有多少人故去的時候需要等得 時間就更長。我的母親被安排住在二樓。

我的母親嘴不停的叨叨,她講述著她自以為在前一天看到的場面,如:一個搶劫案或是一小孩子溺死等。她跟我說她要趕快回家去采購,商店里擠滿搶購的人,恐懼和憤怒又占據(jù)了她的心。她抱怨自己像黑人那樣為老板賣命,可卻見不到一分錢。她還說許多男人追求她。她還踉我發(fā)脾氣,說:“這些天我身無分文,甚至連買塊奶酪的錢也沒有!”她還在她的衣兜里存著午飯吃剩的面包屑。

雖然到了這種地步,她依然不甘心。她不再想著宗教信仰了,也再沒有提出要去做彌撒的要求,但她還想著快些恢復健康(她說總有一天醫(yī)生會找到她的病因的)。她想回家,她說:“我跟你們在一起會好些的。"她不停地在走廊里走來走去,直到累得不行了。她總是喊著要酒喝。

四月的一個晚上,六點半,她已經(jīng)睡了。她穿著睡衣, 躺在褥單上,她抬著腿,裸露著外陰,房間里很熱,我看到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因為她是生我養(yǎng)我的母親,是伴我童年成長的親人。她的胸部青筋裸露著,顯得很瘦弱。

在這里允許住的二個月期限到了,她被轉(zhuǎn)到了一家私 人托老院,在那里只能臨時呆上一段時間,因為人家不接受腦子不正常的老人。五月底,她又回到了彭圖瓦滋醫(yī)院的老年病科,這次,四樓有一個位子騰了出來。

盡管她已經(jīng)糊涂了,但她畢竟還是她,不過這是她最后一次顯示她的神采了。她下了車,穿過門廳。她昂首挺胸, 戴著副眼鏡,穿著一套灰色的雜紋套裝,長筒襪,一雙串親訪友時才穿的皮鞋。在她的行李箱里,放著些襯衫、內(nèi)衣和一些紀念品和照片等。

這次,她永遠地住進了這個沒有季節(jié)之分的地方。這里永遠是那樣的溫暖,時間像停滯了一般,只有機械的重復著那些功能性的活動:吃飯,睡覺等,除此以外,也就是到走廊散散步,她提前一小時就坐在飯桌前等著吃飯,手里拿著的餐巾一會兒展開,一會兒又疊起來,看看電視屏幕上閃過的美國連續(xù)劇或耀眼的廣告畫面,過節(jié)時一些闊太太們來發(fā)些點心,新年時還要打開一瓶香檳酒,五一節(jié)有人送來鈴蘭花,這里也有友愛,老太太們手牽著手,有時也會互相揪著頭發(fā)廝打起來,這時醫(yī)生們總是使用老一套辦法:“好啦,D太太,過來吃塊糖,解解悶兒?!?/span>

幾周后,她再也不想強撐著了,她垮了下來,走路開始彎著腰,低著頭,她的眼鏡也不知弄哪里去了。她斜視著, 她的面孔由于大量服用鎮(zhèn)靜劑而浮腫,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神采。她看上去給人一種很愚昧的癡呆感。

漸漸地,她的東西全找不到了,就連她曾經(jīng)特別喜歡的長袖羊毛衫和她最近才買的眼鏡以及她的盛日用品的箱子也都找不到了。

她現(xiàn)在對這些事情全抱著一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不再去費力尋找任何丟了的東西,再說她也記不得她有什么東西?,F(xiàn)在什么都不屬于她了。一天,她看著那個她曾經(jīng)到處隨身帶著的小撒瓦通條說:“我過去有過這么一個與這一模一樣的。”在這里,為了工作方便,醫(yī)生們給老人們都穿上一種后背帶拉鎖的罩衫,外面套著個花工作服。我母親也一樣,她已經(jīng)不懂得要面子了,墊著尿布接尿,吃飯時用手抓,大口地吞咽著。

她對周圍的人也越來越淡漠了。她經(jīng)常說些語無倫次 的話,有時像是在回答別人的問話。她總是想和人交流,她的語言功能依然很好,說出的話語也很連貫,只是和要說的事情沒有聯(lián)系,完全憑空想象,她在編織著她根本沒有經(jīng)歷過的故事:她去巴黎,在那買了條金魚,人家?guī)チ怂煞虻哪沟?。但有時她也清醒過:“我擔心我的身體再也好不了了。”或者她也能回憶起什么事,如;“我為了女兒的幸福盡了我最大的努力,可她卻不感到幸福。”等等。

就這樣,她熬過了一個夏天和冬天。(夏天,護士給她帶上頂草帽,讓她到公園的長凳上坐一會兒。)元月一日, 護士給她換上了她的襯衫和裙子,還給她喝了香檳。她走路更慢了,扶著走廊里沿墻的護欄扶手,一步一步地挪動著,偶爾還會摔倒。她下面的假牙也弄丟了,后來上邊的也找不到了。她的嘴唇向里凹陷著,下顆垂下來。每次去看她時,我都擔心看到她變得更加衰老了。她不在我面前時, 我想著她從前的表情,她的風度,可怎么也不愿想象她會成為現(xiàn)在這個樣子。

轉(zhuǎn)年夏天,她的股骨頸斷裂,醫(yī)生拒絕給她做手術(shù)。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給她換一個假的,就像換假牙,換副眼鏡那 樣。護士們用褥單子把她齊腰系在椅子上,把她放在電視機前和其他的老太太在一起。

認識她的人,給我寫信說:“她不應該受這樣的罪?!彼麄冋J為她最好還是早點“脫離痛苦”,也許有一天全社會都會這樣看。他們不再來看她,在他們的眼里,她已經(jīng)死了, 可她卻很想活著。她總是試圖把身體支撐在那條好腿上, 解開綁著她的帶子。她把手伸向她能夠觸摸得到的任何東西。她總是感到饑餓,她的全部能量都集中到她的嘴上了。她喜歡讓人擁抱她,她伸出嘴唇想和別人一樣,她就像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孩。

每次我來看她的時候,總是給她捎些巧克力和點心,一小塊一小塊地喂給她吃。開始,我從不買這些東西,因為它們?nèi)己逃吞嗷蚴翘?,她吃不了的。(看著她的手和嘴那樣吃力和費勁才能把東西吃到肚里,我心里難過極 了。)我給她洗手,洗臉,給她抹香水。一天,我開始給她梳頭,可梳了一半我又停了下來,我聽到她說:“我喜歡讓你給我梳頭。”后來每次都是我給她梳頭。我待在她的房間里,坐在她對面,她常常抓起我的裙子,好像是在鑒賞著布料的質(zhì)量。她用力打開包著的點心。她跟我談著錢,談著顧客,她高興地笑得前仰后合的,這是她一生習慣了的生 活,那些話也是她一生常說的話。看她那個樣子,我可真不想讓她死。

我需要喂她,攙扶著她,聽到她的聲音。

有時,我突然沖動上來,想把她接回家。我什么都不想再干,只照顧她一個人。但馬上我又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我把她放在那里,總有一種犯罪般的內(nèi)疚感,但是就像人們說的那樣,“我也沒有辦法?!保?/span>

她總算又闖過了一個冬天。復活節(jié)后的星期天,我?guī)еB翹來看她。那天,天空昏暗寒冷,她和其他的老人待在餐廳里。電視開著。當我走近她時,她對我笑了笑。我把她的椅子搬回房間里,把花插到花瓶里。我坐在她身邊,喂她巧克力。護理人員給她穿上了一雙褐色的一直到膝蓋以上的長筒襪。衣服太短,漏著她兩條清瘦的大腿。我給她洗了手,擦了嘴。她的皮膚很溫和。有一會兒,她試圖抓住連翹枝。過了一段時間,我又把她搬到了餐廳,電視里還演 著雅克·馬爾丹的“追星族”。我擁抱了她,然后乘電梯下了樓。轉(zhuǎn)天她就去世了。

緊接下來的那一周,我的腦海里總是那個星期天她還活著時的場景,她穿著褐色裙子,那束連翹,她的動作,以及我向她告別時她的微笑,可星期一她就躺在床上靜靜地走了。我無法將這兩天聯(lián)系起來。

現(xiàn)在,一切都聯(lián)系起來了。

現(xiàn)在是二月末,雨總是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天氣還算暖和。今天晚上,我買完東西又回到了托老院,從停車場出去,托老院的大樓顯得敞亮,似乎顯得有些熱鬧。我母親呆過的房間亮著燈,我感到奇怪:“又有別人取代她了?!蔽蚁胍苍S有那么一天,在2000年左右,我也會成為在這里或是在別處的飯桌前,擺弄著手里的餐巾等待開飯的人。

在我寫我母親的故事的這十個月里,我?guī)缀趺刻於紩粢娝R淮?,我夢見自己躺在河中央,從我的肚子里,從我光滑如少女般的陰戶里涌岀一種像絲一般的植物,軟軟的,漂浮著,那不僅是我的陰戶,也是我母親的陰戶。

有時,我覺得我又回到了母親依然在我家里生活沒有去敬老院的時刻,但我很清楚她已經(jīng)“走”了,可我還是希望能聽到她拿著她的針線盒下樓到客廳里的腳步聲。在我的腦海里,這種她依然活著的幻覺比她已經(jīng)不在人世的真實的感覺更加強烈,可能這是我用來忘卻悲痛的最初的形式吧。

我重新讀了這本書的前幾頁。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居然已經(jīng)忘記了某些細節(jié),如:太平間的工作人員在我們等著他辦手續(xù)的時候在打電話,市場上有人用瀝青往墻壁上涂字,等等。

幾個星期前,我的一個姨媽告訴我說,我父親和我母親剛認識的時候是在他們工作的車間里約會的?,F(xiàn)在母親不在了,我除了已經(jīng)知道的關(guān)于她的事以外別的我已不再感興趣了。

現(xiàn)在她的形象又恢復到了我童年時代的樣子,她有著一副白皙的面龐,強壯的身子,個子很高,比我高許多。

她是在西蒙娜·博瓦爾去世前一周與世長辭的。

她對人付出的比得到的多,把她寫出來是否也是一種補償呢?

我這里寫的既不是傳記當然也不是小說,可能是介于文學、社會學和歷史學之間的什么東西吧。我的母親出生在下層社會,她一直想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我按照母親的愿望進入了這個掌握語言與思想的世界里,我必須將她的故事寫出來,為的是讓我在這個掌握語言與思想的環(huán)境里不覺得太孤獨和虛假。

我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正是她和她的語言,她的手,她的動作,她的一顰一笑,把現(xiàn)在的我和童年的我聯(lián)系起來?,F(xiàn)在我失去了我與我出生的那個世界相聯(lián)系的最后一根紐帶。

1986 年 4 月 20 0—1987 年 2 月 26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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