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被王小波譽為最好的現(xiàn)代文學(xué)作品之一，很多人都會被其中傷感的愛情故事所打動。

但我認為，瑪格麗特·杜拉斯的這部小說，雖以"情人"為題，核心卻是回憶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回憶母親，向母親致敬。

母親是一個為了生活，竭盡全力的女人。

在《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于佩爾飾演母親

一、一個絕望的母親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在政府鼓勵下，懷著對殖民地的好奇和向往，一些法國人來到印度支那。但這里的熱帶傳染病，很快讓很多家庭失去親人。

瑪格麗特·杜拉斯的父母，就是這樣一對鰥夫和寡婦的結(jié)合。

父親在杜拉斯七歲的時候去世，他在杜拉斯的記憶里沒什么位置。杜拉斯曾說"我沒有過父親"。在《情人》中，"我"也只有母親。

母親憑借一份教師的薪水，要養(yǎng)育三個孩子。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前排是杜拉斯和母親及兩個哥哥

母親的生活基調(diào)是灰色的。她經(jīng)歷兩個丈夫的去世，拖著三個孩子，在法國和殖民地之間來回奔波。四十七歲的時候，又被調(diào)往一個叫永隆的窮鄉(xiāng)僻壤教書。

《情人》中，杜拉斯寫到："我母親每天都掙扎在灰心失望當(dāng)中。""在我四歲時的照片上，母親已經(jīng)露出生活的疲憊。"

童年時母親的樣子，會深深留在孩子的腦海里。直到老年，杜拉斯仍能清晰回憶起母親當(dāng)時的樣子。"她威嚴，粗暴，穿著大口袋一樣的裙子。"

為了一家人的生計，母親竭盡全力，結(jié)果卻總是不盡如人意。

母親在一個偏僻的學(xué)校教書。為貼補家用，還出去做家教。她生性節(jié)儉，把節(jié)省下來的錢拿去投資，希望有一天能夠成為富人。

母親聽從政府建議，在海邊租了塊地，想種水稻?？赡抢锝?jīng)常遭受大浪侵襲，根本無法開墾。母親又借高利貸，試圖筑起防波堤。但在鹽堿地上的任何努力，終歸都是徒勞。

母親的投資血本無歸。

杜拉斯和兩個哥哥

母親的絕望還來自三個不省心的孩子。

母親最喜歡大兒子，認為他最精明，最有藝術(shù)家氣質(zhì)。她讓他在法國本土接受最好的教育。但最愛的孩子往往最不省心。大兒子不學(xué)無術(shù)，畢業(yè)考試沒通過，賭博抽大煙卻很在行。還動不動就對弟弟妹妹動武。

二兒子長在大哥的陰影下，沒有存在感。學(xué)習(xí)成績和大哥一樣糟糕。

小女兒成績最好，可小小年記就和一個中國男人約會。為此一家人丟盡了臉面。

這些都是《情人》中的記述。

母親和杜拉斯兄妹

實際上，母親的情緒問題，還來自她不認輸?shù)男愿瘛Ｒ驗楹＿吥菈K地，她認為自己是殖民政府腐敗的犧牲品，要和地籍管理部門抗?fàn)幍降住?/p>

抗?fàn)幮枰職?，更需要支援。但一個年過半百的女人，除了三個不聽話的孩子，誰來幫助她？孤立無援讓母親經(jīng)常陷入消沉憂郁的狀態(tài)。一旦遇到其他事情，比如孩子又惹事兒了，就會引發(fā)她極端的暴躁情緒。

就像作者在《情人》里寫的那樣，當(dāng)母親知道女兒有情人之后："她像發(fā)瘋一樣，一頭撲到我身上，把我死死抓住，關(guān)到房里，拳打，耳光。她尖聲嚎叫，叫得全城都可以聽到。"

杜拉斯的母親時而狂躁，時而憂郁。用現(xiàn)在的話說，她是一個躁郁癥患者。

這就是杜拉斯成長的家庭環(huán)境。父親缺失、母親焦躁、孩子失控。這些問題也是現(xiàn)代許多家庭的問題。

在這種家庭長大的孩子，長大后會出現(xiàn)各種問題。原生家庭對人的影響，會持續(xù)一生。

少女杜拉斯

二、一個始終充滿希望和愛的母親

"盡管絕望是那么徹底，向往生活的幸福依然那么強烈。"《情人》中的母親，雖然經(jīng)歷各種生活磨難，但對家庭、對生活依然充滿愛和希望。

盡管生活拮據(jù)，母親仍會打造幸福的儀式感。"她抱怨照相定價很貴，但還是要拿出錢去拍家庭照。"

母親看照片非常仔細，試圖從那些照片中，來確認孩子們都在健康成長。母親收藏照片，就像收藏起孩子們的記憶。

在杜拉斯的傳記和采訪記錄中，我們能看到很多她小時候的照片，都是母親不惜代價留下的美好回憶。

杜拉斯和女友

母親堅持，房子可以簡陋，但必須是干干凈凈的。

母親經(jīng)常組織大掃除，全家一齊動手，把房子里里外外徹底沖洗一遍。每當(dāng)那個時候，家里的氣氛就非常好。被肥皂水沖洗過的地板散發(fā)出好聞的香味，母親也流露出少有的天真。"在沖洗房屋這樣的時刻，可能與母親所祈求的幸福歡悅最為協(xié)調(diào)，她會彈鋼琴，也會唱，還笑，有時還站起來邊歌邊舞。"

母親的快樂，會成為全家人的快樂。"我的小哥哥和我，都笑得喘不過氣來。""我們是多么愛笑的孩子啊。"

母親終生都在為孩子們謀幸福。

在《情人》中，我們看到的母親，似乎特別偏向那個不爭氣的大兒子。實際上，杜拉斯的母親對三個孩子全都竭盡全力。

對始終無所事事的大兒子，母親終生供養(yǎng)，從不抱怨。她十年省吃儉用買的房子，被大兒子一夜之間輸?shù)?，她也沒有怨言。直到晚年，母親還養(yǎng)雞養(yǎng)羊，希望能幫到兒子。

二兒子學(xué)習(xí)不好，母親就讓他學(xué)門技術(shù)，好自食其力。

母親的愛，比海更深。

對于學(xué)業(yè)優(yōu)秀的女兒，母親則要她接受最好的教育。

在西貢，母親給女兒注冊了最好的中學(xué)。高三，母親把女兒送到法國一所時髦的私立學(xué)校，那是當(dāng)?shù)馗蝗藗兌稼呏酊F的學(xué)校。

這些學(xué)?；ㄙM高昂，要上學(xué)就必須節(jié)衣縮食。但同學(xué)們都是富家子弟。強烈對比給杜拉斯留下了深刻的貧窮記憶。

接下來，杜拉斯在法國讀大學(xué)，母親回到西貢后退休。退休后母親還停不下來，又在當(dāng)?shù)亻_辦一所學(xué)校，繼續(xù)掙錢。

母親的匯票讓杜拉斯生活無憂。她在20歲的時候，就買了一輛福特敞篷轎車。她是當(dāng)時唯一一個有轎車的女孩，一時出盡了風(fēng)頭。

龍應(yīng)臺說："母親是一個最高檔的全職、全方位CEO，只是沒人給薪水而已。"

杜拉斯的母親就是這樣一個超級CEO，頑強，細致，傾其所有。她得到的回報不是薪水，而是愛。

"我們?nèi)齻€孩子都愛著她，盡管我們?nèi)齻€人沒有共同之處，但是，我們愛他，是相同的。"

杜拉斯和母親

三、母親的努力，換來女兒的愛

在《情人》里，杜拉斯說："我對家的記憶有恨也有愛。在我的書里，愛是講過的。但恨講過沒有，就不記得了。"

母親暴躁憂郁的脾氣，的確會給孩子留下糟糕的回憶。但就像杜拉斯所說的，我們在她書里很少能感覺到恨。

母親的理解讓女兒安心。

在《情人》里，當(dāng)?shù)弥畠簯賽酆?，除了一次打罵，母親還有一次語重心長的談話。杜拉斯說："母親僅僅用微笑，就表達了對孩子們的深刻了解。"她不用女兒開口，主動給女兒解開感情的迷惑。為什么不能在殖民地結(jié)婚？怎么判斷兩個人真正相愛？

我們現(xiàn)在經(jīng)常說一個人有沒有教養(yǎng)。什么是"教養(yǎng)"？"教養(yǎng)"很大程度上是父母給予的。父母對孩子，除了"養(yǎng)"，還要"教"。在孩子遇到困惑，需要指導(dǎo)的時候，父母的"教"能讓孩子獲得極大的安全感和幸福感。

母親的這番話，讓"我"離開情人。盡管不舍，卻義無反顧。

《情人》劇照

女兒是離不開母親的。

《情人》中的"我"在情人面前，依然堅定地和母親在一起。

當(dāng)中國情人說想把她帶走時，她說："母親如果在，我是不能離開她的。"

在和情人的相處中，"我"也會突然想到母親，"想到不能改變世事，不能讓母親生前得到快樂，不能把害母親的人都殺死，會因為憤恨而哭泣。"

母親在哪兒，家就在哪兒，愛就在哪兒。

女兒眼中的母親，始終是美好的。

母親去世前幾個月，杜拉斯去看望母親。此時的母親，"有著容顏無法表現(xiàn)出來的青春和幸福感。她曾經(jīng)是很美的，現(xiàn)在也很美，但現(xiàn)在的美不在她的容貌，而在她幸福的神態(tài)。"

女兒心中的母親，始終都是美的，幸福的。

中年杜拉斯

四、母親、家庭對人的影響

一個人最終會成為什么樣，和ta成長的環(huán)境，特別是原生家庭的影響，有極大關(guān)系。

《情人》中，"我"成長在一個單親家庭。由于父親的缺失，大哥在某種程度上，充當(dāng)了家中男主人的角色。仗著母親的驕縱，大哥的脾氣暴躁易怒，甚至?xí)Φ艿苊妹貌扇”┝Α?/p>

更由于母親的庇護，大哥一輩子無法真正獨立。沒錢就偷，甚至變賣家中房產(chǎn)去還賭債。

次子基本是個透明人，沒有存在感?！蹲员芭c超越》里說，夾在中間的孩子，總是會被忽略。母親經(jīng)常把他和妹妹放在一起，稱為"兩個小的"。他的身心都是家里最弱的。最終早早夭折。

女兒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受母親影響最大，也是唯一試圖超越原生家庭的人。

絕望的母親，暴力的大哥，軟弱的小哥哥，讓這個小女孩非常沒有安全感。

《情人》中，小女孩遇到中國男人時，心里想："不要求取得什么，只求從當(dāng)前的處境中脫身而去。"

很多女孩兒早早戀愛，就是因為在家庭中沒有安全感，得不到溫暖。當(dāng)遇見一個男人的時候，就一頭扎進去，希望從這種關(guān)系中得到關(guān)心和愛護。

《情人》中的"我"，永遠懷念15歲的愛情?，F(xiàn)實中，杜拉斯早已完成了對原生家庭的超越。

老年杜拉斯和小她39歲的情人

但杜拉斯無法擺脫自己身上明顯的家庭烙印。

童年拮據(jù)的生活狀況，使杜拉斯一生都像母親那樣節(jié)儉，總覺得錢不夠用。

杜拉斯會頻繁和出版社交涉，催著加印，催著付版稅。她說她需要錢。她曾經(jīng)長時間聲討電影，可還是把《情人》的電影版權(quán)賣掉，拿了版稅去買房子。

杜拉斯中年酗酒，買的都是整箱整箱的劣質(zhì)便宜酒。有朋友回憶說，即使杜拉斯成名后，在家里招待朋友，餐桌上擺的也不是香檳和鵝肝，而是蘋果酒和餡餅。這都是她少年時代，家庭物質(zhì)貧乏帶給她的影響。

家庭的影響還是精神上的。談到酗酒，杜拉斯說，她是在用酗酒來抵抗絕望。而絕望就是母親生活的基調(diào)。

《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于佩爾飾演母親

五、母親深刻影響了杜拉斯的創(chuàng)作。

母親的史詩從1934的《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到1984年的《情人》，貫穿了杜拉斯創(chuàng)作生涯的始終。"威嚴，粗暴，穿著大口袋一樣的裙子。"母親的形象在杜拉斯的作品里，無所不在。

杜拉斯不僅把母親寫進小說，還把母親的形象搬上電影和舞臺。

舞臺劇《啊，美好的日子！》首映那天，看著舞臺上母親的形象，杜拉斯淚流滿面。她看到了記憶中的母親。她太想念自己的母親了。

演員瑪?shù)氯R娜·雷諾，因為多次成功飾演母親的形象，和杜拉斯成為朋友。

杜拉斯會經(jīng)常把瑪?shù)氯R娜和母親的形象重疊在一起。有一次在工作中，杜拉斯就情緒不定地說"瑪?shù)氯R娜不是演員，簡直就是我媽。"

杜拉斯和兒子

母親的影響如影隨形。

《自卑與超越》中說：最小的子女往往會發(fā)展得特別好，有的還會成為家庭支柱。

杜拉斯是家里最成功的人，和其他人的道路完全不同。但她始終還是這個家庭的一員。

作家肖復(fù)興說："世界上有一部永遠都寫不完的書，那便是母親。"

杜拉斯不但在自己的作品中寫盡了母親，還把母親的愛，傳遞給了自己的孩子。杜拉斯成功超越自己的原生家庭，成為一個真正的自己。也給自己的孩子創(chuàng)造了一個良好的成長環(huán)境。

愛的延續(xù)，讓生命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