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孟浩然 | 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今天跟大家分享孟浩然的五言律詩——《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jì)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先說題目——“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洞庭湖現(xiàn)在是中國第二大淡水湖，但在唐朝時候，洞庭湖號稱“八百里洞庭”，面積超過鄱陽湖，是第一大淡水湖。湖畔的岳陽樓，也是江南三大名樓之一，自古就有“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出自明朝魏允貞的《岳陽樓》“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 誰為天下士,飲酒樓上頭.”）的說法。寫洞庭湖的名篇很多呀，比方說杜甫的《登岳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還有李白的《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刬（chǎn刬,削也。——《廣雅》；刬,平也?！堵曨悺?；攻板曰刬?！锻ㄋ孜摹罚?/span>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span>（把君山削去該有多好，可讓洞庭湖水平鋪開去望而無邊。巴陵的美酒飲不盡，共同醉倒于洞庭湖的秋天），當(dāng)然還有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yuǎn)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孟浩然這首詩，既然叫“望洞庭湖”，自然也是立足于洞庭湖的浩渺煙波（煙波：霧靄蒼茫的水面；浩渺：水面遼闊。形容煙霧籠罩的江湖水面廣闊無邊。出處唐·崔致遠(yuǎn)《將歸海東巉山春望》：“目極煙波浩渺間，曉鳥飛處認(rèn)鄉(xiāng)關(guān)?！保?/span>，但這只是詩題的前半部分，詩題還有后半部分，叫“贈張丞相”。所謂“張丞相”，有人說是張說，還有人說是張九齡，都是輔佐唐玄宗“開元盛世”的名相，也都是一代文豪。我們之前講“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蹦鞘菑埦琵g的作品，而《唐詩三百首》的第一首《感遇》“蘭葉春葳蕤，桂花秋皎潔?！蹦鞘菑堈f（這里蒙曼老師搞錯了，也是張九齡的）的作品。孟浩然這首詩到底是寫給哪一位張丞相？現(xiàn)在學(xué)術(shù)界還有爭議，我們在這里也不做分辨，但既然是“贈張丞相”，那就意味的這是一首投贈詩。所謂“投贈詩”，就不是泛泛地寫景抒情，而是專門賦詩贈給某個人，至于為什么投贈，那理由就各不相同了。比方說李白《贈汪倫》，那是因為汪倫請他喝酒，還給他送行，他要表示感激；而朱慶馀《閨意獻(xiàn)張水部》，則是希望水部侍郎張籍能在未來的科舉考試中給他美言幾句，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投贈詩必須要寫出投贈的目的，那么孟浩然投贈張丞相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跟“望洞庭湖”之間又有怎樣的關(guān)系呢？

先看首聯(lián)，“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這一聯(lián)上來就不凡哪，什么叫“八月湖水平”？所謂“湖水平”是指湖水和岸齊平啊，這當(dāng)然是因為夏秋兩季雨水充沛，洞庭湖湖水暴漲，水都和岸齊了。這本來就給人以開闊、浩淼（浩淼和浩渺原意是相同的，同聲通假字。浩渺：廣闊無邊，浩渺江水；浩淼：水面廣闊，浩淼的洞庭湖）之感吧，那到底開闊浩淼到什么程度呢？看下一句——“涵虛混太清”，虛和太清都是天的代稱，涵虛是指天倒映在水里，水包含了天空；而“混太清”則是指天水相接、水天一色，你看起首一聯(lián)就是時間、地點(diǎn)和一個整體描寫，并不算頭角崢嶸，但是水平岸，天接水，茫無涯際，又把洞平湖寫得極其渾厚闊大。

首聯(lián)如此闊大，頷聯(lián)怎么接呢？“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這一聯(lián)啊，寫得真是雄壯至極。所謂“氣蒸云夢澤”，是指洞庭湖水氣蒸騰，彌漫在整個云夢澤上。那云夢澤又是什么呀？云夢澤是先秦時期江漢平原上一個非常大的湖泊群，洞庭湖只是他南部的一小部分，但是此刻洞庭湖湖水浩淼，水霧仿佛已經(jīng)籠罩了整個云夢大澤，這當(dāng)然是極言其寬廣?。∧窍乱痪洹安ê吃狸柍恰蹦?？則是說長風(fēng)吹過，洞庭湖波濤洶涌，仿佛連它東北邊的岳陽城也為之撼動，這又是極言其聲勢。這一聯(lián)不僅氣魄雄偉，而且動感十足啊！“氣蒸云夢澤”是水汽蒸騰嘛，是垂直的動，而“波撼岳陽城”呢，則是波峰浪涌，是水平的動。云夢澤何其廣大卻被它籠罩，岳陽城何其堅固卻被它撼動，這是多么偉大的力量??！我們之前講孟浩然，總說他清淡飄逸，比方說“荷風(fēng)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孟浩然《南亭夏日懷辛大》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fā)乘夕涼，開軒臥閑敞。荷風(fēng)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真是清幽入骨??！而“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蹦?，又是那么恬淡自然?？墒侨绻阋詾槟蔷褪敲虾迫坏娜?，那就錯了。這一句“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寫得氣勢磅礴，自古至今，恐怕只有杜甫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出自杜甫《登岳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保?/span>可以與之媲美，但是要論起音節(jié)響亮，個人認(rèn)為還是孟浩然更勝一籌。

首聯(lián)起、頷聯(lián)承，已經(jīng)把洞庭湖寫得氣象萬千，詩題之中的前半部分——“望洞庭湖”已經(jīng)寫足了，那頸聯(lián)呢？頸聯(lián)該轉(zhuǎn)了，轉(zhuǎn)到哪?。哭D(zhuǎn)到詩題的后半部分——“贈張丞相”了，怎么轉(zhuǎn)呢？“欲濟(jì)無舟楫，端居恥圣明。”這就是從寫景轉(zhuǎn)到抒情了，抒什么情呢？先看前一句——“欲濟(jì)無舟楫”，是說洞庭湖這么遼闊，我想要渡過去卻沒有船和槳，這真的只是在說洞庭湖嗎？當(dāng)然不是。這是在借題發(fā)揮呀，表面上看是說要渡過洞庭湖走到對岸，實際是說我想要擺脫現(xiàn)在這種在野之身，走向政治舞臺。可是呢，就像我渡水沒有船和槳一樣，我想做官也沒有人接引（接見引進(jìn)，《宋書張敷傳》“少有盛名，高祖見而愛之，以為世子中軍參加，數(shù)見接引?！保?/span>、沒有人幫忙啊。那如果換一種考慮，我選擇不渡過洞庭湖就閑居此岸，或者按它的引申意思，如果我就保持目前這種隱士身份不出去做官呢，那又會遇到另外一個問題——“端居恥圣明”，我又為自己辜負(fù)了這個圣明時代而感到羞恥。那為什么圣明時代端居就是羞恥的呢？因為孔子說過“天下有道則現(xiàn),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卑凑杖寮业挠^點(diǎn)，如果國家有道，那么君子就應(yīng)該出來為國家服務(wù)；如果他沒有履行好這個職責(zé)，那就應(yīng)該為自己感到羞恥。想要出仕，沒人援引，想維持現(xiàn)狀又自覺慚愧，貌似進(jìn)退兩難，其實一片進(jìn)取之心已經(jīng)毫發(fā)畢現(xiàn)了吧？贈張丞相的目的也呼之欲出了吧？什么目的呀？其實就是求援引、求推薦哪，所以這首詩既是投贈詩，又是干謁詩，是一首詩化的自薦信。那這一聯(lián)作為自薦，他寫的聰明不聰明?。空媛斆?。聰明在哪??？首先，說出了自己不甘寂寞出仕做官的愿望；第二，夸獎了天子圣明、國家有道；第三，又把張丞相比成了渡人過河的舟楫，夸他有能量、能當(dāng)仁（原指以仁為任，無所謙讓。后指遇到應(yīng)該做的事就積極主動去做，不推讓。【出自】：《論語·衛(wèi)靈公》：“子曰：'當(dāng)仁，不讓于師?！保?/span>。方方面面都照顧周全了，求仕之意非常清楚，卻又還能跟前兩聯(lián)的洞庭湖銜接緊密、過渡自然、不露痕跡，這就是聰明之處?。?/span>

那景色也寫了，求援引的意圖也表現(xiàn)出來了，怎么結(jié)尾呢？“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我坐在洞庭湖岸看著釣魚人哪，真是徒生羨慕之心。這一聯(lián)寫的真微妙，微妙在哪呢？一方面詩人是借用了《淮南子.說林訓(xùn)》中的那句名言“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說我也想要魚，可是沒有釣竿哪，只能望湖興嘆哪！這還是在進(jìn)一步表明無人援手的遺憾。另外一方面你也可以理解為就是把張丞相比長的垂釣者，把自己比成了魚兒啊，希望自己能夠像魚一樣被他釣起來，或者說希望自己能夠借助張丞相的力量踏入仕途。這兩種意思混合在一起，還是在進(jìn)一步表達(dá)對張丞相的期待?？墒悄兀憧此麑懙糜謺r時不離湖水，寫得含而不露、不失身份。

那綜合起來，到底應(yīng)該怎么評價孟浩然這首詩呢？毫無疑問，作為詠洞庭湖的名篇，這首詩的前兩聯(lián)氣勢磅礴、聲調(diào)雄壯，堪稱洞庭絕唱；作為投獻(xiàn)詩或者干謁詩，這首詩的后兩聯(lián)也含蓄蘊(yùn)藉，不露寒酸氣象，所以一寫出來就廣為傳頌，甚至連當(dāng)朝皇帝唐玄宗都知道了。根據(jù)《唐詩紀(jì)事》（《唐詩紀(jì)事》，唐代中國詩歌資料匯集。凡81卷，南宋計有功編。收唐代詩人一千一百五十余家，內(nèi)容極為繁富。唐代很多作家作品到宋代已日漸湮滅失傳。計氏編撰此書的目的，主要為保存唐代詩歌文獻(xiàn)。）的記載，孟浩然不是在好朋友王維的辦公室和唐玄宗不期而遇嘛，還躲在床底下。那唐玄宗對他也是久仰大名啊，看見他之后就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你給我賦詩一首就好。”孟浩然寫的是什么詩呢？是那首著名的《歲暮歸南山》，“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span>（白發(fā)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等等，等等。那首詩寫的好不好？真不好，一肚皮牢騷，有點(diǎn)像怨婦，哪像這首《望洞庭湖贈張丞相》這么含蓄清高??！所以唐玄宗聽了也很掃興啊，就對他講“卿自不求仕，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你自己不要做官的，不是我放棄了你呀，你怎么誣陷我呢？還說什么“不才明主棄”哪。這是批評他，那同時還勸告他，你剛才要是就給我吟誦一下“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蹦窃摱嗪冒。?/span>（這個故事不同的記載涉及的人物不同，《唐詩紀(jì)事》里記載的這個故事是沒有涉及王維的。“明皇以張說之薦召浩然，令誦所作，乃誦「北闕休上書，南山歸弊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fā)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帝曰：「卿不求朕，豈朕棄卿？何不云『氣蒸云夢澤，波動岳陽城』！」因是故棄?！保?/span>可見這一首詩的影響力了。不過呢，詩寫得再好，這首詩也并沒有真的影響唐玄宗，其實也沒有真的影響張丞相，孟浩然還是以布衣終老，未能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但是作為一首偉大的作品，它深深地影響了另外一位大詩人，誰呢？杜甫。在孟浩然之后差不多二十年，杜甫寫下了他的名篇——《登岳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和孟浩然這首《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一樣，杜甫也是前兩聯(lián)寫景，后兩聯(lián)抒情。很多評論家就講啊，從整體看，孟浩然這首詩的前兩聯(lián)和后兩聯(lián)其實不完全相稱，前面壯，后面弱，未能做到情景交融，一氣貫通。而老杜呢，你單看前兩聯(lián)，和孟浩然一樣闊大雄壯、功力相當(dāng)，那后兩聯(lián)呢？頸聯(lián)寫身世之悲、尾聯(lián)寫家國之痛，寫的深沉感慨跟洞庭湖的波濤一樣奔涌澎湃、渾然一體。說兩相對照，杜甫就把孟浩然給比了下去。是不是這樣呢？在一定程度上是這樣的，但是我想補(bǔ)充說兩點(diǎn)：第一，孟詩在前，杜詩在后，前人之功不可沒；第二，孟詩本來以韻見長，而這首《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卻能寫出壯氣，出人意料才格外動人心魄。

再讀一遍，“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jì)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馬上就是七夕了，天上織女會牛郎，那人間又是如何呢？下一期應(yīng)應(yīng)節(jié)氣，跟大家分享杜牧的《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