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另外一個好友就是參寥，據《補續(xù)高僧傳》記載：“道潛，字參寥，杭於潛何氏子。幼試法華得度，于書無所弗窺。能文章，尤喜為詩，與秦太虛蘇長公，為方外交，蘇甚重之。其詩句清絕，與林逋相上下。而通了大義，見之令人肅然?！眳⒘染褪堑罎摚贾萑耍认矠樵?，和秦觀、蘇東坡為方外交，蘇東坡給他的評價很高。參寥的詩句清絕與林逋不相上下，林逋就是寫梅花特有名的那個人，梅妻鶴子，名句家喻戶曉“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參寥的詩除清麗外，還通大義，令人肅然起敬。
參寥跟蘇東坡既是詩友又是難友。兩人來往的詩特別多，比佛印多。佛印蘇東坡兩個人參禪的機鋒很多，詩不太多。參寥跟東坡為詩友是名副其實的。他倆還是難友，參寥因為受蘇東坡牽累一度還有一個很大的危機。
蘇東坡被貶官后，參寥不遠千里從杭州去黃州看望慰問東坡。在黃州住了一年多，給蘇東坡作伴，跟東坡在一起有很多游歷。因為跟東坡的關系好，參寥被當道所忌。呂惠卿稱其詩諷刺朝政，強迫他還俗。直到當道下臺后，參寥才重新恢復僧人的身份。朝廷賜號妙總大師，有集子《參寥子集》。時人評價他的詩上可比陶淵明、白居易，下可雁行蘇黃，與蘇東坡黃庭堅并列。可是參廖認為“參寥自有為，非第以子瞻重也”，我作詩是表現(xiàn)我自己，我不是靠著蘇東坡才出名的。
蘇東坡和參寥兩個人之間有很多贈詩。下面一首是蘇東坡贈給參寥的詩，寫徐州的一條水脈，非常有禪佛理的味道?！伴L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四山眩轉風掠耳，但見流沫生千渦。”這段文字是對激流中間漂流的一個寫實。“險中得樂雖一快，何異水伯夸秋河。”這里用了《莊子﹒秋水》里的典故，漂流時的險中的得樂雖然很了不起，但是你以此為自得，那就好像《秋水》里自得的黃河河伯一樣，貽笑大方了。
因為“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覺一念逾新羅。”實際人的生命就是這樣的一個流程。“紛紛爭奪醉夢里，豈信荊棘埋銅駝?！蹦銧幬見Z以為多了不起，實際上轉眼即逝。荊棘銅駝是一個典故，魏晉時有一個人叫索靖，他看到前朝的朝廷鑄的銅駱駝，全都在荒草之中，感慨盛衰無常。“覺來俯仰失千劫，回視此水殊委蛇?！比耸赖淖兓绱酥?，俯仰之間千劫就過去了。這個水再快哪有世事變化得快，哪有世事無常得厲害?！熬窗哆吷n石上，古來蒿眼如蜂窠。但應此心無所住，造物雖駛如余何。”無所住就是《金剛經》里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不論處于何境，此心皆能無所執(zhí)著，而自然生起。心若有所執(zhí)著，猶如生根不動，則無法有效掌握一切。故不論于何處，心都不可存有絲毫執(zhí)著，才能隨時任運自在，而如實體悟真理。如果我們能夠禪悟了，有了《金剛經》徹悟的境界，心定了，那么造物的變化，流逝，禍福相轉，都莫可如何，不會影響到我們。“回船上馬各歸去，多言嘵嘵師所呵”。我們兩個人都是知心，悟了就是悟了，各自回船上馬歸去，不要再啰啰嗦嗦的了，這是蘇東坡贈給參寥的詩。“但應此心無所住，造物雖駛如余何?！边@是一個非常生動的情景描寫，在情景當中悟出一個哲理，由哲理談到兩個人的會心。
蘇東坡跟參寥還有一個有點神話意思的事。東坡謫居黃州的時候，參寥大德不遠數千里與他共患難，在那兒留了一年多。兩人一起周游武昌的西山，晚上睡在山腳下就做了一個夢，夢里面寫詩得到這么兩句，“寒食清明都過了，石泉槐火一時新?！毙蚜擞涀×耍恢裁匆馑?。過了7年，因為高太后欣賞他，東坡又復了官到杭州做太守筑蘇堤，參寥也跟著去了。第二年參寥找了一個廟到那兒去做主持，叫智果寺，又過了一年智果寺建成了新的佛殿，在佛殿旁邊挖了一口井。剛建成，蘇東坡就升官走了，到這兒來告別。
蘇軾來告別這天，參寥就著井里出來的新的泉水，泡了新茶，和東坡一同坐在那兒飲茶聊天。此刻，蘇東坡恍然大悟，9年前做的那個夢在此時得到印證?！昂城迕鞫歼^了，石泉槐火一時新”，寒食的時節(jié)，新茶出來的時候，兩個人在泉下燒泉水烹茶，真的是太有意思了?！白私詯澣惶?，有知命無求之意”，很多事情有神秘不可說的宿命的東西。蘇東坡就此事寫下：“在天雨露，在地江湖，皆我四大，滋相所濡?！边@個世界和我的生命實際是一體的?！皞ピ諈⒘龋瑥椫赴藰O。退守斯泉，一謙四益。余晚聞道，夢幻是身。真即是夢，夢即是真。石泉槐火，九年而信?！?年前做的一個夢，夢里作的一首詩，9年后全應驗了。參寥的智果寺就在西湖邊上，這個泉就叫參寥泉，離靈隱寺不遠。
蘇東坡被貶官時，參寥給他寫了信，蘇東坡看了很高興，就給參寥回信說自己對生命樂觀和達觀的狀態(tài)，寫得非常有味道?！皡⒘嚷劥艘恍?，當不復憂我也，故人相知者，即以此語告之，余人不足與道也，未會合間，千萬為道自愛?！辈懺~相贈“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真正詩人里有交情的也就是我和你參寥高僧，我們倆的會心是別人都比不上的。“約他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span>
兩個人還一起討論了一個文藝理論問題，寫得很透，更有意思?！吧先藢W苦空，百念已灰冷，劍頭惟一吷，焦谷無新穎。胡為逐吾輩，文字爭蔚炳。新詩如玉屑，出語便清警?！蹦惴鹄淼耐肝蛐扌幸呀浐芨吡耍挥迷俸臀覀冞@些文人一起在文學上一爭高低了?？墒菦]想到你隨便寫出詩來就不得了?！巴酥摬輹f事未嘗屏。憂愁不平氣，一寓筆所騁?！表n愈講這個草書，一定是內心有不平之氣，發(fā)而成書，寫出來才有一種氣勢?！邦H怪浮屠人，視身如丘井?！蹦闶且粋€高僧，內心非常平靜，非常淡泊了，怎么還能寫出這么生動的作品呢？這真令人奇怪。
“頹然寄淡泊，誰與發(fā)豪猛。細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痹娨嬲龑懙煤茫瑑刃牡男逓?，內心的境界是最重要的。萬律皆空，內心的寧靜，才能寫出真正的好詩?！办o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毙撵o了，才能把握住紛紛擾擾的那些動態(tài)；內心空了，才能夠包容下來各種景象?！伴喪雷呷碎g，觀身臥云嶺。咸酸雜眾好，中有至味永?！备鞣N味道你全能接受，可是里面體現(xiàn)出來的是最高的最醇厚的味道?！霸姺ú幌喾粒苏Z當更請。”你詩作得很好，佛法的修養(yǎng)就更好了，互相還不沖突。這種境界是怎么達到的，我要向你請教啊。你看這兩個人的知心會心達到這個層次了，能夠做到如此會心，這就是蘇東坡的佛禪因緣。
（橫山書院據講座錄音整理，獨家版權，轉載務必聯(lián)系）
作者簡介
陳洪
南開大學“南開講席教授”，原南開大學常務副校長；現(xiàn)任校學術委員會副主任、南開大學跨文化交流研究院院長、天津市文聯(lián)主席；曾兼任教育部中文專業(yè)教學指導委員會主任、教育部學科發(fā)展與專業(yè)設置專家委員會副主任、教育部文化素質教育指導委員會副主任；另任加拿大里賈納大學、華東師范大學、東北師范大學、哈爾濱工業(yè)大學等多校兼職教授；擔任《文學遺產》、《天津社會科學》等報刊編委，《文學與文化》雜志主編。主要研究范圍包括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國古典文學、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國古代小說理論、明清小說、文學與宗教等諸多方面，著作主要有《結緣：文學與宗教》、《中國小說理論史》、《金圣嘆傳》、《六大名著導讀》、《佛教與中國古典文學》、《李贄》、《漫說水滸》、《畫龍點睛》、《淺俗之下的厚重》、《滄海蠡得》、《中國古代小說藝術論發(fā)微》、《雪鴻閒輯》、《周易中的人生智慧》、《四大奇書話題》、《中國小說通史》、《中國文學史》、《中國古典文論讀本》、《大學語文》、《諸子百家精編》、《古典詩詞名句鑒賞》等。學術論文主要有《從“林下”進入文本深處——<紅樓夢>的互文解讀》、《〈紅樓夢〉因果框架簡析》、《論〈紅樓夢〉瘋僧跛道的文化意蘊》 、《〈紅樓夢〉脂批“囫圇語”說的理論意義》 、《<紅樓夢>與<吳江雪>》《〈西游記〉與全真之緣》、《從孫悟空的名號看<西游記> “全真化”環(huán)節(jié)》、《宗教文字與〈西游記〉的版本演變》、《牛魔王佛門淵源考論》等數十篇。曾獲國家級教學名師獎、國家級教學成果一、二等獎、寶鋼獎、國務院授銜專家等榮譽，入選首批“國家高層次人才特殊支持計劃”，論著獲國家及天津市社科成果獎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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