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朵花很美，人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要活下去。”
——川端康成
文|榕榕
轉(zhuǎn)眼在虛度上寫文已有一年半，記得剛簽約時云曉讓我給自己寫個介紹。
我發(fā)過去一句話：美是抵御無聊生活的良藥。
那時的我正在上海一家央企做著朝九晚五的清閑工作，有套自己的房子，大大的落地窗正對著小區(qū)郁郁蔥蔥的花園。
旅行要挑剔酒店床單材質(zhì)、親膚亞麻才給好評?？瓷虾Ｗ钚碌恼埂⒏羧钗迮苋ヌK州聽最好的昆曲。日常活動是看書、寫字、彈琴、買花。
一年半過去，我經(jīng)歷了生子、產(chǎn)后抑郁、婆婆癌癥、夫妻兩地分居、辭職、邊兼職邊帶娃，生活于我已不是原先那副人畜無害的模樣，我似乎也失去評價它是否“無聊”的閑暇與資格，可是以前很多習(xí)慣沒有改變。
當(dāng)我去買菜順便抱一束花回家，幫忙帶娃的姑姑用一副“你沒救了”的表情看著我：
你買花管啥用？！
我啞在那里，心里不忘飄過陶淵明《飲酒》里的一句：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真正讓我有所領(lǐng)悟的是一碗蛋炒飯。
我的孩子每天下午5點左右會小睡一會兒，那時不管多累，我都會爬去廚房給自己做一碗蛋炒飯。
切臘肉丁爆炒出油，沒有臘肉就用豬油，看豬油在熱鍋里慢慢融化的時候就開始高興，因為一頓好飯成功了一半。
再加梅干菜爆香，放飯，最后把蛋液淋到飯上，保證飯粒都被蛋包裹著。
攪蛋有玄機。放點糖炒出的蛋蓬松柔軟。留學(xué)時曾見女同學(xué)攪蛋放水，只求量多卻失味，讓我頗為不屑。
起鍋時也有玄機，飯盛到碗里壓實，再把碗倒扣到盤中，會有個漂亮飽滿的造型：
瓷實的飯包里大米粒粒油潤，醬紅的臘肉丁、金黃的蛋碎被緊緊鑲嵌其間。
這時需要挑個好勺子，金屬最佳，受熱快，入口與飯同溫，不會出戲。木勺也可，與米粒柔韌的質(zhì)感頗搭。最次瓷勺，冰冷且厚，喧賓奪主，像席間出現(xiàn)聊不到一塊兒去的伴兒，讓人掃興。
用勺子在飯包上挖出一個口，熱氣伴著香味會從那個口里竄上來，把飯滿滿塞進(jìn)嘴的時候，覺得啥坎兒都能過去。
我的這點樂觀精神來自外公外婆。
小時候最愛去外公外婆家。那會兒他們的日子不富裕，生活細(xì)節(jié)卻處處美好，尤其飯菜，總能做到聲色俱佳。
外公最愛做茄汁鍋巴。剛從鍋底鏟起的鍋巴快快上桌，他永遠(yuǎn)堅持把最后一道程序——往鍋巴上澆茄汁兒——在飯桌上表演，為的就是讓客人聽見那一連串爽喇喇的響。若不響，定是鍋巴軟了或茄汁不燙，外公懊惱之情會溢于言表。
外婆做藕夾子最拿手，兩片脆嫩鮮藕夾上調(diào)好味的肉泥，正反粘上米粉在滾油里快速一過，盛在竹編缽子里，不顧燙手捻起吃下，藕是藕味，肉是肉味，兩味互相烘托成就，和外婆一樣清爽又聰明。
最漂亮的是紫菜蛋湯。我不明白明明簡單的一道湯，為什么會做得那樣漂亮。紫菜與蛋花相托著在海碗中旋轉(zhuǎn)跳舞，像敦煌壁畫中的飛天周身縈繞的黃云紫霧。
逢年過節(jié)的大菜一定是胡適一品鍋。
大地色系的香菇蛋餃筍片火腿在鍋中層層鋪開相安共處，擺在桌子中央，那頓吃席便有了主心骨，讓人心里踏實亮堂，還真如冬天陽光下走來的穿中式長棉服戴圍巾的民國君子。
我卻最期待有蒸蛋羹和牛奶的早餐。
蛋羹表面平整，沒有氣泡，潔白如玉的蛋白中明艷蛋黃若隱若現(xiàn)，附近偶有蔥花，上頭淋幾滴香油。得戳破蛋黃，讓油融進(jìn)去，這時若有溏心更驚喜。
牛奶必用漂亮白瓷杯盛著。那時候用奶粉沖牛奶，外婆一定不會允許里面有結(jié)塊。
每次在外婆家小院的玉蘭樹下吃早餐，我都覺得自己是公主，下意識地挺直腰板動作優(yōu)雅。
即便是現(xiàn)在，面對一碗蛋炒飯，我還是覺得自己是公主。
“他問我，‘你以為自己是個公主嗎’？”——最近我的一位女友向我訴說與她先生的一次爭執(zhí)。
起因只是她先生用塑料盒子盛水果，她轉(zhuǎn)手換了一個漂亮的玻璃盤。她先生剛添人進(jìn)口壓力也大，便說她成日凈做無用事。
“可是，那就是我的活法啊”，女友說。
女友是家里富養(yǎng)出來的，從不恃靚行兇，為人溫潤得像一客雪白奶油蛋糕。
生孩子后，她也患了產(chǎn)后抑郁，卻不忘為孩子打算，咬咬牙背起更多房貸，又準(zhǔn)備重新考試換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
家人不理解，女友多朝我訴苦。前天見她在朋友圈發(fā)照片，陽光下她氣色好多了，一片金黃葉子從樹上落下，她仰起臉，用嘴吻住。我便放了心，知道一切都會好起來。
因為我終于意識到，美已成我們的習(xí)慣。它不只是靜好歲月的點綴，而是可以為一切生活打底。
吃力日子閃爍出的美，是一種自向光明的力量，反而可以調(diào)轉(zhuǎn)頭來捍衛(wèi)生活。不經(jīng)歷這個說美，都說得太輕而易舉了。
美學(xué)從十七、八世紀(jì)的西方發(fā)展出來，在德國變成一門特別學(xué)科Aesthetic，真正研究的內(nèi)容并不完全是藝術(shù)之美，而是研究人類感覺，說“感覺學(xué)”似乎更準(zhǔn)確。更多像印度在很古老的經(jīng)典里講的眼耳鼻舌身。
要我說，還要加一個“意”字，湊齊佛家說的“六根”。
真正的美，可以讓人的所有感官都無法逃脫，全身心涉入其中，所以無論你身處喜悅還是悲傷，美都可以叫人沉浸在當(dāng)下，物我兩忘。
臺北清香齋茶席的主辦人解致璋老師曾跟我說過一個故事，我覺得能很好地闡述美是什么。
在一次茶會上，她曾遇到兩位意大利客人，是父子。父親是老先生，兒子中年。
他們喝到一種茶的時候，突然反應(yīng)很明顯，一直在交談。一旁的翻譯說，他們覺得，那種香味很熟悉，但一時想不起來，所以一直在追憶，一直在討論，那個香是什么？
解老師說，到現(xiàn)在她都還記得那對父子的表情，好像墜進(jìn)了一種情境，很投入地很沉浸地一直想一直想。
最后他們笑了起來，說他們知道了，那種香，是意大利一種花的香。兒子小的時候，父親曾在院子里種過。
解老師說，我知道那個意義，是你有了連接，是生命跟生命的一種彼此的想念跟連接。他們以后也會記得，在遠(yuǎn)方一個島上喝的那個神奇的茶，有他們的熟悉的某種花的香。
那種美，本就是一個不可見的、無法言說的，卻又很確鑿的東西。
我想正是因為美不可見，又需要人們有敏銳與細(xì)膩的感知，所以發(fā)現(xiàn)美、邂逅美，是一件需要機緣的事。它需要我們慢慢從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中提煉出來，更像是一個對生命認(rèn)知的過程。
可惜的是，很多人都會忽略美。
前段時間，我婆婆經(jīng)歷了兩次化療。每次去醫(yī)院之前，她都提不起精神。我擔(dān)心她身體不適，建議緩一緩再做。她說身體倒還好，就是心里不舒服。
細(xì)問才知，原來她的床位周圍都掛著黑布帳子，化療時會把她重重圍住，裝藥水的點滴瓶也拿黑布裹著。她一進(jìn)那個病房，治療還沒開始，心里就先沉下去了。
我想那些黑布是為了遮光，是出自保護(hù)藥效的考慮。但是如果醫(yī)療系統(tǒng)的工作者不要把病患只當(dāng)成被治療的對象，而是首先當(dāng)成會痛會哭、有感受有知覺的人去看，如果他們明白美對每一個人的重要，醫(yī)院的設(shè)施是不是可以設(shè)計得讓人舒心一些，治療效果甚至都會好一些呢？
我想起自己去牙科診所的經(jīng)歷。
我從小就很怕看牙齒，偏偏牙又不好，縫縫補補，受了不少罪。
牙科診所的氣氛大多冰冷，總讓人聯(lián)想起那些金屬鉗子碰撞在唇舌間的寒意，四周墻壁潮濕斑駁晦暗不明，就像口罩下醫(yī)生的表情。
最難過是嘴巴要被撐到最大，等半天才允許把口水吐到一邊看起來不太干凈的小水盂里。最害怕對方拿起電鉆，那種聲音伴著酸痛直穿腦殼兒。
后來在德國的一家小診所里，我卻一口氣補了六顆牙齒。因為那真是我遇見過的最美好的診所。
等候室被涂成清新淡雅的藍(lán)色，角落里的小桌上放著鮮花。
治療時耳邊縈繞著輕音樂，仰面對著的天花板上有個屏幕，播放著流動的海景，藍(lán)色的海水和色彩斑斕的魚讓人平靜愉悅。
我依舊被要求張大嘴，除了醫(yī)生，一旁卻多站一位小護(hù)士，她的工作就是定時拿電動小吸管抽走我的口水，并為我涂潤唇膏。一邊涂一邊溫柔地說，我知道一直張著嘴很辛苦，涂點潤唇膏會舒服些。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害怕、身體的所有痛苦都被化解。
當(dāng)你對其他生命開始不忍，把自己與對方相連并感同身受，美就產(chǎn)生了。
宋朝理學(xué)家程子說，
“仁者渾然與萬物同體，認(rèn)得為己，何所不至。”是指所有的事物都不在自己之外，所以我們對所有的事物都有關(guān)切和愛。
因為你覺得對方本是你的一體，你自然就會呵護(hù)，自然就會照料，自然就會承擔(dān)。
今年我回家生產(chǎn)時正值春夏之交，小區(qū)的薔薇花落了滿地。有次出門，發(fā)現(xiàn)一朵落花被人插在樓道的郵箱里，我忍不住對它一笑。
我的家鄉(xiāng)在皖北，經(jīng)濟落后，民風(fēng)也是粗獷悍勇，這個陌生人對落花的憐惜與溫柔，讓我如獲至寶。我覺得這朵花從生到死、到被人拾起、插在郵箱，到讓另一人一笑，那個美才完成——她完成了幾個生命和彼此的共情與連接。
我覺得人與人之間最美的時刻，就是在共情產(chǎn)生的時刻。
前段時間的紀(jì)錄片《生活萬歲》把很多人看得淚中帶笑。流淚是因為我們從片中人身上看到自己，看到自己在生活磋磨下的掙扎與倔強。笑也是因為看到自己，生活實苦，可我們偏有這份本事，在苦澀的縫隙里品嘗到美。
帶著4歲女兒開出租的單身媽媽，仍然會在女兒的座位上方掛上粉紅色的玩具，午夜在城市的某個角落，疲憊的她從方向盤一扭頭就能看到女兒天使般的睡顏，那一刻叫她笑起來的東西，是美。
盲人夫妻結(jié)束一天的賣唱，在陰暗的小土屋里舉杯對坐，男人向一輩子都不知道面目的老伴兒表白，“只要我在，不能讓你自己到處摸去，我盡量照顧你”，那一刻叫老伴兒哭出來的東西，是美。
喪偶的老兵一個人抱著鮮花，昂首挺胸站在去世多年的妻子墳前，大聲地念著自己寫給她的情書，那一刻叫鏡頭對面的我們嘴角上揚又紅了眼眶的東西，是美。
美不只是順境里的錦上添花，它存在于人類生存的一切境遇中，讓我們共同信仰的東西。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花未眠》中寫：
“凌晨四點鐘，看到海棠花未眠。即使和幽靈同處地獄也能心安理得，隨便什么時候都能拔腿而去。”
因為，他解釋到：“如果一朵花很美，人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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