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傳》里,黃藥師很愛翻白眼。
完顏洪烈去討好黃藥師,然而:
但那人見他穿著金國官服,只白了他一眼,并不理睬。
這且罷了。但他給陸乘風(fēng)武功秘籍之前,還要白一眼:
黃藥師白了他一眼,說道:“這個(gè)給你!”右手輕揮,兩張白紙向他一先一后的飛去。
用姜文《鬼子來了》的說法,“怎么說好話還沒好臉呢?”
原來,設(shè)定是這樣的:
黃蓉深悉父親性子,知他素來厭憎世俗之見,常道:“禮法豈為吾輩而設(shè)?”平素思慕晉人的率性放誕,行事但求心之所適,常人以為是的,他或以為非,常人以為非的,他卻又以為是,因此上得了個(gè)“東邪”的諢號(hào)。
這句“禮法豈為吾輩而設(shè)”,是有典故的:
“籍又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duì)之。常言“禮豈為我設(shè)耶?”
——《晉書·阮籍傳》
即,黃藥師是按著阮籍寫的。不拘禮法,翻白眼,原版照扣。
還怕我們讀不出來似的,金庸又加了許多細(xì)節(jié):
黃藥師卻是個(gè)非湯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要和世俗相反。
“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出自嵇康著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眾所周知,嵇康跟阮籍是一伙的,阮籍肯對(duì)他加以青眼。
黃藥師居住的是桃花島,招牌武功是落英神劍掌。落英是什么典故?《桃花源記》,“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陶淵明。隱士之首。
黃藥師聽靈智上人胡扯說黃蓉死了后,反應(yīng)激烈。歐陽鋒在旁邊還刷彈幕補(bǔ)充:
突然聽他哈哈長笑,聲若龍吟,悠然不絕。
這一來出其不意,眾人都是一驚,只見他仰天狂笑,越笑越響。笑聲之中卻隱隱然有一陣寒意,眾人越聽越感凄涼,不知不覺之間,笑聲竟已變成了哭聲,但聽他放聲大哭,悲切異常。眾人情不自禁,似乎都要隨著他傷心落淚。
這些人中只有歐陽鋒知他素來放誕,歌哭無常,倒并不覺得怎么奇怪,但聽他哭得天愁地慘,心想:“黃老邪如此哭法,必然傷身。昔時(shí)阮籍喪母,一哭嘔血斗余,這黃老邪正有晉人遺風(fēng)。只可惜我那鐵箏在覆舟時(shí)失去,不然彈將起來,助他哀哭之興,此人縱情率性,多半會(huì)一發(fā)不可收拾,身受劇烈內(nèi)傷,他日華山二次論劍,倒又少了一個(gè)大敵。唉,良機(jī)坐失,可惜啊可惜!”黃藥師哭了一陣,舉起玉簫擊打船舷,唱了起來,只聽他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難哉?或華發(fā)以終年,或懷妊而逢災(zāi)。感前哀之未闋,復(fù)新殃之重來。方朝華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拍的一聲,玉簫折為兩截。黃藥師頭也不回,走向船頭。
黃藥師這里唱的,是曹植寫的歌。曹植生在建安,就在魏晉之前了。
敲著船舷唱歌,是《前赤壁賦》里的做派。
歐陽鋒還特意說,黃藥師這是“阮籍喪母,一哭斗余,晉人遺風(fēng)?!?/p>
很明白了:從翻白眼到翻禮俗,滿腦門子魏晉風(fēng)度嘛。
話說,金庸小說里,最魏晉風(fēng)度的,自然是《笑傲江湖》,曲洋與劉正風(fēng)。就是嵇康阮籍的感覺。
金庸安排他們不涉紛爭,不容于殘酷的斗爭,于是拿《廣陵散》做《笑傲江湖》之曲,被左冷禪追殺到攜手而逝。正是當(dāng)年嵇康被司馬昭對(duì)付,“《廣陵散》就此絕”的寫照。
金庸特意安排令狐沖將《笑傲江湖》找人托付,也算為嵇康出一口氣,吐胸中塊壘。
其實(shí),《笑傲江湖》中,隱士一黨,如曲洋,如劉正風(fēng),如莫大先生,如令狐沖,如任盈盈,如梅莊四友,如祖千秋,都多少有些魏晉風(fēng)度。
莫大先生,人在朝,而身在野。他神龍見首不見尾,沒事抑郁地拉《瀟湘夜雨》,何嘗不是向秀的《聞笛賦》?
令狐沖是天生隱士,任盈盈躲在綠竹巷里自己彈琴,那自然是隱士了。
梅莊四友,丹青生好酒疏狂,又風(fēng)度翩然;禿筆翁天真爛漫,只愛寫字。黃鐘公愛《廣陵散》,最后都是被卷入斗爭,直接自盡。祖千秋則是個(gè)劉伶似的酒徒。
和令狐沖相投的,大多都是隱士。
《笑傲江湖》,整個(gè)就是一部,斗爭如何激烈,讓隱士無法獨(dú)善其身,只好出來做斗爭的小說。
《天龍八部》,函谷八友,都是魏晉風(fēng)度。放誕之極。老大叫康廣陵,簡直就是朝嵇康致敬的。他們八位,喜歡琴棋書畫、讀書唱戲,都入了魔了。
《倚天屠龍記》,周顛、說不得、冷謙這五散人,都是直抒胸臆的散仙。
金庸先生自己很入世,但對(duì)疏狂玄遠(yuǎn),喜歡翻白眼的隱士,那是很喜歡的。因?yàn)橛辛怂麄儯拍芙移谱罄涠U和任我行的荒誕嘛。
扯遠(yuǎn)了,說回翻白眼。
金庸給黃藥師添加的這點(diǎn)邪僻的魏晉風(fēng)度,通過翻白眼和說好話沒好臉體現(xiàn)出來。這點(diǎn)個(gè)性,也就躍然紙上了。
從阮籍開始,翻白眼就代表著邪僻,不羈,不識(shí)相,傲嬌;與此同時(shí),公開看不慣禮俗的一切。黃藥師就這么個(gè)人。
用我一個(gè)唐山朋友的話來說,翻白眼,說大了是跟世界,說小是對(duì)眼前大家都知道卻又不肯揭破的一切,公開表達(dá)這么個(gè)態(tài)度:
“少給我屁股后邊夾掃帚,混充大尾巴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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