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訪問過布拉格,并乘朋友的車穿過捷克前往波蘭,路上我一直在看那些蒙雪的山嶺。但茨維塔耶娃的《山之詩》仍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如按詩人的自述,長詩中的山和一場痛苦的愛有關,但它們的力量、姿態(tài)和意味都超出了任何限定。山,遠離世俗,高于世俗,本來就是一種召喚,一種神話般的更偉大的存在,以下為《山之詩》的序詩:
一個肩膀:從我的肩上
卸下這座山!我的心升起。
現(xiàn)在讓我歌唱痛苦——
歌唱我自己的山。
任何人讀了都不能不為之震動,“那山就像是一聲雷霆?。薰男靥疟惶崽估揄憽?,有誰這樣描繪過山、歌唱過山嗎?所以,當布羅茨基被問到何時第一次接觸茨維塔耶娃的作品時,他舉出的正是這首詩:“我不記得是誰拿給我看的了,但是當我讀到《山之詩》的時候,覺得喀嚓一聲,萬物頓然不一樣了。之前我讀過的任何俄語作品都未曾給過我這樣的感受?!?/p>
“喀嚓一聲,萬物頓然不一樣了”,大自然的山變成了一個生命呈現(xiàn)、巨靈往來的世界(這就像樹木因詩人的到來變成了“兄弟般的一群!”)。這里也透出了茨維塔耶娃的一個創(chuàng)作奧秘:“重復那些已經存在的東西毫無意義。描寫你站在上面的一座橋,你自己就成為那座橋,或者讓橋成為你——二者統(tǒng)一或合二為一。永遠要——意在言外?!痹凇渡街姟分?,我們看到的正是山與詩人的相互征服、相互捕獲和擁有。
“喀嚓一聲”也提示著茨維塔耶娃詩歌特有的力量,就像冰斧砍下,天靈蓋被掀開。茨維塔耶娃崇尚的就是這種重量和語言的劈砍。她曾談過抒情詩就是一場劫難。的確,從這樣的“山之詩”中出來,人們不能不遍體鱗傷。
當然,《山之詩》之所以是一部偉大作品,不僅在于其“生猛”,還在于其深度、強度和高度?!巴纯嘁恢睆纳嚼锇l(fā)源。/山——俯瞰著人寰”,詩人巧妙地運用俄文中“山“(“ropa”)與“苦難”(“rope”)的諧音,賦予她的燃燒以真實性?!岸麄冋f憑著深淵的/吸力,你才可以測量高度。”她對山的贊頌,也就是她對宇宙更高法則的屈從。在這場劇烈奔突的“造山運動”中,我們始終感到的是那燃燒的痛苦內核,而在痛苦達到它的“最高音”時——“仿佛在它的手掌上天堂被賜予,/(如果它太灼熱,別去碰?。?/p>
這是一次令人驚異的爆發(fā),也是一次巨大的提升,藝術表現(xiàn)獲得了它神話般的力量。茨維塔耶娃的“山”從此永遠屹立在那里了。因而在后來的《新年問候》中,詩人會說“我以塔特拉山來判斷天堂”(塔特拉山,橫貫捷克邊境的山脈,捷克國歌即為《塔特拉山的風暴》)。她完全擁有了這種權力。
而接下來的長達八、九百行的長詩《終結之詩》則更多地回到“兩人交往”的具體場景,它更為戲劇化,敘事與抒情自白交織,心理表現(xiàn)更為微妙和尖銳,充滿了反諷性張力。帕斯捷爾納克讀了這部長詩后回信說:“這是第四個晚上,我把多霧、泥濘、滿天陰靄的夜的布拉格塞入大衣的口袋里,遠處的橋,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睛前面的——是你……你是多么崇高,多么驚人的大演員,瑪麗娜!”
“多么驚人的大演員”,這可能指的是茨維塔耶娃的戲劇化才能和承受力,不過它仍不同于一般的性愛悲劇,如同忍受著日常生活“推搡的肘子”,詩的女主人公也不得不忍受著她的愛情(“愛是一道弓弦被拉回到/它繃斷的那最緊一點”),甚至如同忍受著死亡。這真是很難解釋。據(jù)說詩人的丈夫曾這樣對人說:她追求的不是“水平線式的”愛,而是“垂直線的”愛。也許,這也正好構成了這部長詩的內在沖突?不管怎么說,這注定了會是一場“慘敗”。當詩人和羅茲耶維奇的關系結束后,她在給她朋友的信中寫道:“被愛是一種我依舊沒有掌握的藝術……”而她的另一句廣被引用的話,對我們讀解她的命運之謎包括這部長詩也許會更管用:“我對一生中所有的事物都是以訣別,而不是以相逢,是以決裂,而不是以會合,不是為了生,而是為了死才愛上并且愛下去的?!?/p>
一切是如此奇特,并且難解難分。有的研究者認為《終結之詩》還暗含了一個古老的“伊甸園”主題:亞當,夏娃,家?!捌唿c鐘。我們是否去電影院?/我喊出來:回家!”這是第一節(jié)的結尾,它令人震動。然而,家在哪里?或者問“這就是家?”也許,《終結之詩》的根本主題并不在于兩人的性愛,而是人在這個世界上的歸屬——這個世界是“繼母不是母親!”——正是出于這種痛苦的沖動,長詩的第十二節(jié)竟轉向了猶太人隔離區(qū):“向著選好的禁區(qū)。墻和/溝渠。別期待憐憫。/在這基督教教化之地/所有詩人——都是猶太人!”
“所有詩人都是猶太人”,策蘭獻給茨維塔耶娃的長詩《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開頭就引用了這句詩。這就是兩位詩人在一個異己世界里的“接頭暗號”!
布拉格時期為茨維塔耶娃的一個重要的創(chuàng)作爆發(fā)期,除了這兩部長詩,詩人還創(chuàng)作有一部敘事性諷刺長詩《捕鼠者》,它在俄國和西方已被公認為杰作,《詩人》、《竊取過去》等抒情詩也同樣令人驚異,它們不僅顯示了詩人的藝術進展,也完全超越了俄語抒情詩的傳統(tǒng),指向了“存在之思”。不過,更讓我本人嘆服的,是詩人移居法國后的頭一兩年內相繼完成的長詩《房間的嘗試》、《新年問候》、《空氣之詩》,從多方面看,它們堪稱姊妹篇或是“三部曲”,尤其是其中的《新年問候》,把茨維塔耶娃一生的創(chuàng)作都推向了一個頂峰。詩人在給朋友的信中曾談到只有大師才能駕馭長詩,現(xiàn)在她義無返顧地擔當起了這三部重要作品的命運。
1926年對茨維塔耶娃來說是極不尋常的年份。這一年春,經帕斯捷爾納克介紹,茨維塔耶娃開始與里爾克通信?!叭送ㄐ拧币殉蔀楝F(xiàn)代詩歌史的一個精神事件,它對三位詩人都是一種激發(fā)(如蘇珊·桑塔格所評論的那樣,他們在互相要求一種“不可能的光輝”),尤其是對茨維塔耶娃,如我們在“三人通信”中看到的,她才思煥發(fā),光彩熠熠,在許多方面甚至蓋過了其他兩位。
1926年夏在法國海濱圣吉爾-維完成的《房間的嘗試》,正寫于“三人通信”期間。它首先與帕斯捷爾納克有關。帕斯捷爾納克是茨維塔耶娃整個流亡時期重要的精神支撐,在一封信中他曾談到他們在一個房間相會的夢,這成為觸發(fā)該詩的直接因素。關于該詩,茨維塔耶娃在1927年2月9日給帕斯捷爾納克的信中說:“這首詩關于你和我……它寫出后,作為一首詩也關于他(里爾克)和我,每一行都如此。這是一種很有趣的替換:這首詩寫于我對他極度專心的日子,但它卻直接地——以它的意志和良知——指向你。它完成后——不僅僅關于他!……但是關于他——現(xiàn)在,在12月29日之后(指里爾克的逝世日),它成為了一種預感,一種洞見。我直接告訴過他,在他活著時,我不準備加入進去!——我們如何未能見面,我們會面會如何不同。這就是這首詩如此奇怪……不愛、棄絕、否定的原因,在它的每一行里。這首詩題為《房間的嘗試》,它的每一行——每一種(嘗試)都是否定。”
但詩人自己只說對了一半,或只說了一半。讀了該詩我們就會感到,在它里面不僅有否定,更有肯定——通過對現(xiàn)實和物理條件的否定而達成的更高肯定——它指向了另一個緯度,指向“靈魂的指定會見地”。而這首詩在結構和節(jié)奏上的不斷延宕和轉折,也產生了一種飽滿的層層推進的力量。正是在這奇特的“房間的嘗試”中,“墻”成為“走廊”,“椅子將帶著客人升起”,而它的結尾是:“天花板明顯地在唱/像所有的——天使!”
這看上去像是一場撲溯迷離的游戲?!胺块g的嘗試”,也就是等待著“客人”的女主人公試圖沖破現(xiàn)實俗套和身體局限(從“身體”中出去)、達到靈魂之愛的嘗試(“一個人的身體是墻!”)。即使在深切的期望中,詩人也意識到了,她與任何一位最好不見面(“這里,我們是別碰我/正當如此:手的信使,/手的意念,手的界線,/手的遠離?!保_@也許就是詩人所說的它的每一行“都是否定”的本來意思。而她想象的靈魂相遇是那樣絕對、微妙、歷歷在目而又不可能:
不是被一個涂灰泥墻者,或搭屋頂人
而是被一個夢,一個無線電路的
守衛(wèi);一個他會見一個她
在眼瞼下面的空隙里。
也正是在這不斷的“否定”中,詩人意識到“只有風是對詩人的獎賞!/我所確信的是走廊。”“只有在普緒克的門廳里/有什么會同我打招呼。”這里再次出現(xiàn)了“普緒克”——古希臘神話中靈魂的化身。茨維塔耶娃的靈魂之愛歸根到底出自她最充分、深刻的自我意識,它一層層解開作為一個詩人和作為一個血肉之軀的糾結,并上升到神話的層面。
而這一切也是“通過語言來征服空間的嘗試”?!霸谧呃壤飿讼拢绱讼蚯啊壕嚯x變得親密?!倍嗝磩尤?!它不僅展現(xiàn)了一種生命的姿態(tài),也構成了一種敘事的內驅力??扑孤J為茨維塔耶娃并不把語言作為目標,而是把它作為一個要克服的障礙。但在實際上,茨維塔耶娃那種強有力的、往往出人意料而又令人驚嘆的語言本身就是對這障礙的克服(“一個修建(挖出)走廊的人/知道在哪里弄彎它們——/為了血的時刻/為了轉過那個/心之角落——……雷霆的磁鐵……”)??磥?,詩人所確信的不僅是“走廊”,還有語言的創(chuàng)造本身,因而在長詩的最后,天使歌唱之時,出現(xiàn)了茨維塔耶娃的這一名句:“靠一條破折號,詩人把一切/連接在一起……”
現(xiàn)在,我們來看《新年問候》。1926年5月3日,經帕斯捷爾納克建議,里爾克首先給茨維塔耶娃去信,并隨信贈寄了《杜伊諾哀歌》和《獻給俄爾甫斯的十四行詩》。在《杜伊諾哀歌》的扉頁上,里爾克還題寫了一節(jié)贈詩。茨維塔耶娃很快回了她的第一封信。她完全知道和她通信的是一位怎樣偉大的詩人,她在經柏林到布拉格時就曾帶著里爾克的早期詩集讀(“我愛上了布拉格,從第一天起——因為您曾在那兒學習?!保┈F(xiàn)在,她又讀到了詩人晚近這兩本或許讓她更為激動的詩集,因而她在信的一開始就這樣稱:“您并非我最喜愛的詩人——‘最’之類是一種級別;您是——一種大自然現(xiàn)象……它的第五元素的化身:即詩本身……”“在您之后出現(xiàn)的詩人,應當是您。也就是說,您應當再次誕生。”
“您應當再次誕生”——這就是茨維塔耶娃自己的這首《新年問候》。它是對饋贈的接受,但也是一種偉大的回報。是獻給里爾克的一首動人挽歌,也是茨維塔耶娃自己的一次跨越和完成。1926年12月29日,里爾克在瑞士的一家療養(yǎng)院逝世,茨維塔耶娃于31號得知消息后,當晚用德語給里爾克寫了一封信:“一年是以你的去世作為結束嗎?是結束?是開端!你自身便是最新的一年。……親愛的,既然你死了,這就意味著,不再有任何的死(或任何的生?。R納,我始終感覺到你在右肩之上?!堑?!明天是新年……但是不許傷悲!今天午夜我將與你碰杯?!埬慊钤谖业膲糁邪伞H缃衲阌袡嘞M?,有權去做。我與你從未相信過此世的相見,一如不信此世的生活,是這樣嗎?你先我而去(結果更好?。?,為著更好地接待我,你預訂了——不是一個房間,不是一幢樓,而是整個風景?!R納,給我寫信!(一個多么愚蠢的請求?。┳D阈履旰?,愿盡享天上美景!瑪麗娜,1926年12月31日晚10時于貝爾維爾”
顯然,這封“悼亡信”已包含了挽歌的一些最原初的東西,后來茨維塔耶娃還寫過一篇《你的死》(“萊納,我被你的死亡吞噬了”)。而《新年問候》的落款時間是1927年2月7日,這就是說,為完成它,詩人前后用了兩個月時間。
這是一首真正偉大的挽歌,遠遠突破了一般的哀痛與愛的抒情,“如果說《房間的嘗試》是征服空間的嘗試,《新年問候》則是征服死亡的嘗試”(勞拉·韋科斯“終結之詩:敘事詩和抒情詩選”序言)。的確,置身于其中,我們就可以一步步感到詩人之死是怎樣打開一個奇異的“新年”,詩人通過她的“新年問候”,是怎樣在實現(xiàn)她的飛升和超越。在給里爾克的信中茨維塔耶娃曾談到詩歌寫作就是一種“翻譯”,就在這首詩中,她把把死亡翻譯成了一種可以為我們所真切感知到的更高的生命?;蛘哒f,她創(chuàng)造了一種靈魂的“來生”。
這首挽歌所采用的“書信體”形式,在挽歌的寫作中也很少見。它是兩位詩人對話的繼續(xù),但又進入到新的領域。死亡不僅打開了淚水的源泉,也最終使這兩個偉大靈魂相互進入和擁有。有讀者讀到這首挽歌后來信說自己“被帶入那樣深的感情和靈魂的對話中,不能抽身——茨維塔耶娃對里爾克的每一句問候都讓我忍不住流淚……”是的,除了“里爾克的瑪麗娜”,誰能達成如此動人的靈魂對話的深切性和親密性呢:“告訴我,你朝向那里的行旅/怎么樣?是不是頭有點暈但是并沒有/被撕裂?……”“我是不是猜對了,萊納——天國就是一道山,/一陣風暴?……”“在那樣的生命里寫作如何?/沒有書桌為你的胳膊肘,沒有前額/為你的手掌?”
這是一部深婉周轉而又大氣磅薄、渾然一體的作品。要全面深入地談論它,需要像布羅茨基那樣,以滿懷的致敬寫出一篇長文,甚至需要一句一句地讀(布羅茨基正是這樣來讀的,他那篇《對一首詩的注腳》在英文中有70余頁的篇幅)。當然,人們也可以從不同角度來看它:從對時間和死亡的征服維度(“你誕生于明天!”),從對生與死的思考和存在本體論的維度(“如此多如此純粹如此簡單的/空無,正好相稱于我們的容量和尺寸”),從不同世界的轉換和那驚人的雙重視野的角度(“從你那不可計量的高度往下看吧/貝爾維尤和我們的貝爾維代雷!”),從高難度的技藝和嶄新的語言創(chuàng)造角度,等等。布羅茨基在其解讀中還別具慧眼地指出挽歌作者到后來是以孩子般的眼光來提問:天堂是不是一個帶兩翼的劇院?上帝是不是一棵生長的猴面包樹?等等,指出這不僅創(chuàng)造了獨特、新穎而親切的宇宙性意象,也指向了一個永恒的童年。是的,這本身就是對死亡的克服。
這些,有心的讀者會感受到的。我愿在這里引用一下詩人盧文悅的來信:“我只能用顫栗來定義自己的感受——這首詩已經把兩個人置于同一個偉大的境界。她是一個文本大師。她把詩歌帶到了音樂里。對于逝者是新年問候,對于讀者是問候的偉大。她的’新年’越過了時間和空間,她的問候越過了國度和生命。她把我們帶進生和死的’陰影’和’回聲’中,感受生命’側面’的突然闖入。有誰能這樣宣敘和詠嘆,他們是合一的:茨維塔耶娃的里爾克,里爾克的茨維塔耶娃——‘血的’神性紐帶!這血的紐帶成為’冥冥中的授權’。她的純粹讓死亡溫暖。她是站在一個世紀的高度問候。在這里,技巧的翅膀合住,詩飛翔。我被這樣的錯覺錯愕:詩人的光芒在譯者身上的強烈,一如譯者。握手?!?/p>
感謝這樣的朋友和讀者!他讀到的是完成的譯文,可能還不太了解一個譯者所經受的具體磨難。這首挽歌長達200多行,句式復雜,多種層次扭結在一起,而又充滿了互文回響。說實話,這是我遇上的最艱巨、最具難度、最富有挑戰(zhàn)性的作品之一,在翻譯過程中備受折磨,但又充滿感激,因為偉大作品對我們的提升(“像我渴望的夜:/那取代腦半球的——繁星閃閃的一個!”)。這里還說一下,該詩我在一年前已依據(jù)卡明斯基的譯本譯過,但他們只節(jié)譯了少許幾節(jié),縱然清新、動人,卻未能展現(xiàn)其全貌、巨大的難度和份量。讀到布羅茨基的長文后(該文尚未被譯成中文),我意識到這是一部多么偉大的作品,因此也給自己定下了更艱巨的任務。我完全拋開了已譯出的那個譯本,依據(jù)科斯曼的英譯本,也參照了布羅茨基的部分譯文及解讀,重新譯出了全詩。不全力譯出這部杰作,并讓它在漢語中站住,我想,我就對不起茨維塔耶娃。
“心靈天賦和語言達到平衡者——才是詩人。”這是茨維塔耶娃的一個著名定義。在翻譯《新年問候》時我就時時感到這一點——在打開的“新年”里,是巨匠般的語言功力,是“一片沒有游客的風景”,是詞語中涌現(xiàn)的新的水流:“向著那可以看到的最遠的海岬——/新眼睛好,萊納!新耳朵好,萊納!”這是多么新穎、動人!更出人意外的還有“新的伸出的手掌好!”這“新的伸出的手掌”是“萊納”的,但也來自于語言本身,正是它在拉著一個飛升的心靈向上攀登……
而《新年問候》之后的《空氣之詩》,再一次令我驚異了,它不僅展示了一次我們意料不到的精神沖刺,也在一個耀眼的“水晶刻度”上再一次刷新了詩歌的語言。
1927年5月20-21日,美國飛行員林德伯格駕著“圣路易斯精神號”從紐約起飛,飛越大西洋,最后在巴黎降落,飛行長達33個半小時,成為當時的轟動性新聞。茨維塔耶娃受此激發(fā),寫下了這首長達400行的長詩。從多方面看,它與詩人在這之前的《房間的嘗試》、《新年問候》都有著聯(lián)系,也折射出它們的回聲,但又煥然一新,與詩人一生相伴隨的“客人”再次在這首詩的艙門口出現(xiàn),但已變得不可辨認、要讓人屏住聲息了:“這安靜的客人(像松樹/在門口——詢問寡婦)”。這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也許正因為如此奇異,布羅茨基稱這首詩為“象形文字式的”:“像它描述的第一層空氣那樣綢密、不透明……”
它的主題并不難看出。詩人似在繼續(xù)著她在《新年問候》里打開的一個維度:時間與空間、大地與天空、存在與虛無、永恒與上帝。人們也容易把它和《新年問候》聯(lián)系起來解讀,布羅茨基青年時代的詩友阿納托利·耐曼就稱它為“主人公靈魂死后的行旅”。還有人對照但丁的《神曲》,稱它的“七層空氣”結構是一種“但丁式的導游,一層接一層,通向最高天?!钡倾U摰氖?,塵世中的、時間中的一切又不時闖入詩中,構成了長詩的一些難忘的場景和隱喻:“時間的圍困,/那就是!莫斯科的斑疹傷寒/已完成……”而大饑荒時代的“一輛蒸汽火車”也被適時引來:“停下,為了裝載面粉……”
耐人尋味的,還有全詩最后部分的一句:“地面是為了/高懸的一切”,反過來說不也正是這樣?這不僅構成了一種奇妙的相互關系,重要的是,它保證了這首詩的真實性,使一場虛幻的太空之旅成為精神本身的必然體驗?!埃諝獾模┘毐⌒詽B透了指尖……”“母親!你看它在來臨:/空氣的武士依然活著?!边€有什么比這樣的詩句更真實?它的每一行都在保證著全詩的真實性??傊瑹o論它是什么,都不是一次可有可無的飛行試驗,而是為了空氣和呼吸,為了沖破“時間的圍困”,為了“進入的必然性”,為了獲得一種聽力,或是讓身體通過“耳朵”消失(“艙門由上而下,/耳朵是不是也如此?”),為了一種生命的實現(xiàn)(“頭腦從肩膀上完成了/獨立”),為了:“最終/我們就是你的,赫爾墨斯?。环N生翅心靈的/充分的準確的感知。”
同樣,敏感的讀者會體會到這些的,一位詩人很快發(fā)來了她的讀后感:“像《新年問候》一樣,她發(fā)現(xiàn)了一片空氣的新大陸,盡管也許與死亡相連。她飛翔的難度和高度讓每一句詩都值得一讀再讀。啊我看了很多遍!稀薄的空氣,稠密的感受,像但丁式的導游……很奇特也很難的詩,不斷提示著一種呼吸和聲音的感受,是空氣的聲音,也是詩人或詩從內部發(fā)出的聲音……讓人震動?!?/p>
“沒有兩條路,/只有一條——筆直!”《空氣之詩》無疑體現(xiàn)了茨維塔耶娃一貫的精神沖動,而又更為決然。的確,這樣一位詩人的愛和精神構成都是“垂直線的”(甚至她的上吊自盡的死?。?。她的飛行并非像一般飛行那樣沿著“地平線”(沿著地表),而是沿著“垂直線”一直向上、向上(“尖頂?shù)蜗陆烫?!”),直到進入到“另一個世界”的大氣層。對此,詩人的傳記作者也看得很清楚:“生活的地平線與精神的垂直線,日常生活與生存意識”,這就是茨維塔耶娃的“哲學范疇”。令人驚異的是這首詩寫得如此冷靜、超然:“別為領航員憐惜。/現(xiàn)在是飛行。”如果說在它的“最高天”是由窒息導致的死亡,那也正好應和了詩人《約會》的最后一句:“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禮。”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