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宏偉
【文本】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注釋】
1.暝:日暮,傍晚。
2.隨意:任憑。
3.浣:洗。
4.浣女:洗衣服的姑娘。
5.春芳歇:春天的花凋謝了。歇:凋謝。
6.王孫:原指貴族子弟,后來也泛指隱居的人,此處指詩人自己。
7.留:居。
【白話譯文】
譯文一:
譯文二:
空寂的終南山里剛下了一場雨,秋天的黃昏時候降臨了。
明亮的月光在松樹間照耀,清澈的泉水在巖石上流淌。
竹林里傳來喧鬧聲是洗衣的女子回來了,水上的荷葉搖動是打魚的漁民下船了。
任憑春天的芳香花草消逝,我自己還是可以居留在這里。
【白話擴寫】
擴寫一:
秋日雨后,山顯得空蕩蕩的,仿佛塵世間的一切嘈雜都隨著秋雨滲入土中,一切安謐且幽靜。
夜,來得靜悄悄的卻十分迅速。晴朗的夜晚,皓月當空,銀色的月光仿佛瀑布般一瀉千里,卻緩緩地落到地上,柔柔地將一切包裹住。好一派美麗的秋月夜景。
月光透過松樹間的空隙照到地上,若隱若現(xiàn),亦真亦幻,仿佛下了一場小雨,萬物都披上了一層“雪紗”,細細地聆聽,會有泉水擊石的聲響?!岸《?,丁冬”,雖然機械地重復(fù)著這一單調(diào)的旋律,但卻富有韻律,忽遠忽近,似有似無。
竹林中傳來陣陣笑語喧嘩,原來是浣紗洗衣的姑娘們洗罷衣服,踏著月光回家去了;水上的蓮葉輕輕搖曳,卻沒有秋風(fēng)掠過,再仔細一看,原來有漁舟順流而下。
山中之景是那么清澈明凈,民風(fēng)是那么樸實淳厚??此菩鷩?,卻又如此和平恬靜;看似恬靜,卻又如此充滿生機。叫我怎能不流連忘歸,叫我怎能不想置身其中。春草就隨它的意衰敗吧,我自可留在山中,效仿陶公,種豆南山,采菊東籬,靜靜地欣賞這里的秋景。
向往那種生活,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東西。
(文/浙江省春暉中學(xué)高二(5)班
擴寫二:
那一夜驟雨過后,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于抵擋的氣息,那有著桂花香般的誘惑的氣息似乎在暗示著,如此良辰美景怎能虛設(shè)?
信步走在雨后的山谷,感受著水的韻味,山的神韻,大自然的瞬息萬變縈繞在心中,空氣中挾著秋天特有的涼意,隨著風(fēng)來回地穿梭于發(fā)梢之間,耳邊能聽到微風(fēng)吹過的聲音,整顆心隨著風(fēng)飛舞,世界在此刻顯得如此靜謐。
抬頭凝望那深邃的夜空,皓月當空,撒下一世界的銀輝,整個松林如同少女蒙著銀紗般透著一種異樣的美,也照得那潺潺的泉水歡快流過那些山石,流淌在小溪中。
溪的那頭,歸途中的洗衣女帶著如水的笑聲踩著月光走來,聲音隨著風(fēng)穿越過顫動的竹林飄來,然后飛散在這一夜如畫的幽谷中,飛揚,飛揚……
晚歸的漁舟滿載著一天的收獲,一天的快樂與幸福,悠悠穿過那晃動的蓮葉和著“吱吱”的搖櫓聲,歸來,歸來……
任憑春天的芬芳消逝,任憑夏天的漁舟歸去,這一刻,秋天依舊美麗,依舊迷人,如同樹葉褪去了綠色,秋天卻給予了它們最美的詩行。
生活在如此詩情畫意中,遠離了塵世的車馬喧囂,還有何所求呢?
(文/浙江省春暉中學(xué)高二(5)班馮悅)
【深度賞析】
人,詩意地棲居——王維《山居秋暝》賞析
傅怡靜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山居秋暝》
山水田園詩至盛唐蔚為大觀,王維的山水田園詩在當時算不得空谷足音,卻也以其渾融的空明境界獨占鰲頭。《山居秋暝》就是其中一首名篇。他以詩人的語言描繪了新雨后秋山的空靈,他以畫家的彩筆點染了大自然富于個性的色彩,他以音樂家的敏感捕捉了生命的律動。在這首小詩中,詩人憑借了語言的活性,將不同的藝術(shù)精神兼融,創(chuàng)造了別具一格的藝術(shù)境界,并以生命點醒詩句,制造著并聽取著自己的一顆心在自然物象中的回響,實現(xiàn)了哲學(xué)與生命的詩化的飛躍。
(一) 語言活性———在泉為珠,著壁成繪
語言是詩歌中最富有活力的細胞,包含著詩人的特殊感覺,包含著非常的意義、滋味和功能。王維調(diào)動了中國文字單字成義、自由組接的功能,變平常為奇幻,自然卻又精微,并于其中注入了個性感覺和哲學(xué)意蘊,從而對常言俗語進行含有濃郁的詩化意味的“脫俗處理”。這種“脫俗處理”常用的詩化修辭手法就是詞序詞性變異。這集中體現(xiàn)在“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一句,竹子和蓮花成了主語,但竹子怎么會喧嘩,蓮花怎么會自己擺動?原來草木的靈性來自于浣女的歡聲笑語和返舟歸來的穿梭觸動,但在詩人筆下卻像是野苑草木都抖擻了精神,正夸耀著生命的奇幻。浣女、漁舟是秋晚歸景,本來應(yīng)是主語,但在詩中卻成了“歸”與“下”的賓語,這是詩人用的一種倒置手法,詞序變異,令平常之語頓然脫俗,達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就這一聯(lián)整體來說,也是經(jīng)過了詩人的精心變異,應(yīng)該是“浣女歸而喧于竹林,漁舟下而動蓮”的句式變異。竹林、蓮花、浣女、漁舟都是一些平常語、平常物,一旦經(jīng)過變異同序詞性的“脫俗處理”,其審美效應(yīng)就變得非常澄淡、清雅,并有了幾分“致趣”。頷聯(lián)“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應(yīng)是“明月照于松間,清泉流于石上”的變異,謂語動詞后置,而尾聯(lián)“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應(yīng)是“春芳隨意歇”的變動,意思是說春芳雖然自然而然地消歇了,但秋光一樣美麗,山中的隱士們(所謂“王孫”,是泛指,包括詩人自己)自可不必離去。這些都是詩人對詩歌語言進行的一些脫俗處理,蘊涵了詩人特別的個性情感,是詩人獨特體驗的詩性抒寫。
言語的變異使詩歌脫俗,同時也創(chuàng)造出了意想不到的審美效果。在詩歌語言的背后蘊藏了一幅“山居秋暝”的美麗圖卷和一曲悅耳動聽的大自然交響樂?!翱丈叫掠旰?,天氣晚來秋”,這是一個秋季,新雨過后的山林,寧謐而又空靈,一股混合著青草香、泥土香的氣息撲鼻而來,使得秋日的氣候颯爽,而白日已經(jīng)向晚。這奠定了行將鋪寫的畫卷的整體氣氛。在醞釀了揮墨情緒之后,詩人進入真正的描畫階段:左邊以青松壓卷;卷下方則是焦、濃、清墨相間,令流水在零星而又擺放自然的石頭上輕輕滑過,帶出的水紋似花非花;卷上方淡墨揮就一輪皓月,雅致清淡。詩人仍舊意猶未盡,“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好一處活潑的人文景觀,好一個動人的荷塘月色,詩人怎可輕易罷手>隨即,青松林赫然在案,且在竹林深處的泉水旁跳躍著點點朱紅,若人影孱動,仿佛都能聽見她們的歌聲笑語,從而畫面上也有了“萬綠叢中一點紅”的韻味。月色下的荷塘尤為嬌媚,不禁又潑墨抒懷,畫就了一片荷塘,僅在一角偶露一方舟尾,隱映在這月色下婀娜多姿的荷花淀里。三幅小品組合成一幅長卷,松、竹、蓮分別成為三幅寫意小品的主角,皎潔的明月和清泉的流水貫穿了長卷的始終。正如《震澤長語》中所說的:“摩詰以淳古澹泊之音,寫山林閑適之趣,……真一片水墨不著色畫?!蓖蹙S“詩中有畫”亦“有聲”,泉水丁東,伴著松竹在風(fēng)里的細碎聲,竹林里還傳出浣女的歌聲笑語,還有船槳劃動、漁舟穿梭荷花淀里的聲音,齊聲并作,和諧統(tǒng)一,這是大自然的天籟之音。但意象組合拼接創(chuàng)造出來的聲音并不是喧嘩與熱鬧,反而是“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意境。而且詩人對泉聲、松聲、竹聲的關(guān)注也表現(xiàn)出他的閑雅氣韻和高潔情懷,因為泉、松、竹是他的“詩中三友”,而這些意象在中國的民族文化中早就被賦予了高潔的品格。
由此可見,詩歌意象間營造的畫面中,詩人化動為靜,寓靜于動,而在樂曲中,詩人又化靜為動,化無聲為有聲。平常語在詩人的筆下如此瑰麗多彩。他人恐難及,真所謂“天光云影,無復(fù)人工”矣?(《歷代詩發(fā)》)。
(二)詩歌意境———澄淡精致,境與趣諧
“摩詰五言絕,意趣幽玄,妙在文字之外”(《詩源辯體》),這個“妙”字就在于“文字”之間組合創(chuàng)造出來的意境?!渡骄忧镪浴返囊饩晨捎冒藗€字來概括:澄淡精致,境與趣諧。這是王維山水詩的一大特色。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山為什么是空的,明明有浣女漁舟,可能是山林樹木繁茂,遮掩了浣女漁舟活動的痕跡,正所謂“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鹿柴》)。但也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詩人筆下的山林是他心目中的,因為詩人的心境與大自然的寧靜已經(jīng)合而為一,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所以在詩人的視野里就尋不著人的蹤跡,一切都化成了一片空寂,這“空山”就是詩人內(nèi)心精神的一種觀照。也因為如此,王維的詩中頻頻出現(xiàn)“空林”“空谷”“空館”“空翠”諸類意象,這些都是詩人澄淡情懷的反映,它往往使得王維詩歌中充盈著一種蟬蛻塵埃之外的禪悅的境界。首聯(lián)中詩人表現(xiàn)的是山雨初霽,萬物為之一新的大自然,又是初秋的傍晚,空氣清新,美妙如斯。字里行間散發(fā)著一股清幽明潔之氣,創(chuàng)造了一個澄靜澹泊的境界。此句“起法高潔,帶得全篇俱好”(《纟見齋詩談》)。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天色已暝,卻有皓月當空;群芳已謝,卻有青松如蓋。特別是在雨后,碧空無塵,松針如洗;山泉水漲,水石相激。松針上的水珠在月光的照射下晶瑩剔透,素練般的山泉亦在月光下熠熠發(fā)光,山林中一片明凈與幽清。此聯(lián)寫來毫不費力,娓娓道來,卻又極其精致,從“不著力處而得之”(《峴亻庸說詩》),所得為何?得到的就是詩人所營造的澄淡境界。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竹林里傳來一陣陣的歌聲笑語,那是一群稚純的少女們洗罷衣服笑逐著歸來;裊娜的荷葉紛紛向兩旁披分,掀翻了無數(shù)珍珠般晶瑩的水珠,那是行舟劃破了荷塘月色的寧謐。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只見到蓮株擺動而不見漁舟,人們被包裹在一個郁郁蔥蔥的綠色世界里。
中間四句,詩人全力描寫秋天的晚景,亦即題中點出的“秋暝”。通過對秋色的描寫,說明山中仍是一片美麗和平的恬靜。寫秋,一般詩人很容易寫得一片衰頹肅殺,如雍陶的“庭風(fēng)吹故葉,階露凈寒莎”、僧無可的“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深”、司空曙的“花酣蓮報謝,葉在柳呈疏”,都不免罩上了一層黯淡的色彩??赏蹙S在這里卻把“空山”的秋晚寫得如此熱鬧,見與聞錯落交織,將當時的景色、人物勾畫得如此幽美,又如此絢麗。而就在這絢麗熱鬧之中,詩人烘托出幽靜的境界,令人從中體味出一種和平恬靜,體味出恬靜中的一片活潑生趣,他借景傳達的仍是閑適、寂靜、自如的心境。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詩人喜愛那一片澄凈、那一種精致,他迷戀大自然生生不息的一切,即使春光不再,亦可在秋景中尋出一番趣味來,不如留下吧。依舊閑適曠淡,不經(jīng)意的敘說中詩人對山林生活的熱愛之情躍然紙上,可愛而有趣。
值得注意的是,詩歌中還另有一種禪趣。眾所周知,王維既是詩人,也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這首小詩就是詩人的藝術(shù)心靈與禪宗思維碰撞出來的火花。禪宗的基本教義是“空”,詩中所描畫的石上清泉、裊裊浣女、漁舟翩翩、蓮葉顫顫的山中晚景中,清新生動里流溢出來的也是一種“空”,這說明詩人的王維和佛教徒的王維相遇了。而所有的一切生命跳動的音符都是在襯托著山林的空寂,山林中生活的樂趣被詩人轉(zhuǎn)化成一種禪趣,它形成了一個空明境界。在詩中詩人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既不拘泥于對自我主觀意象的表現(xiàn),又不拘泥于對客觀物象的逼真刻畫,其“胸中”早“有佳處”,也正因為這胸中佳處將外界一切冥合,成就一片主客體相交相融的混沌世界。
至此,全詩澄靜精致、淳古澹泊的境界與詩人的生活體驗、宗教體驗融合了,形成了一個獨特的詩歌意境。而從直觀感受的模寫,到活躍生命的傳達,再到玄冥境界的營造,這又是一個境界層深的創(chuàng)構(gòu),這種詩境是王維對大自然的審美體驗上升到宗教層次的結(jié)晶。
(三) 詩性哲學(xué)———秋風(fēng)芙蕖,倚風(fēng)自笑
除了遞進層深的藝術(shù)境界之外,王維在詩歌中還表達了他所追求的一種思想境界,此中蘊藏了詩人的生命意識,這又和詩人的詩性思維結(jié)合起來,從而創(chuàng)造了詩人獨樹一幟的詩性哲學(xué)。
“空山”是了無人跡的,“峽里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云山”(《桃源行》),有如世外桃源一般。而這世外桃源般的“空山”不正是詩人所希求的一個生活家園嗎?在這里他可以讓自己疲憊的心靈暫憩,將精神放飛于山林的草木泉石。接著王維選取了秋日傍晚山林景象中四個最富有特征的片段勾畫出大自然幽清明凈、祥和淳樸之美。王維曾在《濟上四賢詠》中稱贊兩位賢隱士的高尚情操,謂其“息陰無惡木,飲水必清泉”,詩人自己也是這種心志高潔的人,“寧棲野樹林,寧飲澗水流。不用坐梁肉,崎嶇見王侯”(《獻始興公》)。所以,月下青松和石上清泉成了他追求的一種理想境界。而純潔美好的生活圖景,則反映了詩人對安靜淳樸生活的向往,從反面襯托出他對污濁官場的厭惡,頷聯(lián)側(cè)重于自然景觀,以物芳而名志潔;頸聯(lián)著眼于人文景觀,以人和而望政通,泉水、青松、翠松、青蓮乃詩人高潔情操的寫照,是詩人理想境界的環(huán)境烘托。高潔的詩人在美麗、祥和、寧靜的大自然中怡然自得,“如秋風(fēng)芙蕖,倚風(fēng)自笑”(《詩人玉屑》引《臞翁詩評》),自然產(chǎn)生了“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的感想。這里引用了《楚辭·招隱士》的典故,“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留”詩人反用其意,認為“山中”比“朝中”好,潔凈淳樸。所以,詩人選擇了遠離官場的生活方式,歸隱山林,潔身自好。實際上,這是詩人對任心任運、主觀精神絕對自由的境界的不懈追求,這種精神追求才真正是燃燒著王維詩歌生命的不滅的火焰。而從某一種程度上說,這也有著禪宗的浸漬,因為“禪家一切行為的動機,始終在向上一著,探求生死不染,去往自由的境界”(呂澄《中國佛學(xué)源流略講》),這指導(dǎo)了王維的生活方式、生活態(tài)度,讓他在亦官亦隱的生活方式中去追求這任心任運的自由境界。
《山居秋暝》一首小詩,尺幅間見萬里之勢。詩情畫意的字里行間構(gòu)造了一個澄淡精致的境界,詩人還在這個境界中表達了自己的生命哲學(xué),最終詩人選擇了這樣一種存在方式:詩意地棲居。
(原載《名作欣賞》2004年第6期)
【集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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