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諸子百家,孔子是堂皇的棕黃色,近似于我們的皮膚和大地;老子是縹緲的灰白色,近似于天際的雪峰和老者的須發(fā);莊子是飄逸的銀褐色;韓非子是沉郁的金銅色……
那么,他,墨子,墨翟,正如其姓,恰如其分,自然確是黑色的了。諸子百家中,除了他,再也沒有用自己的名號來稱呼自己學派的。你看,儒家、道家、法家、名家、陰陽家,每個學派的名稱都表達了理念和責任,只有他,干脆利落,大大咧咧地叫墨家。
墨子的長相非常奇特,儒家亞圣孟子罵他摩頂放踵,就是說他天生禿頂且一生赤腳。史書記載也說他是個北方鄙人,高鼻深目,身材魁梧但卻體態(tài)佝僂,且衣衫襤褸,活脫一副小老頭的形象。
墨子的身世是一個謎,曾有弟子勸說他公布自己的身世,以正視聽,墨子聽后卻哈哈大笑,言“圣人以言行立天下,吾生于何處,與大道何干?”對于眾人的勸說不予理睬。
可就是這個衣衫襤褸的赤腳老頭,他開出的藥卻像是一記“速效救心丸”,為中華民族注入強大的活力,雖衣衫襤褸,卻遮不住他的一身傲骨。
劍指長天的墨子,像是痛飲狂歌的俠客一般,望著儒家至圣孔子消失的地方,大聲疾呼“儒家無道,墨家應為正道”!
設想一個圖景吧,諸子百家大集會,每派都在滔滔發(fā)言,只有他,一身黑色入場,就連臉色也是黝黑的,就連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臂和腳踝也是黝黑的,他只用顏色發(fā)言?!?/span>
他為什么如此執(zhí)著于黑色呢?
這引起了近代不少學者的討論。有人說,他固守黑色,是不想掩蓋自己作為社會底層勞動者的立場。有人說,他想代表的范圍可能還要更大,包括比底層勞動者更低的奴役刑徒,因為“墨”是古代的刑罰。錢穆先生就說,他要代表“苦似刑徒”的賤民階層。
我讀《墨子》,總是能產生一種由衷的感動。雖然是那么遙遠的話語,卻能激勵自己當下的行動。
記得《公孟》篇里的一段對話,儒者公孟對墨子說,行善就行善吧,何必還要宣傳?
墨子回答說:你錯了?,F在是亂世,人們失去了正常的是非標準,求美者多,求善者少,我們如果不站起來勉力引導,辛苦傳揚,人們就不會知道什么是善了。
對于那些勸他不要到各地游說的人,墨子又說:到了一個不事耕作的地方,你是應該獨自埋頭耕作,還是應該熱心地教當地人耕作?獨自耕作何益于民?當然應該立足于教,讓更多的人懂得耕作。我到各地游說,也是這個道理。
《貴義》篇中寫道,一位齊國的老朋友對墨子說,現在普天下的人都不肯行義,只有你還在忙碌,何苦呢?適可而止吧。
墨子又用了耕作的例子,說:一個家庭有十個兒子,其中九個都不肯勞動,剩下的那一個就只能更加努力耕作了,否則這個家庭怎么撐得下去?
那么,千說萬說,墨子四處傳播的道義中,有哪一些特別重要、感動過千年民間社會?
我想,就是這簡單的八個字吧——
兼愛,非攻,尚賢,尚同。
孔子講究仁愛,但仁愛是有等級的,以血緣關系的親情為出發(fā)點,有先后之分,只有先愛父母子女,之后再愛他人。
而墨子提倡的兼愛,是主張不分親疏遠近、尊卑貴賤,一視同仁的博愛,這種愛沒有附加條件的,源于人性本善的大愛。
“非攻”,就是希望大家不要打仗。因為只要打仗,就會有傷亡,而損失最大的,還是底層百姓。
“尚賢”、“尚同”的基本含義也很清楚:崇尚賢者,一同天下。所謂一同天下,也就是以真正的公平來構筑一個不講等級的和諧世界。
公認為經典的《禮記》中的“大同”社會,與墨家的理想最為接近。
然而,他的理想太高貴,以至于現代的我們驚呼,墨子真乃中國穿越的第一人!
正是因為他明知道自己的理念太過于理想,所以他毅然決然地踏上一條與世俗截然不同的路,從此,只有眼前路,再無身后身。
為了心中的正義,墨子成立了一個組織超群的獨立團體——墨家,有人蔑稱這是中國最早且有組織系統(tǒng)的“黑社會”,但誰知道這個“黑社會”,卻擁有著中華民族最為高尚的品格——兼愛天下?!?/span>
自此,天下無道的時代中,出現這么一群人,他們以粗布褐衣為服,效仿墨子裸露雙腳——墨子認為只有繭雙足,才能甘自苦,肉身上的痛苦,才能讓他們不忘記心中的正義。
關于墨子的故事,有很多,但最為人知的,就是那次“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了。
那天,他聽到一個消息,楚國要攻打宋國,已經請了魯班,也就是公輸般,在為他們制造攻城用的云梯。
墨子立即出發(fā),急速步行,到楚國去。這條路實在很長,他日夜不停地走,走了整整十天十夜。腳底磨起了老趼,又受傷了,他撕破衣服來包扎傷口,再走。
黑夜、黑衣、黑臉,從黑衣上撕下的黑布條去包扎早已滿是黑泥的腳?!?/span>
終于走到了楚國首都,找到了同鄉(xiāng)魯班。
魯班問他,步行這么遠的路過來,究竟有什么急事?
墨子早就想好了講話策略,說:北方有人侮辱我,我想請你幫忙,去殺了他。酬勞是二百兩黃金?!?/span>
魯班一聽就不高興,沉下了臉,說:我講仁義,不殺人!
墨子立即站起身來,深深作揖,順勢說出了主題。大意是:你幫楚國造云梯攻打宋國,楚國本來就地廣人稀,一打仗,必然要犧牲本就稀缺的人口,去爭奪完全不需要的土地,這明智嗎?再從宋國來講,它有什么罪?卻平白無故地去攻打它,這算是你的仁義嗎?你說你不會為重金去殺一個人,這很好,但現在你明明要去殺很多很多的人!
魯班一聽有理,便說:此事我已經答應了楚王,該怎么辦?
墨子說:你帶我去見他。
墨子見到楚王后,用的也是遠譬近喻的方法。他說:有人不要自己的好車,去偷別人的破車;不要自己的錦衣,去偷別人的粗服;不要自己的美食,去偷別人的糟糠,這是什么人?
楚王說:這人一定有病,患了偷盜癖。
接下來可想而知,墨子通過層層比較,說明楚國打宋國也是有病。
楚王說:那我已經讓魯班造好云梯啦!
墨子與魯班一樣,也是一名能工巧匠。他就與魯班進行了一場模型攻守演練。結果,一次次都是魯班輸了?!?/span>
魯班最后說:要贏還有一個辦法,但我不說?!?/span>
墨子說:我知道,我也不說。
楚王問:你們說的是什么辦法???
墨子說:魯班以為天下只有我一個人能贏過他,如果把我除了,也就好辦了。但我要告訴你們,我的三百個學生已經在宋國城頭等候你們多時了。
楚王一聽,就下令不再攻打宋國。
這就是墨子對于他的“非攻”理念的著名實踐,同樣的事情還有過很多。原來,這個長途跋涉者只為一個目的在奔忙:阻止戰(zhàn)爭,捍衛(wèi)和平。
一心想攻打別人的,只是上層統(tǒng)治者。社會低層的民眾有可能受了奴役或欺騙去攻打別人,但從根本上說,卻不可能為了權勢者的利益而接受戰(zhàn)爭。這是墨子哲學的一個重大原理。
這件事情化解了,但還有一個幽默的結尾。
為宋國立下了大功的墨子,十分疲憊地踏上了歸途,仍然是步行。在宋國時,下起了大雨,他就到一個門檐下躲雨,但看門的人連門檐底下也不讓他進?!?/span>
我想,這一定與他的黑衣爛衫、黑臉黑腳有關。這位淋在雨中的男人自嘲了一下,暗想:“運用大智慧救苦救難的,誰也不認;擺弄小聰明爭執(zhí)不休的,人人皆知?!?/span>
在大雨中被看門人驅逐的墨子,有沒有去找他派在宋國守城的三百名學生?我們不清楚,因為古代文本中沒有提及。
清楚的是,他確實有一批絕對服從命令的學生。整個墨家弟子組成了一個帶有秘密結社性質的團體,組織嚴密,紀律嚴明。
在墨家團體內有三項分工:一是“從事”,即從事技藝勞作,或守城衛(wèi)護;二是“說書”,即聽課、讀書、討論;三是“談辯”,即游說諸侯,或做官從政。所有的弟子中,墨子認為最能干、最忠誠的有一百八十人,這些人一聽到墨子的指令都能“赴湯蹈火,死不旋踵”。后來,墨學弟子的隊伍越來越大,照《呂氏春秋》的記載,已經到了“徒屬彌眾,弟子彌豐,充滿天下”的程度。
墨子以極其艱苦的生活方式、徹底忘我的犧牲精神,承擔著無比沉重的社會責任,這使他的人格具有一種巨大的感召力。他去世之后,這種感召力不僅沒有消散,而且還表現得更加強烈。
據記載,有一次墨家一百多名弟子受某將軍委托守城,后來此人因受國君追究而逃走,墨家所接受的守城之托很難再堅持,一百多名弟子全部自殺。自殺前,墨家首領派出兩位弟子離城遠行去委任新的首領,兩位弟子完成任務后仍然回城自殺。新被委任的首領阻止他們這樣做,他們也沒有聽。
為什么集體自殺?為了一個“義”字。既被委托,就說話算話,一旦無法實行,寧肯以生命的代價保全信譽。
慷慨赴死,對墨家來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司馬遷所說的“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成,不愛其軀”的“任俠”精神,就從墨家滲透到中國民間。千年崇高,百代剛烈,不在朝廷興廢,更不在書生空談,而在這里。
毫無諱言,先秦諸子中,最熱切于救世者,莫過于墨家,只有他們才真正做到了不可為而為之。
墨家弟子扶弱抑強,力阻戰(zhàn)爭,將并不強大且難持久的有限力量全然傾注,在亂世的黑暗中迸發(fā)出燦爛的光火。
這樣的墨家,理所當然地震驚四方,成為顯學。事實也是這樣,先秦諸子百家中,影響最大的,就是儒、墨、道、法四家。
但墨家的結局卻太凄涼。秦漢以降,儒、墨、道、法四大家,儒家成為了中華文化的正統(tǒng),法家主宰了專制王朝的廟堂,道家占據了民間社會的空間。唯獨墨家,慘遭打壓,消失于歷史之中——或許,他們并沒消失,但顯然已經消失在正統(tǒng)的史書之中。
畢竟,太過超前的思想,以及超群的組織架構能力,這樣“好似從現代社會穿越過去的”墨家,與其說是學派,勿寧說是紀律嚴明的軍事組織,而更加可怕的是墨家法典的獨立性,使臣子可以不顧君命,脫離國法的轄制在組織內普遍實行。
在亂世當中,需要一群人起身倡導和平、幫助百姓、拯救民眾于水火。墨家精神的壯大與盛行正應和了那個時代。然而,等秦國橫掃六合一統(tǒng)天下后,權力也隨之集中,集權的社會,顯然不允許民間有另外一種強大的對立力量。
這樣的墨家,所代表的社會力量,正是統(tǒng)治者忌諱的,所以從秦末漢初起,墨家就徹底從歷史中消失了,歷代文人學士雖然也偶有提起,但往往句子不多、評價也不高。
甚至在司馬遷編纂《史記》之時,也只能做到在“孟子荀卿列傳”末尾提及一下墨子:“蓋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為節(jié)用,或曰并孔子時,或曰在其后。”
寥寥24個字,與其他諸子百家連篇累牘的記載比起來,似乎有些厚此薄彼的意思。但司馬遷也有苦衷,一是廟堂對墨家的態(tài)度,二是到了他這個時候,有關墨家的史料已經屈指可數。
及至漢魏,掌控了廟堂大權的儒家更是大肆對墨家思想集體禁言,使得墨家成為所謂“絕學”。
就這樣,儒、法、道、墨四大家,唯獨墨家,在歷史中轟轟烈烈地存在過,卻又倏然消泯于官方正史之中。
這種情景一直延續(xù)到清后期。俞樾在為孫詒讓《墨子閑詁》寫的序言中說:乃唐以來,韓昌黎外,無一人能知墨子者。傳誦既少,注釋亦稀,樂臺舊本,久絕流傳,闕文錯簡,無可校正,古言古字,更不可曉,而墨學塵霾終古矣。
這種歷史命運,實在讓人惋惜。但是,情況很快就改變了。一些急欲挽救中國的社會改革家發(fā)現,舊時代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必須改變,而那些數千年來深入民間社會的精神活力則應該調動起來。因此,大家又驚喜地重新發(fā)現了墨子。
孫中山先生在《民報》創(chuàng)刊號中,故意不理會孔子、孟子、老子、莊子,而獨獨把墨子推崇為“平等”、“博愛”的中國宗師。
后來他又經常提到墨子,例如:仁愛也是中國的好道德,古時最講“愛”字的莫過于墨子。墨子所講的兼愛,與耶穌所講的博愛是一樣的。
梁啟超先生更是在《新民叢報》上斷言:“今欲救亡,厥唯學墨?!彼凇赌訉W案》中甚至把墨子與西方的思想家亞里士多德、培根、穆勒作對比,認為一比較就會知道孰輕孰重。
然后,他傷感地說:只可惜我們做子孫的沒出息,把祖宗遺下的無價之寶,埋在地窖里兩千年。
孫中山和梁啟超,是最懂得中國的人。他們的深長感慨中,包含著歷史本身的呼喊聲。
墨子和他的墨家,終于重見天日。
兩千多年以后今天,回想那些繭雙足,甘自苦的大好男兒,追隨墨子一道,在漆黑的夜里向著自己的信仰沉默行軍,走在前面的墨子秉持火炬,獨領在前,終不曾回望。
來源: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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