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學(xué)遺珍

明代中后期詩壇流派眾多，異彩紛呈。以李夢陽、何景明為首的“前七子”和以李攀龍、王世貞為首的“后七子” “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非是者弗道”(《明史·文苑傳》)。他們不重視學(xué)習(xí)秦漢盛唐文學(xué)的內(nèi)容和真正精神，滿足于對詩文形式技巧的簡單模仿， “句擬字摹，食古不化”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為矯正前后七子復(fù)古派的流弊，明末以袁宏道為代表的“公安派”高標(biāo)“獨(dú)抒性靈，不拘格套”之大纛，反對形式主義和擬古主義，重個性，貴獨(dú)創(chuàng)。然而矯枉過正，一些詩作流于鄙俚輕率。以鐘惺為首的“竟陵派”力圖補(bǔ)救時弊，力倡一種“幽深孤峭”的文風(fēng)?！对姎w》一書貫徹了鐘惺的詩論，此序正是《詩歸》論旨的概括。

選古人詩，而命曰《詩歸》。非謂古人之詩，以吾所選者為歸^①，庶幾^②見吾所選者，以古人為歸也。引古人之精神^③，以接后人之心目，使其心目有所止焉，如是而已矣。（開宗明義，拋出編書命名初衷，以取法古人精神為要義，竟陵派之總綱）昭明選古詩^④，人遂以其所選者為古詩， 因而名，古詩曰“選體”。唐人之古詩為“唐選”。嗚呼!非惟古詩亡,幾并古詩之名而亡之矣。（為古詩名實之亡而嘆，為古人之痕跡磨滅而痛）何者?人歸之也。選者之權(quán)力，能使人歸，又能使古詩之名與實俱徇^⑤之，吾其敢易^⑥言選哉。（言“其敢易”，非心存畏懼，實為對世人重選者輕古詩本體之風(fēng)的不贊同）

嘗試論之：詩文氣運(yùn)，不能不代趨而下，而作詩者之意興，慮^⑦無不代求其高。高者，取異于途徑^⑧耳。夫途徑者，不能不異者也，然其變有窮也。精神者，不能不同者也，然其無窮也。操其有窮者以求變，而欲以其異與氣運(yùn)爭，吾以為能為異而終不能為高。其究途徑窮，而異者與之俱窮，不亦愈勞而愈遠(yuǎn)乎?此不求古人真詩^⑨之過也。

點(diǎn)評：氣運(yùn)下而求欲高，唯圖途徑之異，終有盡時。舍真詩之精神而就詩文之形式，緣木求魚，不可謂之高，實為求之過。

今非無學(xué)古者^⑩，大要取古人之極膚、極狹、極熟，便于口手者,以為古人在是。使捷者^?矯之，必于古人外， 自為一人之詩以為異，要其異，又皆同于古人之險且僻者，不則其俚者也；則何以服學(xué)古者之心。無以服其心，而又堅其說以告人曰，“千變?nèi)f化不出古人。”問其所為古人，則又向之極膚、極狹、極熟者也。世真不知有古人矣。

點(diǎn)評：認(rèn)為復(fù)古擬古者與捷者之主張皆不足為訓(xùn)，感嘆世人未曾真正了解古詩的要義所在。為下文提出“古人真詩”張本。

惺與同邑譚子元春^?憂之。內(nèi)省諸心，不敢先有所謂“學(xué)古”“不學(xué)古”者，而第^?求古人真詩所在。真詩者，精神所為也。察其幽情單緒，孤行靜寄于喧雜之中，而乃以其虛懷定力，獨(dú)往冥游于寥廓之外。如訪者之幾^?于一逢，求者之幸于一獲，入者之欣于一至。不敢謂吾之說，非即向者千變?nèi)f化不出古人之說，而特不敢以膚者、狹者熟者塞^?之也。

點(diǎn)評：破后而立，水到渠成，提出自己與友人之見解，亦為竟陵派之宗旨：學(xué)古人之精神，即“幽情單緒，孤行靜寄”。并指出此為獨(dú)往冥游于寥廓之外的虛懷定力的來源。字里行間流露出至此境界的歡欣與滿足，以及謙遜謹(jǐn)慎之求學(xué)態(tài)度。然竊以為亦有對學(xué)古者和捷者以膚者、狹者、熟者敷衍塞責(zé)世人之譏。

書成，自古逸至隋，凡十五卷， 曰《古詩歸》；初唐五卷， 盛唐十九卷，中唐十一卷，晚唐四卷，凡三十九卷，曰《唐詩歸》。取而覆^?之，見古人詩久傳者，反若今人新作詩。見己所評古人語，如看他人語。倉卒中，古今人我，心目為之一易，而茫無所止者，其何故也？正吾與古人之精神，遠(yuǎn)近前后于此中，而若使人不得不有所止者也。

點(diǎn)評：有一定之思為歸依，書成之事為自然之果。兩書五十四卷，取而覆之，又有所得，心目易，中古人之精神，若有歸依。且行文之間，遙與前文相映，再點(diǎn)己之主張，成書之意圖，竟陵派之宗旨，結(jié)構(gòu)謹(jǐn)嚴(yán)、致意綿密。

（選自“中國文學(xué)珍本叢書”本《隱秀軒集》， 上海雜志公司1936年版）

總評：序文主要從兩個方面闡發(fā)了作者的見解和主張。其一，歷數(shù)取異于途徑而求高、前后七子和公安派之弊，皆在“不求古人真詩之過也”。其二，作者指出補(bǔ)救時弊的方法是“第求古人真詩所在”，也就是尋求古詩真正精神所在，即“幽情單緒，孤行靜寄”，這是從形式上尋求不到的。縱觀全文，作者自始至終緊扣“古人之精神”作文章，文氣貫通、首尾相映、援引實例、有破有立，在逐層剖析中，深入淺出地闡發(fā)了求“真詩”的論題，重點(diǎn)突出，言約而意豐。

但論及對“真詩”的實踐，他們的詩偏重心理感覺，境界小、主觀性強(qiáng)，喜歡寫寂寞荒寒乃至陰森的景象，語言又生澀拗折，常破壞常規(guī)的語法、音節(jié)，使用奇怪的字面，每每教人感到氣息不順，其實也并未獲得他所倡導(dǎo)的“真詩”。他們標(biāo)榜“孤行”“孤情”“孤詣”，卻又局促不安，無法達(dá)到陶淵明式的寧靜淡遠(yuǎn)。這是自我意識較強(qiáng)，但個性無法向外自由舒展而轉(zhuǎn)向內(nèi)傾的結(jié)果，由此造成了他們詩中幽塞、寒酸、尖刻的感覺狀態(tài)，這使得“竟陵派”詩人的詩文情懷更為孤僻清高，形成一種冷僻艱澀的詩風(fēng)。因其流弊日重，竟陵一派僅在詩壇維續(xù)二三十年便銷聲匿跡了。由此觀之，破易立難，否定和反思固然是推陳出新的開始，但物極必反，走向另一個極端卻非我們的初衷了。

【注釋】

①歸：歸依。

②庶幾：也許可以。

③精神：此指古人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意旨。

④昭明選古詩：蕭統(tǒng)編選先秦至梁的詩文辭賦輯成《昭明文選》，簡稱《文選》，共六十卷。其中第十九卷至第三十一卷所選都是古詩。昭明，南朝梁武帝太子蕭統(tǒng)的謚號。

⑤徇：通“殉”，消亡。

⑥易：輕易。

⑦慮：大概。

⑧途徑：此指詩文的形式。

⑨真詩：指詩的真正精神，亦即下文“幽情單緒”。

⑩學(xué)古者：指明代以李夢陽、何景明為代表的“前七子”和以李攀龍、王世貞為代表的“后七子”。

?捷者：指以袁宏道為代表的主張“獨(dú)抒性靈”的“公安派”，他們反對一味擬古。

?譚子元春：即譚元春，字友夏，竟陵人。與鐘惺同為“竟陵派”領(lǐng)袖。子，古代對男子的尊稱。

?第：只。

?幾：期盼。

?塞：敷衍搪塞。

?覆：審察。

挑選古人的詩作，并把（這個集子）命名為《詩歸》。這并不是說古人的詩歌以我所選的詩文為旨?xì)w，也許可以說被我選中的詩作是以古人的精神為旨?xì)w。援引古人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意旨，來接引啟發(fā)后人的看法，讓他們的思想和眼界有所歸止和依托，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命名的意圖）就是這樣了。蕭統(tǒng)編選先秦至梁的詩文辭賦輯成《昭明文選》，世人就把他所選的詩當(dāng)做古詩了，因此命名，古詩就被稱為“選體”。唐代人的古詩叫“唐選”。唉！不只是古詩消亡隱沒了，連同古詩的名稱也消亡了。為什么呢？人們趨向于權(quán)威選本啊。選詩人的權(quán)威，能讓人的思想歸于一處，又能使古詩的名稱和實體都（隨之）消亡了，（我）怎么敢輕易地談?wù)摗斑x”這個詞呢。

（我）試著探討這種情況：詩歌文章的氣數(shù)命運(yùn)，不能不隨著時代而改變，但詩歌創(chuàng)作者的意圖和興致，大概沒有哪代不追求超越前代的。（這里所說的）超越，是在詩文的形式方面追求新奇。而詩文的形式，（固然）不能不追求新奇，但這種變化是有窮盡（的時候）的。而精神意旨，卻不能不認(rèn)同，因為它的變化是無窮無盡的。秉持變化有窮盡的詩文形式去追求（詩文的）變化，想憑借這種推陳出新來和氣運(yùn)爭鋒，我認(rèn)為能做到新奇但終究不能做到超越。如果探求到形式的窮盡處，創(chuàng)新者也就和它一起走到盡頭了，不是越辛勞就離超越的初衷越遠(yuǎn)了嗎？這是沒有追求古人詩歌真正精神的緣故啊。

如今不是沒有擬古之人，（只是他們）大都取法古人那些非常膚淺、非常狹隘、非常熟悉的古詩以便上手順口，（也許他們）認(rèn)為古人的詩歌就是這樣的。如果讓捷者來矯正這種弊病，（他們）一定會在古人詩歌之外，自己獨(dú)創(chuàng)詩歌并把它當(dāng)做新奇之作，探求其中的新奇之處，又都和古人的險僻詩歌相同，不這樣就又流于俚俗；那么拿什么來使學(xué)古者心悅誠服（古人不可學(xué)）呢？無法使學(xué)古者心悅誠服，卻又堅持自己的主張來告訴他人說，“（詩文的）種種變化一定要超出古人（不可一味擬古）?！痹儐査J(rèn)為的古人之詩，就是以前的非常膚淺、非常狹隘、非常熟悉的作品。當(dāng)世之人真的不了解何為古人之詩啊。

我和同鄉(xiāng)譚元春擔(dān)憂這種情況。在內(nèi)心深處進(jìn)行省察，不敢先說有所謂的“擬古”“不擬古”的念頭，而只追求古人詩歌真正精神的所在之處。真正的詩歌，是秉持真正精神創(chuàng)造出來的（詩歌）。在喧鬧繁雜的事物之中探察古詩的幽情單緒，孤行靜寄，然后憑借它帶來的虛懷定力，在空曠深遠(yuǎn)的虛無之境里獨(dú)往潛游。（這種感覺）就像訪友之人期盼相逢，追求者希望有所收獲，登堂入室者欣喜于到達(dá)一定的境界一樣。不敢說我的主張，不是以前那種說詩文的種種變化一定要超出古人（不可一味擬古）的主張，只是也不敢用那些非常膚淺、非常狹隘、非常熟悉的東西來敷衍搪塞世人。

這本書寫成，從上古到隋代，共十五卷，命名為《古詩歸》；初唐五卷，盛唐十九卷，中唐十一卷，晚唐四卷，共三十九卷，命名為《唐詩歸》。拿來并審察這些作品，看古人流傳至今的詩作，反而像今人的新作?？醋约涸u說古人的話，像看他人的話。突然間，對于古與今、他人和我，內(nèi)心的想法因為它而改換，而且茫然沒有止境，這是什么緣故呢？正是我和古人詩中的精神，在這個境界里相離不遠(yuǎn)了，而這像是讓人不得不有所歸依（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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