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導讀30)和老闆上床就高級了嗎?
[淘股吧] 侯文詠
【沒有神的所在—私房閱讀金瓶梅連載30】
第四章 誤入野獸叢林的小白兔宋蕙蓮(3): 和老闆上床就高級了嗎?
前情提要:一夫六妻的西門慶家,妻妾們之間表面看似和諧,但私底下卻為了爭寵彼此較量、合縱,暗潮洶涌。性喜漁色的西門慶又看上了僕人來旺的老婆宋蕙蓮。在和老板偷情上床之后,宋蕙蓮開始在家族裏驕縱起來...
在西門慶家族里,仆婢們稱呼主人以及妻妾們的稱呼是『爹』與『娘』。這樣的稱呼固然讓大家有一家人的感覺,但隱藏其中更重要的意函卻是它無可逾越的階級畫分。當代社會的老板和員工的階級關系或許是短暫,并且隨著個人境遇不斷變動的,但在明朝的社會里,主人和奴仆的關系卻是永久、并且無可逾越的—就像『爹』的稱呼一樣。
就像社會把人分成『皇親貴族—官—民—仆—樂戶(妓戶)』的等級一樣,在西門慶家族里,依著男尊女卑、輩份高低的排序,人也可以細分成至少如下的五個階層:
1西門慶—2妻、妾—3女兒、女婿—4奴仆、伙計—5婢女、仆婦
位在這張階層表頂端是西門慶。他是整個家族的代表,也是最高領袖。位于第二層、第三層的則是西門慶的妻妾女兒女婿們。他們能夠位居高位的理由當然來自和西門慶的『生殖』關系。至于第四層、第五層的奴仆婢女雖然也喊西門慶『爹』,但是由于缺乏和西門慶真正的『生殖』關系,因此只能排到底層。換句話說,在這個復雜而細膩的倫理系統,除非透過『生殖』關系,任何人幾乎不可能有機會改變在家族中的階層位置的。
在一個像明朝那樣的封建社會,除了妓院的金錢交易之外,『性』往往是和『階層』移動或『權力』重新分配緊緊相連的。這也是為什么我必須用比『淫穢』更嚴肅的眼光,來看待『金瓶梅』里面的性愛的很重要理由。
就以宋蕙蓮來說好了。在她和西門慶發(fā)生『性』關系之后,她原先在仆婦這個最底層的位置上立刻產生了一種名實不符的不安。這樣的不安,一方面來自西門慶送給她藍緞裙的暗示,但更多卻來自宋蕙蓮自己的想象。
一個擁有權力如何能夠證明呢?最簡單的方法當然是挑釁處在更高權力階層的人。我們先來看看元宵當天西門慶的家族聚餐時,宋蕙蓮囂張的模樣:
小玉、元宵、小鸞、繡春都在上面斟酒。那來旺兒媳婦宋蕙蓮卻坐在穿廊下一張椅兒上,口里嗑瓜子兒。
等的上邊呼喚要酒,他(宋蕙蓮)便揚聲叫:『來安兒,畫童兒,上邊要熱酒,快趲酒上來!賊囚根子,一個也沒在這里伺候,都不知往那去了!』
只見畫童燙酒上去。西門慶就罵道:『賊奴才,一個也不在這里伺候,往哪去來?賊少打的奴才!』
小廝走來說道:『嫂子,誰往哪去來?就對著爹說,吆喝教爹罵我?!?br>
蕙蓮道:『上頭要酒,誰教你不伺候?關我甚事!不罵你罵誰?』
畫童兒道:『這地上干干凈凈的,嫂子嗑下恁一地瓜子皮,爹看見又罵了?!?br>
蕙蓮道:『賊囚根子!……甚么打緊,便當你不掃,丟著,另教個小廝掃。等他(西門慶)問我,只說得一聲?!?br>
畫童兒道:『耶[口樂](讀“yi-e”』),嫂子,將就些罷了,如何和我合氣(斗氣)!』于是取了笤帚來,替他掃瓜子皮兒。
宋蕙蓮所處的階層位置其實是低于畫童的。如果不是和西門慶的性關系,她怎么能夠威脅畫童?我們再從書童不敢招惹她的反應,就可以理解,她和西門慶之間的事,在奴仆之間應該是人盡皆知的秘密了。
宋蕙蓮不但挑釁畫童,進一步,奴仆階層里地位較高的賁四、傅銘(負責經營西門慶店鋪的主管)、甚至是更高一個階層,西門慶的女婿陳敬濟,她也要招惹。
這婦人嘴兒乖,常在門前站立,買東買西,趕著傅伙計叫傅大郎,陳敬濟叫姑夫,賁四叫老四。因和西門慶勾搭上了,越發(fā)在人前花哨起來,常和眾人打牙犯嘴,全無忌憚?;蛞粫r叫:『傅大郎,我拜你拜,替我門首看著賣粉的?!荒歉祷镉嬂铣桑泱@心兒替他門首看著,過來叫住,請他出來買。
就像剛開始有錢的人非得買奢侈品才能證明、感受到自己的有錢一樣,宋蕙蓮也急著用各種權力的挑釁來證明她新擁有的權力。
吊詭的是,宋蕙蓮和西門慶這層性關系如果不被知道的話宋蕙蓮就無法擁有特權??墒沁@層偷情的秘密一旦被公開,又可能危及關系本身。情勢就在這種若隱若現的曖昧之中,繼續(xù)發(fā)展下去。這也是『權力』最迷人的部分—它永遠是在持續(xù)變動的游戲(game)。所有的權力位階,永遠在一次又一次的較量之后才能顯現出來。這使得任何嘗過這種樂趣的人,無時不刻想要回到那個戰(zhàn)場。于是,在輕意地跨越過了【女兒女婿—奴仆、伙計—婢女、仆婦】這幾個階層之后,我們看到作者讓宋蕙蓮繼續(xù)發(fā)揮想象力,把自己往上放入和妻妾同樣的階層里。
眾人吃了茶,這蕙蓮在席上,斜靠桌兒站立,看著月娘眾人擲骰兒,故作揚聲說道:『娘,把長么搭在純六,卻不是天地分?還贏了五娘。』又道:『你這六娘,骰子是錦屏風對兒。我看三娘這么三配純五,只是十四點兒,輸了?!?br>
被玉樓惱了,說道:『你這媳婦子,俺們在這里擲骰兒,插嘴插舌,有你甚么說處?』把老婆羞的站又站不住,立又立不住,緋紅了面皮,往下去了。
拋開這些骰子經的內容不談,宋蕙蓮敢如此大膽地插嘴、給意見,恐怕也是在內心世界,早把自己想象成是妻妾們同等級的姐妹或朋友了??上嫌駱且稽c也不買賬,一語戳破了宋蕙蓮一廂情愿的想象。孟玉樓說的『有你什么說處』的『處』,指的就是這個階級上的位置。書上形容『把老婆羞的站又站不住,立又立不住,緋紅了面皮,往下去了?!贿@段文字更是絕妙,彷佛宋蕙蓮站不住的不是場面,而是那個她無法逾越的階層。
那個要求穩(wěn)定的封建家族結構,和宋蕙蓮期望中不斷挑釁、變動的權力游戲當然完全不同。不知情的孟玉樓一記悶棍把宋蕙蓮打出妻妾這個階層。知情的奴仆們當然也不可能讓宋蕙蓮回到原來的階層(更不用說她先生來旺了)。宋蕙蓮若稍有警覺,她或許會察覺到在西門慶家族里,不管在任何階層,她都已經失去了立足之地。
如果活在當代,以宋蕙蓮本身的條件、美色以及想出人頭地的野心,她或許很有機會在時裝界、演藝界闖出一片天地的,可惜她所生存的是一個凝滯不動的世界。在那樣的世界里,沒有階層歸屬所代表是脆弱、不受到任何保護的。這是在同樣被西門慶『收用』,春梅和宋蕙蓮最大的不同。春梅穩(wěn)穩(wěn)地站在她的階層,并且有潘金蓮做靠山。但宋蕙蓮卻只是沒有家、沒有了主人的小白兔。
可惜這些警訊,都在一次又一次和西門慶的『性關系』中被她刻意忽略了。
【沒有神的所在—私房閱讀金瓶梅連載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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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誤入野獸叢林的小白兔宋蕙蓮(4):
監(jiān)控老公的情婦
前情提要:一夫六妻的西門慶家,妻妾們之間表面看似和諧,但私底下卻為了爭寵彼此較量、合縱,暗潮洶涌。性喜漁色的西門慶又看上了僕人來旺的老婆宋蕙蓮,被潘金蓮發(fā)現了。盡管潘金蓮為了自身權益考量對西門慶採放任態(tài)度,但對宋蕙蓮的監(jiān)控卻一點也不放松,就怕她爬到自己頭上去...
盡管潘金蓮對宋蕙蓮與西門慶的通奸放任不管,但是她對宋蕙蓮的監(jiān)控卻是從不曾放松的。之所以會如此,當然是來自潘金蓮對宋蕙蓮的不放心,怕她有一天爬到自己頭上去了。
政和六年的新年期間,趁著西門慶、吳月娘不在,潘金蓮、孟玉樓都在李瓶兒房里下棋的時候,潘金蓮提議要給宋蕙蓮一個燒豬頭的差事。
這個燒豬頭的差事乍看之下普通平常,但再細想一下就發(fā)現并不單純。為什么不單純呢?因為叫宋蕙蓮給大家燒豬頭的要求并不合理。事實上,在和西門慶有一腿之后,宋蕙蓮已經被調到月娘房間,只負責煮茶水、弄菜蔬,打發(fā)月娘房里的伙食。換句話說,宋蕙蓮已經不管大灶上的事了——潘金蓮這個要求并不是宋蕙蓮份內的事。
但正因為不是份內事,潘金蓮這樣的要求正好用來惦惦自己的份量,看看宋蕙蓮是不是聽話。
果然小廝來興兒買來了豬頭、豬腳,去請宋蕙蓮做時,宋蕙蓮直截的反應就是不想燒。后來反倒還是玉簫勸她。
玉簫道:『你且丟下,替他燒燒罷。你曉的五娘嘴頭子,又惹的聲聲氣氣(埋怨)的。』蕙蓮笑道:『五娘怎么就知道我會燒豬頭,栽派與我!』(第二十三回)
不像孟玉樓的小心謹慎,宋蕙蓮在這里表現出來的政治敏銳度可說是相當遲鈍的。
關于『燒豬頭』這道『金瓶梅』里面的名菜作法書上寫的是這樣的:
(蕙蓮)于是起到大廚灶里,舀了一鍋水,把那豬首蹄子剃刷干凈,只用的一根長柴禾安在灶內,用一大碗油醬,并茴香大料,拌的停當,上下錫古子(形如鼓的有蓋錫鍋)扣定。那消一個時辰,把個豬頭燒的皮脫肉化,香噴噴五味俱全。將大冰盤(淺盤)盛了,連姜蒜碟兒,用方盒拿到前邊李瓶兒房里。(第二十三回)
我初看這個部分時,只覺得用一根長柴就可燒好豬頭加豬蹄似乎有些夸張。后來再找資料時,發(fā)現這份食譜一點也不離譜。原來只用一根長柴做燃料是為了慢火悶燒,接著用『上下錫古子扣定』是為了讓蒸汽保留在錫鍋里,不外泄。換句話說,這個手法,幾乎就是我們當代使用的壓力鍋悶蒸、或燉食物的效果了。難怪豬頭會煮得皮脫肉化,香軟又Q。
豬頭燒好了,宋蕙蓮像個法國廚師一樣,跑出來向客人問候、獻殷勤。盡管桌面上清一色都是女性,寫來也只是吃吃喝喝,可是感覺上和男性的幫派里竟沒有什么太大的差別。妻妾們賞給宋蕙蓮本來就是她做的燒豬頭,一副幫派老大隨手賞賜小費給手下的派頭。
宋蕙蓮磕了三個頭,畢恭畢敬地拿了豬頭在一旁站著吃的樣子,也像極了幫派里的小啰嘍。
■
盡管如此,潘金蓮仍然不放心宋蕙蓮。進一步,她還要竊聽宋蕙蓮與西門慶在山洞里云雨之際的對話。果然這一聽立刻發(fā)現了問題。
西門慶道:『我兒,不打緊,到明日替你買幾錢的各色鞋面。誰知你比你五娘(潘金蓮)腳兒還?。 ?br>
婦人(宋蕙蓮)道:『拿甚么比他!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試了試,還套著我的鞋穿……』(第二十三回)
三寸金蓮作為性感象征或許距離我們的時代非常遙遠。但如果把這些性感象征換成『乳房』來想象,或許就沒有那么難以體會。潘金蓮最引以為傲的可說就是她的小腳,如今宋蕙蓮說起自己套著的鞋,還可以再穿潘金蓮的鞋那種傲慢與自負,這口氣當然讓潘金蓮吞不下去。
宋蕙蓮不但和潘金蓮比性感,更糟糕的是她還要比出身。
只聽老婆(宋蕙蓮)問西門慶說:『你家第五的秋胡戲(妻,太太),你娶他來家多少時了?是女招(以處女身分嫁人)的,是后婚兒(再嫁)來?』
西門慶道:『也是回頭人兒(再嫁的)。』
婦人說:『嗔道(怪不得)恁久慣牢成(這么老練圓滑)!原來也是個意中人兒(情人),露水(短暫)夫妻?!唬ǖ诙兀?br>
在《金瓶梅》的時代里,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此『意中人兒』并不是一句稱贊話。被這樣形容的婚姻關系,通常對象不是再婚、就是從妓院找來的。宋蕙蓮之所以要和潘金蓮比小腳、比出身,當然是因為對潘金蓮不服氣。吳月娘出身好,孟玉樓、李瓶兒有錢,這些宋蕙蓮都沒得比。唯一有機會較量較量的只剩下潘金蓮了。
書上說:這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氣得在外兩只胳膊都軟了,半日移腳不動。潘金蓮故意留下自己的頭簪,反鎖住花園的角門(這是花園通往外邊的門),警告宋蕙蓮:這些話她聽到了。
隔天,宋蕙蓮和西門慶喊了李瓶兒房間的迎春來開門。宋蕙蓮看到是潘金蓮的簪子,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潘金蓮一早梳頭洗臉,宋蕙蓮小心翼翼地拿著鏡子、捧著洗手水在一旁殷勤侍候。
金蓮道:『……你去伏待你爹,爹也得你恁個人兒伏待他,才可他的心。俺們都是露水夫妻,再醮(再嫁)貨兒。只妳正名正頂轎子娶將來的,是他的正頭老婆?!唬ǖ诙兀?br>
宋蕙蓮當然明白潘金蓮話里的諷刺正是肇因于山洞里她對西門慶說過的話,連忙跪下來對潘金蓮認錯,并且發(fā)毒誓向潘金蓮輸誠效忠。
(宋蕙蓮)說道:『娘是小的一個主兒,娘不高抬貴手,小的一時兒存站不的。當初不因娘寬恩,小的也不肯依隨爹。就是后邊大娘,無過只是個大綱兒(綱紀要求)。小的還是娘抬舉多,莫不敢在娘面前欺心?隨娘查訪,小的但有一字欺心,到明日不逢好死,一個毛孔兒里生下一個疔瘡?!唬ǖ诙兀?br>
盡管宋蕙蓮一再公開地以『煮豬頭』、『磕頭謝恩』甚至『認錯』、『發(fā)毒誓』的方式向潘金蓮輸誠效忠,但由于潘金蓮在山洞里偷聽到的話,使得她再也不可能相信宋蕙蓮了——畢竟對于潘金蓮來說,在山洞里那個『看不見』的秘密世界說出來的話,是真實的不能再真實的。
在『金瓶梅』的故事里,永遠存在著一個公開、看得見的表像世界,以及另外一個隱晦、看不見的秘密世界。就像潘金蓮更相信從隱晦的秘密世界得到的訊息一樣,作為『金瓶梅』的閱讀者,也必須掌握那個隱晦的秘密世界里的訊息,才有辦法更深刻地掌握表像世界里,看似平常的瑣事的背后樂趣。
【沒有神的所在—私房閱讀金瓶梅連載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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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誤入野獸叢林的小白兔宋蕙蓮(5):宋蕙蓮“殺很大”
前情提要:性喜漁色的西門慶又看上了僕人來旺的老婆宋蕙蓮,被潘金蓮發(fā)現了。盡管潘金蓮為了自身權益考量對西門慶採放任態(tài)度,但對宋蕙蓮的監(jiān)控卻一點也不放松。潘金蓮刻意偷聽宋蕙蓮和西門慶偷情時的談話,發(fā)現宋蕙蓮自恃比潘金蓮性感,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盡管事后宋蕙蓮發(fā)現了,親自來向潘金蓮道歉、并宣誓效忠,但兩人情結己經種下......
就在西門慶和宋蕙蓮偷情的同時,潘金蓮和西門大姐老公陳敬濟也正打得火熱。如果大家不健忘的話,陳敬濟是在西門慶娶李瓶兒之前,因為楊戩被參劾的政治事件和西門大姐逃回娘家避難的。從那時候起,他就一直留在西門慶家。最初,西門慶讓陳敬濟和賁四一起監(jiān)管起造花園的工事,由于還算盡心盡力,因此頗得西門慶的信賴。不過陳敬濟出身官宦之家,是個標準的公子哥兒,『自幼乖滑伶俐,風流博浪牢成』、『詩詞歌賦、雙陸象棋,拆牌道字,無所不通、無所不曉』。
自從和琴童的事件曝光挨打之后,風流成性的潘金蓮已經『戒色』很久了。不難想象,這樣個性的陳敬濟很快和潘金蓮勾搭上了。
我們來看看政和六年這年的元宵燈節(jié)晚宴上的場面。
……西門慶席上見女婿陳敬濟沒酒,吩咐潘金蓮去遞一巡兒。這金蓮連忙下來,滿斟杯酒,笑嘻嘻遞與敬濟,說道:『姐夫,你爹吩咐,好歹飲奴這杯酒兒?!?br>
敬濟一壁接酒,一面把眼兒斜溜婦人,說:『五娘請尊便,等兒子慢慢吃!』
婦人將身子把燈影著,左手執(zhí)酒,剛待的敬濟將手來接,右手向他手背只一捻,這敬濟一面把眼瞧著眾人,一面在下戲把金蓮小腳兒踢了一下。婦人微笑,低聲道:『怪油嘴,你丈人瞧著待怎么?』(第二十四回)
這個故事有趣的地方在于,潘金蓮和陳敬濟調情,房間里的人沒看見,卻被躲在窗外偷瞄的宋蕙蓮卻發(fā)現了。
這個無意的發(fā)現,開啟了宋蕙蓮前所未有的想象。
出身、性感一點都不輸潘金蓮的宋蕙蓮當然會認為:她所以無法在那個『表象世界』里把西門慶從潘金蓮身上搶過來,主要就是因為她和西門慶的戀情卻只能在那個秒密的『底層世界』里存活。但這個男人如果換成了陳敬濟,情況就完全不同了。陳敬濟是西門大姐的老公,潘金蓮算來還是陳敬濟的岳母呢。潘金蓮勾引陳敬濟,他們的事一樣也只能存在『底層世界』里。
如果宋蕙蓮和潘金蓮爭搶的對象是陳敬濟,事情會怎么樣呢?
在那個不能公開的『底層世界』里,潘金蓮不再擁有階級、身分的優(yōu)勢。換句話,只有在那個秘密的世界里,宋蕙蓮才有機會,回到單純的女人對女人,和潘金蓮展開真正的對決。
我相信這個元宵之前,宋蕙蓮對陳敬濟應該是沒有什么特別的意思的,畢竟她和西門慶正打得火熱。但是這個無意的發(fā)現,讓宋蕙蓮決定跟潘金蓮別別苗頭。
在元宵晚宴之后的這場『走百媚』[1]可說是蕙蓮與潘金蓮之間真正最關鍵的絕裂點。我們看到,在這段看似歡樂的文字敘述里,『金瓶梅』作者再度把他那『表象世界』與『底層世界』共存的寫作技巧發(fā)揮的淋漓盡致。
([1] 走百媚一說走百病,是古代婦女元宵節(jié)的活動之一,據說可以祈免災難疾病。)
我們一起來看看。
(出門前天冷,大家都進房間去拿衣服)
獨剩下金蓮一個人,看著敬濟放花兒(煙火)。見無人,走向敬濟身上捏了一把,笑道:『姐夫原來只穿恁單薄衣裳,不害冷么?』……
(陳敬濟)于是和金蓮嘲戲說:『你老人家見我身上單薄,肯賞我一件衣裳兒穿穿也怎的?』
金蓮道:『賊短命,得其慣便了,頭里頭(剛剛)躡我的腳兒,我不言語,如今大膽,又來問我要衣服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意中人),何故把與你衣服穿?!?br>
敬濟道:『你老人家不與就罷了,如何扎筏子來諕我(找借口嚇我)?』
婦人道:『賊短命,你是城樓上雀兒,好耐驚耐怕的蟲蟻兒!(嘲笑陳敬濟膽?。徽f著,見玉樓和蕙蓮出來……(第二十四回)
顯然春心蕩漾的潘金蓮欲罷不能,一有機會就要陳敬濟調情,不但如此,還把調情的話愈說愈白。我們繼續(xù)看下去。
當下三個婦人(潘金蓮、孟玉樓、李瓶兒),帶領著一簇男女。來安、畫童兩個小廝,打著一對紗吊燈跟隨。女婿陳敬濟踹著馬臺,放煙火花炮,與眾婦人瞧。
宋蕙蓮道:『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兒。娘們攜帶我走走,我到屋里搭搭頭就來?!?br>
敬濟道:『俺們如今就行?!?br>
蕙蓮道:『你不等,我就惱你一生!』于是走到屋里,換了一套綠閃紅緞子對衿衫兒、白挑線裙子。又用一方紅銷金汗巾子搭著頭,額角上貼著飛金并面花兒,金燈籠墜耳,出來跟著眾人走百媚兒。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綾襖兒,遍地金比甲。頭上珠翠堆滿,粉面朱唇。(第二十四回)
現在輪到宋蕙蓮出招了。我們看見她沖進房間了,自信滿滿地搬出了所有的行頭,開始打扮。這段敘述,讓我們有種錯覺,彷佛宋蕙蓮穿的不是艷麗的衣服,而是出征用的盔甲似的。
如果不作任何提示的話,這場勾心斗角的走百媚活動,表面上看起來無非就只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元宵即景』而已,可是明眼人仔細再讀下去,會發(fā)現原來其中是充滿刀光劍影的。
敬濟與來興兒,左右一邊一個,隨路放慢吐蓮、金絲菊、一丈蘭、賽月明(各式各樣的煙火)。出的大街市上,但見香塵不斷,游人如蟻,花炮轟雷,燈光雜彩,簫鼓聲喧,十分熱鬧。游人見一對紗燈引道,一簇男女過來,皆披紅垂綠,以為出于公侯之家,莫敢仰視,都躲路而行。
那宋蕙蓮一回叫:『姑夫,你放個桶子花我瞧?!灰换赜值溃骸汗梅?,你放個元宵炮丈我聽?!灰换赜致淞嘶ù?,拾花翠;一回又掉了鞋,扶著人且兜鞋;左來右去,只和敬濟嘲戲。(第二十四回)
宋蕙蓮這般千嬌百媚,風流識趣男人如陳敬濟者當然無法不心動。光是讀到這里,我們已經可以頒發(fā)最出風頭獎給宋蕙蓮了,可是她顯然不滿足于此。我們看到她還不停地落花翠、掉鞋、扶著人兜鞋。
我們說過,小腳在過去是「情欲」的象征,宋蕙蓮這些掉鞋、扶著人兜鞋行為的挑逗的程度一點也不輸給時下女人故意穿著低胸衣服,當眾彎腰、擠奶露乳溝的風騷。只能說宋蕙蓮實在是使出了渾身解數。
玉樓看不上,說了兩句:『如何只見你掉了鞋?』
玉簫(吳月娘房大丫頭)道:『他怕地下泥,套著五娘(潘金蓮)鞋穿著哩!』
玉樓道:『你叫他過來我瞧,真?zhèn)€穿著五娘的鞋兒?』
金蓮道:『他昨日問我討了一雙鞋,誰知成精的狗肉,套著穿!』
蕙蓮摳起裙子來,與玉樓看??匆娝┲鴥呻p紅鞋在腳上,用紗綠線帶兒扎著褲腿,一聲兒也不言語。(第二十四回)
宋蕙蓮這些機心,與其說想要陳敬濟,倒不如說只是對潘金蓮的勝利和報復罷了。特別是在這段走百媚的尾聲中,當玉簫幫腔回答孟玉樓的問題說:『她怕地下泥,套著五娘鞋穿著哩!』時,我們終于很驚訝地發(fā)現,宋蕙蓮是多么工于心計地在自己的鞋外面再套上潘金蓮的鞋。藉由這樣的手段,她不只象征性地把潘金蓮的尊嚴當鞋子往泥里踩,同時她也借著掉鞋、兜鞋的惹火動作,不斷地引來注目,好向全世界宣告潘金蓮的腳太大了。
這樣的宣示其實已經接近某種叫囂或者是嗆聲了。勉強要換成當代語匯的話,應該像是:
『和我比性感、比胸部大、比魅力、比迷人?潘金蓮,去死吧!』
正由于這些爭奪、叫囂都只發(fā)生在那個不能公開的底層世界里,所以在宋蕙蓮把褲管撩起來之后,孟玉樓才會一聲兒也不言語。想起來,孟玉樓的不言語實在是耐人尋味的。她或許太明白這樣的挑釁所代表的意義,也或許是不愿見到底層世界里的戰(zhàn)火延燒到表像世界里來,于是選擇了沉默。
在走百媚的這個晚上,宋蕙蓮在陳敬濟的面前痛宰了潘金蓮,算是扯平了『豬頭』和『竊聽』事件的恩怨。但也在同樣的晚上,潘金蓮確立了對宋蕙蓮趕盡殺絕的態(tài)度。內心得意洋洋的宋蕙蓮或許以為在那個秘密的底層世界里所做的事情,潘金蓮是不可能有機會在表像世界里對她報復的。
但宋蕙蓮實在太低估了人性邪惡的程度,以及痛宰潘金蓮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了
【沒有神的所在—私房閱讀金瓶梅連載28】
[淘股吧]
第四章 誤入野獸叢林的小白兔—宋蕙蓮(1)
前情提要:經過一連串的折騰之后,西門慶終于娶回了孟玉樓(3妾)、潘金蓮(5妾)、李瓶兒(6妾),加上吳月娘(大老婆)、李嬌兒(2妾)、孫雪娥(4妾),形成了一夫六妻的局面。妻妾們之間表面看似和諧,但私底下卻為了爭寵彼此較量、合縱,暗潮洶涌。這已經夠復雜了,但西門慶又看上了僕人來旺的媳婦宋蕙蓮...
從這次的連載開始,我們要進入《金瓶梅》新的故事了。新出現的女主角叫做宋蕙蓮。她或許擠不進《金瓶梅》前幾名最重要角色,但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事絕對是《金瓶梅》里最驚心動魄的故事之一。
宋蕙蓮在《金瓶梅》中,一出場就和潘金蓮有所牽扯:
那來旺兒,因他媳婦癆病死了,月娘新又與他娶了一房媳婦,乃是賣棺材宋仁的女兒,也名喚金蓮……月娘因他叫金蓮,不好稱呼,遂改名為蕙蓮。
由于潘金蓮已經存在了,因此,宋金蓮必須被迫改名為『宋蕙蓮』。這個看起來普通的改名動作,隱藏了一個很重要的隱喻,我們在這個章節(jié)最后會再談這件事。撇開名字不談,宋蕙蓮這個角色,其實也充滿了潘金蓮的影子。且先看看她的出身:
當先賣在蔡通判家房里使喚,后因壞了事出來,嫁與廚役蔣聰為妻。這蔣聰常在西門慶家答應,來旺兒早晚到蔣聰家叫他去,看見這個老婆,兩個吃酒刮言,就把這個老婆刮上了。一日,不想這蔣聰因和一般廚役分財不均,酒醉廝打,動起刀杖來,把蔣聰戳死在地,那人便越墻逃走了。
所謂的『壞了事出來』,說穿了,就是和老爺發(fā)生了關系,被大老婆趕出來。宋蕙蓮后來嫁給予廚役蔣聰,這個廚役又和人起爭紛,被殺死了。這個出身感覺上很眼熟。如果要和潘金蓮做個對照的話,我們會發(fā)現幾乎是相似的。
出身
工作
婚姻
潘金蓮
張大戶家彈唱
和張大戶發(fā)生關系,被逼出來。
1.武大(賣炊餅)。
2.工作期間和西門慶發(fā)生婚外關系。
3.武大郎歿,嫁西門慶
宋蕙蓮
蔡通判家女傭
和蔡通判發(fā)生關系,被趕出來。
1.蔣聰(廚役)。
2.工作期間和來旺發(fā)生婚外關系。
3.蔣聰歿,嫁來旺
不只出身相似,甚至連長相、個性也很接近。書上形容宋蕙蓮:
這個婦人小金蓮兩歲,今年二十四歲,生的白凈,身子兒不肥不瘦,模樣兒不短不長,比金蓮腳還小些兒。性明敏,善機變,會妝飾,就是嘲漢子的班頭,壞家風的領袖。
換句話說,來了一個無論是長相、性情、甚至連名字都和潘金蓮酷似的女人。如果她也和西門慶發(fā)生了關系,掉進這樣一個看似熱鬧、詳和的野獸叢林里,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呢?這是這個部分最令人著迷的吸引力。
用音樂的概念來想象的話,宋蕙蓮的故事活生生就是潘金蓮的變奏曲。貫穿在《金瓶梅》第二十二回到第二十六回,這短短的五個章回中,兩個女人之間有趣的對照與拉鋸,甚至故事結局帶來的驚異與喟嘆,其說是文學,恐怕更近乎一種音樂性的震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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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蕙蓮嫁給西門慶家的伙計,進到西門慶家沒多久,就開始學潘金蓮,也『把[髟狄]髻墊的高高的,頭發(fā)梳的虛籠籠的,水[髟丐]描的長長的?!贿@番賣弄果然引起了西門慶的注意。西門慶找了個事由把宋蕙蓮的老公來旺支開,讓他去杭州出差半年,替蔡太師制造慶賀生辰錦繡蟒衣,好『安心早晚要調戲他這老婆』。《金瓶梅》的故事讀到這里,西門慶這副德行對讀者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了。倒是其中的一段小插曲值得一提:
西門慶因打簾內看見蕙蓮身上穿著紅綢對襟襖、紫絹裙子,在席上斟酒,問玉簫道:『那個是新娶的來旺兒的媳婦子蕙蓮?怎的紅襖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樣?到明日對你娘說,另與他一條別的顏色裙子配著穿?!?br>
玉簫道:『這紫裙子,還是問我借的?!?br>
從當代的美學觀點,紅綢襖搭配紫絹裙似乎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但是這樣的搭配,掉到明朝恐怕就一點也不出色。當時的主流美學觀點,我們從『第十五回佳人笑賞翫燈樓』時,吳月娘,帶著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來到李瓶兒位于獅子街的住宅過元宵時的盛裝打扮就可看出端倪:
吳月娘穿著大紅妝花通袖襖兒,嬌綠緞裙,貂鼠皮襖。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都是白綾襖兒,藍緞裙。
李嬌兒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樓是綠遍地金比甲,潘金蓮是大紅遍地金比甲,頭上珠翠堆盈,鳳釵半卸。
從這次出游的盛裝打扮,我們可以發(fā)現,明朝貴婦人的時尚的趨勢,是偏向顏色鮮艷、彩度夸張、并且色系強烈對比的。這樣的時尚,跟『尺度』的限制有很大的關系。根據《明史.輿服志》的規(guī)定,民間婦人是不能穿大紅色衣裳的。她們的禮服只能『紫,不用金繡;袍衫止紫、綠、桃紅及諸淺淡顏色,不許用大紅、鴉青、黃色?!徊坏视屑s束,連式樣也同樣受到強烈的階級限制。吳月娘身上的『通袖襖』(衣身的花樣和袖子的花紋一致)本來是明代官太太在禮儀的場合才穿的衣服。以吳月娘目前商人太太的身分,這樣的穿著打扮顯然是一種『刻意的逾越』與『尺度的突破』。
我們不難明白,正是這樣的限制,造就出了當時強烈的色彩美學觀念。勇于向『禁忌』與『尺度』挑戰(zhàn),向來是時尚內在的原始邏輯。這樣的邏輯到了當代,當身分、階級不再是穿著的限制時,『裸露』程度又成了時尚挑釁的新對象??梢姏]有禁忌與限制,就沒有時尚和流行。這件事,四百年來的女人其實是沒有太大差別的。
除了吳月娘之外,其他妻妾身上那些金比甲(下擺長及膝下,類似現在的長背心),以及艷麗的色彩,無一不是在當時容許的尺度邊緣游走。有趣的是,盡管逾越,就突破的尺度而言,西門慶的妻妾之間,還是很謹慎地遵守著一種彼此心知肚明的階級落差。因此只有大老婆吳月娘穿著最『夯』的大紅妝花通袖襖兒、綠緞裙,與貂鼠皮襖。其她小妾則只能穿上較不彰顯的白綾襖、藍緞裙與金比甲。
進一步來看,如果一定要在小妾之間做個比較的話,又以潘金蓮的『大紅遍地金比甲,頭上珠翠堆盈,鳳釵半卸』最為夸張。這當然是潘金蓮的生存心態(tài)與對自我的認知。因此,這些在古典小說中很容易被我們一眼晃過去的服裝穿著,雖然什么都沒說,可是卻往往表達出了許多千言萬語都道不盡的情勢。
有了這些認知,再回來閱讀西門慶對宋蕙蓮紫裙子的挑剔,還讓玉簫送了藍緞子給她做裙子,我們立刻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照說,以西門慶家奴老婆的身分,這樣的穿著搭配沒有什么不妥。不過在西門慶嫌宋蕙蓮的裙子丑時,玉簫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
『這紫裙子,還是問我借的。』
玉簫是吳月娘房里的大丫頭。在丫圜奴仆這個階級里,她的地位應該排行上前幾名的了。她出手借給宋蕙蓮的裙子,應該算得上『高級』了。沒想到西門慶還要送她藍緞子做裙子。眼尖的人應該注意到了,藍緞裙是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去李瓶兒獅子街的住宅歡渡元宵時的標準打扮。換句話,這一匹藍緞裙看在玉簫眼里,是『妻妾』級的女人才穿得上的衣服。因此,玉簫這句『這紫裙子,還是問我借的?!黄鋵嵤菐е鴰追至w慕、忌妒的。在那之后玉簫沒說出來的話,應該是:
『宋蕙蓮也未免升遷得太快了吧!』
換句話說,在西門慶的心里,他用『妾』(或者說和她發(fā)生關系)的美學標準來審視宋蕙蓮的打扮,目前的造型當然不合格。更進一步來說,這也給了西門慶一個理由(實在很勉強的理由),送宋蕙蓮禮物。在他的直覺里,要把宋蕙蓮這樣的女人弄上床,藍緞布的威力當然是更勝過玫瑰花的。畢竟玫瑰花只是玫瑰花,但藍緞布卻象征了品味、美感、階級、甚至是身分、權力,它當然比『玫瑰花』的吸引力大多了。
毛澤東在高干會上推薦讀金瓶梅
就說中國幾十年后就是書中這樣子的
四章 誤入野獸叢林的小白兔宋蕙蓮(2):不乖宋惠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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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一夫六妻的西門慶家,妻妾們之間表面看似和諧,但私底下卻為了爭寵彼此較量、合縱,暗潮洶涌。這已經夠復雜了,但西門慶又看上了僕人來旺的媳婦宋蕙蓮...
和勾引潘金蓮或李瓶兒相較,西門慶哄騙宋蕙蓮上床手段之粗糙、赤裸,簡直到了乏味的地步。
一日,月娘往對門喬大戶家吃酒去了。約后晌時分,西門慶從外來家,已有酒了,走到儀門首,這蕙蓮正往外走,兩個撞個滿懷。西門慶便一手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口中喃喃吶吶說道:『我的兒,你若依了我,頭面衣服,隨你揀著用?!荒菋D人一聲兒沒言語,推開西門慶手,一直往前走了。
盡管宋蕙蓮有些猶豫,但從頭到尾她一點也沒有拒絕和西門慶的意思。從廚役蔣聰、來旺兒到現在的西門慶,宋蕙蓮遇見的男人也算是步步高升了。顯然婚姻、道德或貞操都不是她猶豫的理由。畢竟以西門慶的財勢,他能給她的彌補遠超過這些。不過基于過去在蔡通判家的經驗,宋蕙蓮真正顧忌的,其實是別的更實際的事情:
(宋蕙蓮)說道:『我(裙子)做出來,娘見了問怎了?』
玉簫道:『爹到明日還對娘說,你放心。爹說來,你若依了這件事,隨你要甚么,爹與你買。今日趕娘不在家,要和你會會兒,你心下如何?』
那婦人聽了,微笑不言,因問:『爹多咱時分來?我好在屋里伺候?!?br>
玉簫道:『爹說小廝們看著,不好進你屋里來的。教你悄悄往山子底下洞兒里,那里無人,堪可一會?!?br>
老婆道:『只怕五娘(金蓮)、六娘(李瓶兒)知道了,不好意思的?!?br>
玉簫道:『三娘(孟玉樓)和五娘都在六娘屋里下棋,你去不妨事。』當下約會已定,玉簫走來回西門慶說話。兩個都往山子底下成事,玉簫在門首與他觀風。
這個看似沒有什么問題的安排,認真想起來其實是問題重重的。西門慶送給宋蕙蓮的藍緞裙子固然充滿了『妻妾』的想象,但是落實到現實生活當中,它卻是完全沒有位置的。從西門慶提議的幽會地點—山子底下的山洞,我們就可以一眼看穿。房室雖然只是外在的空間,但它卻很神奇地在對應著這個關系在我們內心世界占有的相對位置。因此,明媒正娶的妻子稱為正房,小妾則是側室。無論正房或側室,這些都是當時社會承認,的正式關系。
這個想象放到過去和西門慶發(fā)生關系的所有女人,也一樣說得通的。吳月娘或者是小妾們和西門慶在個別的房間里作愛。李瓶兒未進門之前則在花子虛房里,潘金蓮在王婆茶店,李桂姐在麗春院的房間里,甚至連春梅—在得到潘金蓮的默認的情況下—好歹也是在潘金蓮的房里被西門慶收用的。
這些地點,很準確地對應了成社會對女人們在這段關系認可的方式。但用這樣的觀點,再來看宋蕙蓮被安排的幽會地點,花園里假山的山洞里—這個虛構的景觀、布置,甚至連房室都稱不上。在這個只存在游樂休憩的花園布置里,卻不存在現實世界的山洞,當然反映出了宋蕙蓮在西門慶心中的地位。
宋蕙蓮如果夠聰明的話,西門慶的無賴心態(tài)其實是不難拆穿的。畢竟藍緞子對西門慶實在太容易了,現實世界的位置才是真正的稀有資源??上无ド徧逻@個天上掉下來的禮物跑掉了。以致于她眼里只看得到藍緞裙的想象,卻忽略了山洞幽會的困窘??磥頍o賴男子不負責的曖昧攻勢能夠得逞,還得靠受騙上當女子的一廂情愿才行。
由于山洞就在前面的花園里,接下來的故事不但不難想象,并且很簡單就可以說完。那就是:西門慶和宋惠蓮幽會了,被潘金蓮發(fā)現了。潘金蓮開始以此要挾西門慶,并且控制宋蕙蓮。
似曾相識的情節(jié)對不對?簡直是西門慶和李瓶兒偷情的翻版了。于是,在幾乎相同的脈絡下,我們看到:
這婦人(宋惠蓮)每日在那邊,或替他(潘金蓮)造湯飯,或替他做針指鞋腳,或跟著李瓶兒下棋,常賊乖趨附金蓮。
宋蕙蓮自然也得到了她應有的小恩小惠:
蕙蓮自從和西門慶私通之后,背地與他衣服、首飾、香茶之類不算,只銀子成兩家?guī)г谏磉叄陂T首買花翠胭脂,漸漸顯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西門慶又對月娘說,他做的好湯水,不教他上大灶,只教他和玉簫兩個,在月娘房里后邊小灶上,專頓茶水,整理菜蔬,打發(fā)月娘房里吃飯,與月娘做針指,不必細說。
換成別人,這個故事走到這里,或許就進入一個各得其所的平衡點,氣勢要開始轉弱了??墒撬无ド徶杂腥ぞ驮谟谒囊靶摹C巧、自大與盲目。集這些特質于一身的結果,使得宋蕙蓮像只闖入野獸叢林的無知小白兔,無視于周遭沉默而殘酷的目光,把弱肉強食的生存競技場,硬是當成了凱蒂貓的游樂園。這使得故事走到這里,才開始要變得精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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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面上宋蕙蓮是吳月娘的婢女,可是暗地里卻又是西門慶的情婦。這種明處為虛,暗是實的微妙處境,我們從這段文字很容易就可以感受得到:
(西門慶從外頭回來)教小玉、玉簫兩個提著(酒),送到前邊李瓶兒房里。
(妻妾們這時正在李瓶兒房里擲骰子賭博作樂)
蕙蓮正在月娘旁邊侍立斟酒,見玉簫送酒來,蕙蓮俐便,連忙走下來接酒。玉簫便遞了個眼色與他,向他手上捏了一把,這婆娘(蕙蓮)就知其意。月娘問玉簫:『誰使你送酒來?』
玉簫道:『爹使我來?!?br>
……
這蕙蓮在席上站了一回,推說道:『我后邊看茶來,與娘們吃。』
月娘吩咐道:『對你姐(玉簫)說,上房揀妝里有六安茶,頓一壺來俺們吃?!?br>
這老婆(蕙蓮)一個獵古調(急轉身)走到后邊,玉簫站在堂屋門首,努了個嘴兒與他。
老婆掀開簾子,進月娘房來,只見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吃酒。走向前,一屁股就坐在他懷里,兩個就親嘴咂舌做一處。婆娘一面在上噙酒哺與他吃,便道:『爹,你有香茶再與我些,前日與我的都沒了。我少薛嫂兒幾錢花兒錢,你有銀子與我些兒?!?br>
西門慶道:『我茄袋內還有一二兩,你拿去?!徽f著。西門慶要解他褲子。
婦人道:『不好,只怕人來看見?!?br>
西門慶道:『你今日不出去,晚夕咱好生耍耍?!?#8230;…
這段趁著老板娘使喚的空檔和老板在臥房里的大膽偷情,盡管有玉簫把風掩護,但先有路過的孫雪娥,接著又有小玉的催促,場面令人心驚膽跳的程度,一點也不輸給時下的好萊塢電影。
或許讀者會覺得奇怪。動輒就用馬鞭鞭打潘金蓮、李瓶兒的西門慶,難道不能動用他一家之主的霸權,甘脆明目張膽地『收用』宋蕙蓮嗎?真要和西門慶過去曾做過的壞事相較,這根本算是微不足道的了,為什么他反而被逼得必須如此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呢?
回顧一下妻妾們挨打的理由——潘金蓮肇因于和奴仆偷情,李瓶兒則是因為西門慶失勢琵琶別抱,我們發(fā)現西門慶所以能夠這么盛氣凌人,最主要還是因為他占住了可以讓他理直氣壯道理。換句話,除了有錢有勢外,真正支撐西門慶在家中霸權、霸氣的,恐怕來自他背后那一整套看不見的所謂『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的倫理標準。就像統治者管理國家的正當性來自依『法』統治,西門慶管理家族的正當性也必須來自依『倫理標準』治理。否則他治理家族的正當性就會遭到質疑。
宋蕙蓮是來旺的老婆,而來旺又是西門慶的家仆,『收用』宋蕙蓮顯然嚴重的『不倫』。西門慶心里明白得很,如果還想繼續(xù)嘗腥,除了偷偷摸摸以外,實在沒有什么別的選擇。這也是為什么西門慶向潘金蓮借地方要和宋蕙蓮『好生耍?!粫r,會踢到鐵板的理由。『無視』西門慶的不倫只能算是放任,但是提供地方等于成了『不倫』的共犯。潘金蓮應該盤算過,將來情事一旦暴露,其他妻妾反撲的力道絕非她所能承受。
總之,西門慶最后只好無奈地又退回山洞去。中國北方在農歷元月這個時節(jié),花園藏春塢的山洞里冷得根本無法過夜,西門慶只好請潘金蓮讓丫頭準備床鋪蓋,并且在山洞里升火取暖(這種事當然也不方便叫別人去做)。這時潘金蓮脫口而出說:『我不好罵出你來的,賊奴才淫婦,他是養(yǎng)你的娘?你是王祥(二十四孝裏臥冰求鯉的王祥),寒冬臘月行孝順,在那石頭床上臥冰哩。』
縱容、算計、不齒、尖酸刻薄的潘金蓮。她說的話讓我們聽了忍不住要噴飯。
第一章 大家都愛潘金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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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的私房閱讀,我打算從潘金蓮開始讀起。少了潘金蓮─這個最重要頭號女主角,《金瓶梅》幾乎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必須先說的是,或許因為明朝著作權不像現在這么被強調,《金瓶梅》頭幾回,從西門慶與潘金蓮偷情,到與武大郎、武松之間的恩怨情仇,幾乎是從《水滸傳》原原本本照抄過來的。因此,當大家第一章讀得快意淋漓時,大部分的掌聲應該給的是《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而不是給蘭陵笑笑生。
潘金蓮在《水滸傳》中的狠毒惡劣的淫婦形象家喻戶曉,真要排行算起來的話,絕對擔當得起淫婦排行榜的第一名。不過為了讓《金瓶梅》將來有自己更深刻的生命,蘭陵笑笑生替第一女主角潘金蓮加入了更多的背景,這些如同星際大戰(zhàn)『首部曲』的出身,使得我們對于潘金蓮這個女人,有了完全不一樣的理解。先來看看好了?!督鹌棵贰芬婚_始是這樣介紹潘金蓮的:
這潘金蓮卻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所以就叫金蓮。他父親死了,做娘的度日不過,從九歲賣在王招宣[1]府里,習學彈唱,閑常又教他讀書寫字。他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二三,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致、喬模喬樣(裝模作樣)。到十五歲的時節(jié),王招宣死了,潘媽媽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賣于張大戶家,與玉蓮同時進門。
在這段敘述里,潘金蓮自幼纏得一雙好小腳,說明她小時的家境起碼是過得去的。我們可以想象,如果潘金蓮不是父親早死,或許她會順利地長大,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對象,生了許多小孩,過著平凡而沒有什么故事,幸??鞓返囊簧???上\對她是殘酷的。九歲她就被賣到王招宣府上當樂妓。盡管如此,在王招宣府里,我們還是看到,潘金潘努力地學習,不斷地在提高她自已的『身價』。古代的女人十五歲梳髻,以示成年,可以聘嫁。潘金蓮十二、三歲就梳髻,這表示她是一個早熟的女孩,她還穿扣身衫子─暴露出身體曲線的緊身衣,裝模作樣地作出嫵媚的身段,企圖惹人注目。這些形容盡管有些負面,但對一個失去了父親,只能自食其力的孤女而言,用心還是值得疼惜??上鍤q時潘金蓮的老板王招宣又死了,她的這些努力,到頭來只讓她在十五歲被轉賣給張大戶時,換得了好一點的價碼─三十兩銀兩。
(更何況,這些錢應該還是潘媽媽拿走了才對。)
書上說潘金蓮被賣到張大戶家時,大老婆余氏本來很疼她。麻煩的是潘金蓮長得太漂亮了,張大戶趁著老婆不在家時,把潘金蓮叫到房間里,把她『收用』了。在我們這個時代,老板和自家女傭上床是會被告上法院的。但在明朝這種情況其實并不少見。被收用的丫鬟的位置其實是很曖昧的,盡管她們的身分是婢,可是地位卻高于其它婢女。表面上,他們的權力不如妻妾,但是對主人的影響力卻又往往高于妻妾。因此,隨著恩寵際遇以及威脅大老婆程度的不同,婢女和大老婆之間,少不了有許多微妙的恩怨情仇。在這樣的情況下,大老婆對潘金蓮的態(tài)度也慢慢開始轉變了。
張大戶收用了潘金蓮之后,添了五種病癥: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淚,第三耳便添聾,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盡管沒有什么醫(yī)學根據,但在傳統觀念里,性愛影響身體健康這個看法卻根深蒂固。讀讀《金瓶梅》第一回開頭的詩就是最好的明證: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張大戶添出來的這些癥狀,真要推論的話,只能說張大戶六十多歲年紀不小了,才會有腰添疼(應是泌尿道感染或結石)、尿添滴(攝護腺肥大)這些毛病。照說這些癥狀和潘金蓮的關系不大。但對于原本就有成見的大老婆,這些理由正好可以當成她修理潘金蓮的借口,逼張大戶非得把潘金蓮趕走不可了。
張大戶迫于情勢,可是又舍不得潘金蓮。他想出來的變態(tài)辦法是免費把潘金蓮嫁給沒有出息的武大。他不但不收武大郎房租,還會主動給錢幫助武大做生意。這么好心的目的無非就是想趁著武大出門作買賣時,繼續(xù)和潘金蓮幽會。武大得了張大戶的好處,自己又沒有出息,加上潘金蓮本來就是張大戶的女人,因此,就算不小心回家撞見了也不敢嚷嚷。
必須提醒大家的是,《金瓶梅》固然借用《水滸傳》,但在細節(jié)上仍還是有些差別。比如說:在《水滸傳》里,當張大戶糾纏潘金蓮時,是潘金蓮主動向主家婆告發(fā)的。因此張大戶記恨在心,才會把他嫁給武大做為報復。換句話說,在原來的故事里,潘金蓮和武大郎的婚姻關系至少是完整的─張大戶不但沒有和潘金蓮發(fā)生關系,潘金蓮出嫁后,張大戶也沒再回來和潘金蓮糾纏。
《金瓶梅》小小的修改,雖然讓潘金蓮的身世改得更加不堪,但卻讓我們看見了不同的人性深度和視野。潘金蓮之所以被當成淫婦,最重要的理由是因為他背叛了武大郎??墒钱敼适聫摹督鹌棵贰房雌饡r,我們的理解不同了。一個人要『背叛』婚姻的前提,至少得是這樁婚姻或盟誓是在雙方自由意志下進行的。但潘金蓮和武大這樁婚姻,以潘金蓮的身分,她甚至是連說不的選擇也沒有的。再說得更透澈一點,從她二次被賣,到被張大戶『收用』,進而成為大老婆的眼中釘,甚至被強迫嫁給武大郎時,她的人生就從來不曾有過選擇。沒有自由意志選擇的權利,當然也就沒有『忠貞』的義務可言。更何況,在張大戶的安排之下,潘金蓮從和武大結婚起,就被逼得無法對武大『忠貞』了。一樁從開始就沒有貞操的婚姻,如何要求潘金蓮為它『守貞』呢?
話又說回來,武大如果真的夠有擔當的話,他在知道整個情況之后,大可要求潘金蓮和他一起搬到別的地方,重新開始他們的人生。以潘金蓮的聰慧和武大的忠厚,這兩個人加在一起,并非沒有成功的機會。可是懦弱的武大卻在撞見潘金蓮與張大戶通奸時,選擇了不敢出聲,甚至還繼續(xù)接受張大戶的資助。武大可以沒錢,沒勢,沒出息,甚至沒有身高,可是起碼他得有情有義,如果連這些都沒有,任何一個女人都很難從心里頭想維護這樁假婚姻的。
因此,在『忽一日大戶得患陰寒病癥,嗚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將金蓮、武大實時趕出?!?,連最起碼的『經濟條件』都消失之后,這樁婚姻對潘金蓮而言,就真的的一點存在的意義都沒有了。從父親的死亡、王招宣的死亡到這次張大戶的死亡,潘金潘突然發(fā)現,她一、二十年來的努力奮斗,到頭來竟只換得一個武大郎─她甚至連被再轉賣的機會都沒有了。這樣看不到出路的人生,對于才二十出頭歲的潘金蓮來說,當然是再悲慘不過了。
相對于《水滸傳》,《金瓶梅》所做的更動,雖然字數不多,可是我們卻從這小小的更動卻看到更多不得已,以及對潘金蓮的同情。這當然正是《金瓶梅》從一開始就企圖要營造的深刻。話又說回來,像潘金蓮這樣的女人當然是不愿意被憐憫與同情的。不甘受到命運的鉗制的她,當然要想盡辦法靠自己尚存的本錢─青春與美麗─突圍。
而就在這個時候,武大的弟弟─武松,大家心目中的打虎英雄出現了。
很多人說潘金蓮看上了武松的魁梧的身體,但我覺得更深沈的意義,其實是武松的『英雄』形象。武松一開始就是以『打虎英雄』登場?!河⑿邸坏囊庀髮τ谏鼪]有出口,迫切等待著被『救贖』的女人而言,吸引力可以說是無窮無盡的。潘金蓮要嘛認了命和武大郎好好的過日子,否則,她就需要一個敢排除世俗成見,把她從命運中拯救出來的『英雄』。我們必須知道,在四百年前的時代氛圍里,除了女鬼與女俠之外,社會之間實在沒有什么獨立,或自主的空間留給女性的。有人或許覺得勾引自已的小叔不道德,但潘金蓮想對自己的命運突圍,這一層一層包圍著她的就是道德。除了以『不道德』對抗『道德』外,潘金蓮幾乎沒有什么別的選擇了。
《侯文詠?沒有神的所在─私房閱讀金瓶梅 2》
為什么有淫婦之類的說法,因為世界是男權世界,而男權世界中,有權的男人往往己是中老年,各方面不濟了,于是希望女人們不要與年青男人在一起,要忠心,要只跟自己,要貞節(jié)。
愛情本是一個過程,因緣而生,緣盡情滅。曾有感情,就必須掛牢一輩子,都是腐朽思想。
人生而自由,愛情本是兩情相悅并不需承諾,人人有責任保持自己的吸引力而努力,愛情本只是過程,沒有愛的時候就分手。落下孩子之類需要盡責的盡責,雙方并沒有無限的責任??墒?,我們總是有意無意,讓愛情最終成為一個監(jiān)獄。
到處是腐朽的人性,人類理性己進化到信息時代的時候,人文精神還停留在蠻荒時代。
拜托, 紅樓是創(chuàng)作文學, 其他幾本都是已經有了素材和民間傳說了,金瓶梅估計也和其他幾本差不多的.
紅樓是四大名著之首, 當之無愧的
原帖由綿柔在2011-04-28 15:13發(fā)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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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有淫婦之類的說法,因為世界是男權世界,而男權世界中,有權的男人往往己是中老年,各方面不濟了,于是希望女人們不要與年青男人在一起,要忠心,要只跟自己,要貞節(jié)。
愛情本是一個過程,因緣而生,緣盡情滅。曾有感情,就必須掛牢一輩子,都是腐朽思想。
人生而自由,愛情本是兩情相悅并不需承諾,人人有責任保持自己的吸引力而努力,愛情本只是過程,沒有愛的時候就分手。落下孩子之類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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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的說就是喜歡就握在一起
第一章 大家都愛潘金蓮 2:叔叔,我與你撥火(連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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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說到打虎英雄武松的出現,被潘金蓮當成解救自己擺脫命運桎梏的“英雄”。在我的閱讀經驗里,這場潘金蓮勾引武松所使出的渾身解數,可以算得上是古典小說里的經典場面之一了。我們來讀讀。
潘金蓮勾引武松的場面開始于一個下雪天,武大出門賣炊餅不在家,武松去縣府里點名完畢,提早回到家里,一進門發(fā)現潘金蓮早升起了火,準備了酒菜在等他了。先來看一段:
那婦人早令迎兒把前門上了閂,后門也關了。卻搬些煮熟菜蔬入房里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問道:”哥哥哪里去了?”
婦人道:”你哥哥出去買賣未回,我和叔叔自吃三杯。”
武松道:”一發(fā)等哥來家吃也不遲。”
婦人道:”哪里等的他!”
說猶未了,只見迎兒小女早暖了一注酒來。
武松道:”又教嫂嫂費心。”
婦人也掇一條凳子,近火邊坐了。桌上擺著杯盤,婦人拿盞酒擎在手里,看著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酒去,一飲而盡。
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氣寒冷,叔叔飲過成雙的盞兒。”
武松道:”嫂嫂自請。”接來又一飲而盡。
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婦人。婦人接過酒來呷了,卻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
嫂嫂給小叔她準備酒菜尚稱合理,但邀他一起單獨喝酒又是另一回事了。潘金蓮倒完一杯酒之后又是一杯,還要武松”飲過成雙的盞兒”,這話感覺更奇怪了。礙著是自家嫂嫂,武松禮貌地回應:”嫂嫂自請。”還客氣地替她倒了一杯酒。情勢暫時僵在那里。
如果從潘金蓮的觀點來看的話,她顯然有點搞不清楚武松的回應算是聽懂了,還是根本沒聽懂?也分辨不出武松給她回倒的酒算是”禮貌”還是”勾引”?有趣的是,在這些你來我往的調情里,這些曖昧機鋒既通向禮教的客廳,也通往情欲的臥房。所以喝完武松倒的酒之后,球又重回潘金蓮手上了。她于是再給武松倒一杯酒,她知道她得說些什么,不能只是這樣相互灌酒。
那婦人一徑將酥胸微露,云鬟半[身單],臉上堆下笑來,說道:”我聽得人說,叔叔在縣前街上養(yǎng)著個唱的,有這話么?”
武松道:”嫂嫂休聽別人胡說,我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
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
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就是了。”
婦人道:”啊呀,你休說他,哪里曉得甚么?如在醉生夢死一般!他若知道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杯。”
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潘金蓮出手的謹慎與精確。盡管”酥胸微露,云鬟半[身單]”什么都沒說,可是卻是比語言更強而有力的勾引。她問武松是不是在外面養(yǎng)了女人?這話說來云淡風輕,但卻是擺明了要剝去武松的”道德”假面。武松爭辯了半天,還要她不信去問武大,正好給了潘金蓮機會數落武大一番,表明她看不起武大的意思。我覺得常常英文的striptease比中文的脫衣舞傳神。strip是剝奪,tease則有挑逗的味道。顧名思義,脫衣舞就是從外面往里面一層一層把衣服剝掉的挑逗過程。潘金蓮對武松的挑逗也接近這個意思。她企圖先把武松最外面那層道德禮教的衣服剝開,再剝掉自已早已厭倦的那件叫做”婚姻”的衣裳,一步一步往內剝,一步一步挑逗,直到兩個人都一絲不掛地露出赤裸裸的情欲肉體為止。
連篩了三四杯飲過。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哪里按納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閑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婦人起身去燙酒。武松自在房內卻拿火箸簇火。
婦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里,一只手拿著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寒冷么?”
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
婦人見他不應,匹手就來奪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來熱便好。”
當潘金蓮用手去碰觸武松肩膀,挑逗的層次再度被拉高─從身外之事跳到身體本身了。潘金蓮的肢體碰觸絕對是個逾越,但她卻用:”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寒冷么?”來合理化她的行為。潘金蓮在這些方面絕對是聰明而有天份的,她擅于用隱喻的功力一點也不下于當代最優(yōu)秀的文學家。你可以看到,當她順手奪過火箸,對武松說著:”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來熱便好。”那個聽來合理,卻又直接撩撥武松內在欲火的雙關語,多么生動、自然。
和潘金蓮的優(yōu)雅相較,武松其實是有點不知所措的。有趣的是,從”禮貌地斟酒回應”,”獨自拿火箸簇火”,到”變得五七分不自在”,武松不斷地在升高他拒絕的力道。潘金蓮當然看到了,然而或許因為覺著自已擁有主場優(yōu)勢,因此潘金蓮不肯就此罷手。于是故事的張力繼續(xù)拉升。
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聲。這婦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丟下火箸,卻篩一杯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盞酒,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
孔子說:”食色性也”。接吻和吸吮很多性愛的行為,追根究底來自童年發(fā)展中的口欲期。因此食欲和色欲幾乎是人性中最根本,也是最接近的兩種欲望。兩人各自喝自已杯內的酒,與共喝一杯酒之間,最大的差別在于那種”口水交融”的性暗示。潘金蓮把話說得如此明目張膽,等于是向武松攤牌。局勢至此,再也沒有任何可以轉圜的余地了。這場層次分明的經典大戲,情欲的流動從武松身外的關系,身內的欲火,到兩人之間的性欲,情緒一路逼升到達最高潮,急轉直下,逼得武松狗急跳墻地說出:
“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風吹草動,我武二眼里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
在水滸傳版本里的武松,當然也說了同樣的話。但是武松整個人在《水滸傳》的形象,其實是沒有在《金瓶梅》中這么正氣凜然的。水滸傳描寫他的個性是:
吃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顧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因此,滿莊里莊客沒有一個道他好。
他卻明知景陽崗有虎,偏向虎山行,也是因為懷疑酒家留宿他是為了想對他謀財害命,直到看見崗上廟門處的告示,知道有老虎時,還想著:
“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
我們看到的武松形象在這里是一種不自知的蠻橫與虛浮。不過這些描寫在《金瓶梅》里全都被刪除掉了。這使得武松這個角色在《金瓶梅》里變得正經八百,甚至到了單薄的地步了。當然,相對于《水滸傳》的角色,武松在《金瓶梅》畢竟只是配角,分量沒有那么重要,因此這樣省略或許是一種不得不然。不過,我相信武松如果能見廣識多一些的話,要拒絕潘金蓮的勾引,大可不用弄得這么難看的。可惜我們的打虎英雄心中的”道德”遇見了”情欲”,立刻變得一派驚慌失措,只會撂狠話,鬧出走??梢妼τ?#8221;打虎英雄”來說,沒有規(guī)范在婚姻底下的情欲是比籠子外的老虎還要可怕許多的。
至此,潘金蓮只好落得了個自討無趣的下場。
總結起來,潘金蓮這次的努力可說是失敗的。她不但沒有得到她想要的,她一番”做賊的喊抓賊”的誣蔑以及逼走武松的作為,還讓她失去了讀者對她原有的同情。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作為一個風情萬千的挑逗者,我覺得潘金蓮的表現絕對是無懈可擊的。在我們的文化遺產里,很少有一個像潘金蓮這樣的角色,能夠用對人性如此精準的拿捏與豐富的層次,向我們示范出如此動人的風情萬種。
單純地從人性的角度來看,我們似乎有太多的忠孝節(jié)義的故事了,但卻有太少像潘金蓮這樣的千嬌百媚。我不忍心苛責潘金蓮這次的失敗。一切只能怪她選錯了對象。武松的道德堅持自有他的道理。但就做為一個偷情對象而言,他實在是太正義凜然,又太不解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