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君的故事,《漢書》“元帝紀”和“匈奴傳”均有記載。謂竟寧元年,單于入朝,愿婚漢氏。元帝以后宮良家子嬙字昭君賜單于。單于驩喜。《西京雜記》記載較詳,說元帝后宮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按圖召幸之。皆賄畫工,獨王嬙不肯,遂不得見。后匈奴入朝,求美人為閼氏,于是上按圖以昭君行。及去,召見,貌為后宮第一,帝悔之,恐失信于外國,故不復(fù)更人。乃窮竟其事,畫工毛延壽等皆棄市?!逗鬂h書》則說昭君入宮數(shù)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這些史料被歷代文人演繹成小說、戲曲、詩詞乃至電影、電視劇等大量文藝作品,廣為流傳。
千百年來大量詠昭君的詩詞中,最著名的首推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之三,詩云:
群山萬壑赴荊門, 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臺連朔漠, 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fēng)面, 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 分明怨恨曲中論。
這首詠昭君詩的核心是一個“怨”字,恨帝不見御之怨,生歸異域死葬胡沙之怨,皆含其中。杜詩為昭君和親定的基調(diào)比較準確,符合歷史真實和常情常理。昭君怨,成了歷代詠昭君詩的主旋律。
其實,昭君的怨恨非此一端,她先嫁給呼韓邪單于,生有一子。后來呼韓邪死了,她上書漢成帝請求回國,未允,只得按照匈奴風(fēng)俗,再嫁給呼韓邪的兒子(前妻所生)。這對一個漢族婦女來說,陷于一種多么難堪與無奈的境地!直到老死異域,除了“獨留青冢向黃昏”外,只有“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了。杜甫的詩,讀之令人凄絕。歷代寫昭君怨的詩,未有蓋過此者。
當然,也有人勸昭君想開一點,“紫塞長門一樣悲,何須終老向?qū)m闈,不如絕塞和親去,還得君王斬畫師”(陳葆貞《王昭君》);“未妨異城埋香骨,贏得千秋不朽名”(張漝英《昭君二首》之二),這還都說得過去;“當時若不嫁胡虜,只是宮中一舞人”(王叡《解昭君怨》),就勢利到用“劃不劃算”來衡量“出塞”這等人生大事,就不足與論了。
能獨辟蹊徑力破陳言的詠昭君詩,當推王安石的《明妃曲》二首。其一云:
明妃初出漢宮時, 淚
濕東風(fēng)鬢腳垂。
低回顧影無顏色, 尚得君王不自持。
歸來卻怪丹青手, 入眼平生幾曾有?
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 當時枉殺毛延壽。
一去心知更不歸, 可憐著盡漢宮衣。
寄聲欲聞塞南事, 只有年年鴻雁飛。
家人萬里傳消息, 好在氈城莫相憶。
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 人生失意無南北!
袁枚云:“詩貴翻案”,王安石的《明妃曲》被認為是與前人唱反調(diào)的翻案文章,深得愛翻歷史舊案的郭沫若贊賞,認為“這在以王昭君為題材的歷史詩詞戲曲中應(yīng)該是最上乘的作品”。同時代的大詩人歐陽修、劉敞、司馬光競相唱和,影響很大。但王詩“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是刺元帝,為畫師翻案;“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明妃曲》之二),是詩人自己的感慨,不可強加在昭君身上。昭君若懷此意,非但胡漢可能親而不和,甚至釀成事端。詩的末句似乎是勸昭君想開一點,也是王安石借題發(fā)揮,寄寓當時自己郁郁不得志的感慨。《明妃曲》中的昭君仍是眼淚漣漣走的,出塞以后也是凄凄慘慘切切的樣子,基調(diào)還是一個“怨”字。
與“昭君怨”關(guān)系密切的便是對和親政策的評價。反對和親,既可以使昭君的怨加深一層,也可使昭君受到貶低。戎昱《和蕃》是這類詩的代表:
漢家青史上, 計拙是和親。
社稷依明主, 安危托婦人。
豈能將玉貌, 便欲靜胡塵!
地下千年骨, 誰為輔佐臣?
《全唐詩話》說:憲宗朝,北狄頻寇邊,大臣奏議:古者和親有五利,而無千金之費。憲宗起誦戎昱詩而息和親之議。說明戎昱的詩義正詞嚴,說服力很強,但對昭君本人不屑置評,只說把國家安危托給婦人要不得。蘇軾《和戎詩》則云:
君王莫聽和戎策,生得胡雛虜更多。
這就更加輕薄不足論了。
肯定和親政策的詩,雖敬重昭君,又在一定程度上中和了昭君之怨。
漢家議就和戎策,差勝防邊十萬兵。 (郭漱玉《明妃》)。
和親人去洗甲馬,巾幗當為一時重。 (徐志鼎《明妃村》)
琵琶聲里沙場靜,卻勝文姬返玉關(guān)。 (葉調(diào)元《昭君臺》)
忠節(jié)豈勞傳畫史,巍巍青冢壯胡山。 (戴亨《昭君》)
他年重畫麒麟閣,應(yīng)讓蛾眉第一功。 (葛秀英《題明妃出塞圖》)
這種調(diào)子的詩一直寫到當代歷史學(xué)家翦伯贊筆下,他的《題昭君墓六首》是這類詩的概括和總結(jié)。其二、五兩首云:
旗亭歷歷路茫茫, 風(fēng)雪關(guān)山道路長。
莫道蛾眉無志氣, 不將顏色媚君王。
漢武雄圖載史冊, 長城萬里遍烽煙。
何如一曲琵琶好, 鳴鏑無聲五十年。
寫到這里,昭君有怨也不敢鬧情緒了,即便苦了你一個,也是造福漢家人嘛!有啥好說的?董必武詠昭君的詩又進了一層,而且有一種不容再辯的權(quán)威氣勢:
昭君自有千秋在, 胡漢和親識見高。
詞客各攄胸臆滿, 舞文弄墨總徒勞。
于是,一個識大體,顧大局,對民族和睦做出偉大貢獻,不是共產(chǎn)黨員勝似共產(chǎn)黨員的王昭君同志,走進了現(xiàn)代社會。大劇作家曹禺的歷史劇《王昭君》也問世了,后又拍成電視劇。林從龍有《看電視劇王昭君》詩云:
血染長城戰(zhàn)骨多, 琵琶一曲罷干戈。
昭君本是人中杰, 涕淚何曾濕綺羅!
自此,《昭君怨》變成《昭君樂》,《漢宮秋》應(yīng)為《漢宮春》,連外蒙獨立或許也是一場誤會!
但還是有人認為,這種以今變古把古人現(xiàn)代化的做法不足稱道。須知昭君與匈奴單于聯(lián)姻是一種政治行為,是漢王朝與匈奴在各種利害權(quán)衡下相互妥協(xié)的結(jié)果,是統(tǒng)治階級之間進行的一場交易?!皾h室御戎無上策,錯教紅粉怨丹青”(王思廉《昭君出塞圖》),本來就有點荒唐,硬要說“胡漢和親識見高”,也是政治家的識見。這種識見再高,對昭君來說,她也只如君王手中的一個棋子或一頭羊而已,并無多大意義,不能站著說話不害腰疼去責(zé)怪昭君的怨。峻青《昭君故里》一詩便是針對時弊有感而發(fā)的:
離鄉(xiāng)回首淚無痕, 怨溢琵琶出國門。
堪嘆文章功利筆, 慣將古艷化今人。
文藝只為眼前的政治目的服務(wù),只能歸結(jié)為赤裸裸的“功利”。
然而,盡管如董必武這類無產(chǎn)階級政治家已警告過詞客們“舞文弄墨總徒勞”,可總是不斷有人舞文弄墨塑造自己心目中的昭君形象?!叭绾我欢闻们?,青草離離詠未休?”答案可能有多種,但人們對一個美麗善良的少女不能主宰自己命運的同情,總是一個永恒的主題,這或許就叫以人為本吧?看來,詠昭君的詩詞還會繼續(xù)有人做下去,不知人類果真進入共產(chǎn)主義時代后,昭君形象會變成何樣?但換一個角度看,歷史上的昭君已不再有任何變化,不斷變化的是時代和詠昭君的人。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wù),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
點擊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