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以九十二歲高齡,離開我們已經(jīng)十二年了,母親離世不是因為什么疾病,純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guī)律,是自然老死的,說是瓜熟蒂落不知是否妥當(dāng)。母親一生沒得過大病,我的印象中,母親沒有打過針,更不要說住院了,只是咽喉有時不好,偶爾吃感冒藥和咽喉片。母親人長得漂亮,出嫁時圍觀的女人們驚嘆母親像是畫中人,母親雖說上學(xué)不多,但讀報、寫信沒有一點問題,我在外地上學(xué)、工作,一直是母親給我寫信。記得我上小學(xué)時,白天我們上學(xué),晚上母親就在我們學(xué)校上夜校,老式的那種拼音,母親也會,我當(dāng)時上學(xué)就學(xué)得那種拼音。記得八十年代,家家都訂報紙,母親拿著報紙讀出聲來:“為某某革命行動'哈彩’”,“喝彩”青島土話讀成'哈’音,逗得一家人大笑。
母親裹過腳,但后來又放開了,因此,不是天足,腳指頭都是向里折的,這比起那些完全裹足的人來說已經(jīng)是萬幸。以姥爺?shù)呢斄?,供?yīng)幾個孩子上學(xué)是沒有問題的,但受傳統(tǒng)思想影響,姥爺不刻意培養(yǎng)女孩上學(xué),但母親仍上了幾年洋學(xué)堂,以母親天資聰慧,應(yīng)該是出類拔萃的,可惜母親做了一輩子家庭婦女。當(dāng)時,父親工資六十元,我們姊妹六個,八口之家六十元常常入不敷出。家里的里里外外都是母親操勞,生活異常艱難,這個家多虧了母親。打我記事起,家里就有一臺“國際牌”縫紉機,聽母親說是賣了一個金元寶,才買了這臺縫紉機。金元寶是十六兩制稱一兩重,當(dāng)時在銀行只能兌換九十五元,銀元一枚兌換人民幣一塊錢,母親曾拿出一個金元寶,讓我們看,后來包括幾十枚銀元,都在銀行兌換了。這點金銀都是爺爺給留下的,只能解一時燃眉之急,根本解決不了基本生活狀況。母親心靈手巧,織毛衣、鉤圍脖、繡花,無論機繡、手繡,樣樣都非常精彩;又去學(xué)習(xí)了衣服剪裁,手工復(fù)雜的“中山裝”等都做的非常工整,曾有一段時間承攬周邊居民需要,做點服裝、衣褲等,微薄的收入補貼家用。但母親的技術(shù)終究不是專業(yè),遇到高難的服裝剪裁,都會把小姨請來,小姨是一個服裝門市的剪裁師。
小姨是母親的妹妹,母親還有一個姐姐,我們稱大姨,還有一個弟弟,就是我們的舅舅。姥娘是姥爺?shù)牡诙纹拮樱呙苋?,嫁給姥爺時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那年代二十多歲肯定是老姑娘了。據(jù)說,姥娘嫁給姥爺,是坐那種獨輪車,從高密來到掖縣,這樣的情景在影視劇里還可以看到,其他事情已經(jīng)不得而知,只知道姥娘是貧苦家庭的女兒,這大約是一九一二年的事。姥娘人長得漂亮,能言善辯,善解人意,與人處事頗有耐性。姥爺是一位成功人士,在青島至少有三處買賣,究竟是做的什么買賣已不得而知,只知道有一處油坊,姥爺當(dāng)年在煙臺,母親是煙臺生人,母親經(jīng)常提起在煙臺柜上的事情,當(dāng)年姥爺煙臺也有買賣。
姥爺在青島至少置辦了四處房產(chǎn),其中在金口一路37號的一處房產(chǎn)是相連的兩個獨立大院,兩個院子中間有墻和木柵,有一個木門相連,房屋是各兩層小樓,窗戶都是雙層,木地板,那年代已經(jīng)是非常高級的別墅了。記得院子里還種有牡丹、芍藥、丁香樹、香椿樹等,方形花崗巖石座上一口大魚缸,只有睡蓮,沒有魚了。從金口一路下幾十道臺階,就是萊陽路,過馬路就是青島水族館。五十年代初,金口一路一帶非常安靜,整條馬路見不到人影,姥娘住在這里,因此是我常來的地方,姥娘是一九五三年去世,姥娘去世后,大姨一家住在這里,也經(jīng)常來 。記得我大約七八歲的時候,非常崇拜肌肉發(fā)達(dá),胸肌隆起的強壯人,也整天要練胸肌,去大姨家與表姐等一起在院子里玩,看見表姐胸部高高隆起,表姐比我大七歲,十四五歲的少女,正是青春靚麗、鮮花綻放的時節(jié),看著表姐胸部非常疑惑,忍不住問了表姐一句:“你這是胸脯還是奶子?”被表姐一頓臭罵!
姥爺?shù)谝蝗纹拮由怂膫€女兒,因病去世后又娶了姥娘,姥爺與姥娘年齡相差二十多歲,姥娘又連生了五個女兒,其中兩個沒有成人,夭折了。那時已經(jīng)有了汽車,其中一個姨曾被汽車撞倒,又從汽車底爬了出來,真是命大,但最后還是沒有成人。姥爺?shù)木艂€女兒,當(dāng)時被稱之為“九天仙女”,這稱呼里雖說含有恭維,但九個女兒一起確實是道風(fēng)景線。聽母親講,她們小時候算命,大姨的命一輩子在人家手里,意思是自己做不了主;母親的命是聽到街上打鼓就上墻頭,意思是好湊熱鬧,屬外向型;而小姨則命“獨”。
婚姻講究“門當(dāng)戶對”,憑姥爺?shù)募揖?,給閨女找的婆家都家境殷實。家境與命是兩回事,大姨婚后有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但大姨夫并不是一位好丈夫,母親常常用輕蔑的口氣說起大姨夫?;春?zhàn)役山東大量民工“支前”,大姨夫就是其中一員;不知姨夫得了什么病,吐血而亡,當(dāng)時好像給了一個“烈士”稱號,兩個表姐都因是烈士子女而考上大學(xué),否則按當(dāng)時的升學(xué)率,考上大學(xué)是非常困難的,這也算是福蔭子孫了。大姨當(dāng)時不到三十五歲就守寡了,后來隨姥娘生活,表哥表姐的生活費用都是姥娘供給,姥娘去世后,姥娘的整個家產(chǎn)以及房屋出租等款項都是大姨一家享用了。大姨性格懦弱,卻不用為生活操勞,不愁吃喝;孩子長大后跟著孩子過,自己什么也說了不算,應(yīng)了算命“一輩子在人家手里”的預(yù)言。
小姨婆家更是家境殷實,她公公當(dāng)年是開錢莊的,堂號“同泰”,當(dāng)年的名稱究竟是“同泰錢莊”還是“同泰銀行”,不得而知。小姨家也是獨門獨院,房子蓋得高大堅固,與婆婆住一起,婆婆住樓下,小姨住樓上。與小姨相鄰不遠(yuǎn)的一處院落,也是兩層樓房,是姥爺?shù)牧硪惶幏慨a(chǎn)。大約在一九四九年,小姨夫還是在校大學(xué)生,滿腔熱情隨學(xué)校南下,誰也想不到這一步邁出去的后果,當(dāng)時表哥不到四歲,小姨大概不到二十五歲。據(jù)說小姨夫在南方某地來過一封信,從此渺無音訊。直到七十年代末,才傳來姨夫在臺灣的消息,八十年代初,小姨和表哥才在香港第一次與姨夫見了面,小姨夫已經(jīng)在臺灣另娶了妻子。
小姨自從小姨夫南下沒有音信,帶著表哥,一直孤苦伶仃,這期間大約三十多年。小姨一直在守活寡,好在不缺錢花,小姨是剪裁師,她的工資養(yǎng)活娘倆綽綽有余,加上家庭老底子,生活不成問題,母親常常為生活困難找小姨借錢,說是借,其實是還不了的,小姨難免不給好臉色。小姨與母親走得近,來往比較密切,動亂時期,一次小姨說她在家里燒所謂“四舊”,燒一些綾羅綢緞,摸一摸墻下邊也是熱的,原來是她婆婆也在一樓燒一些綢緞。當(dāng)時抄家成風(fēng),小姨婆婆這么大的資本家卻沒被抄家,是不是因為小姨夫的兩個弟弟,一個是共產(chǎn)黨的高官,一個是烈士的原因,不得而知,小姨夫則在臺灣軍隊是校級軍官。
后來,兩岸實現(xiàn)“三通”,小姨夫每年都回大陸過年,表哥去國外待了若干年,又在臺灣住了一段。這可苦了小姨,身邊沒有了一個親人,倒是經(jīng)常來找母親聊天。以我一個晚輩冷眼旁觀,雖說姨夫回來了,但終究是另有妻室,小姨與守寡沒什么兩樣;小姨曾和我說:“我一輩子都在想人”?!扮R里恩情”,小姨守了一輩子活寡,“再休提繡帳鴛衾”,這是多么殘酷,小時候算命說是“命獨”,想不到真是靈驗,這與女人死了丈夫命苦,不是一個概念。母親與姨們早已作古,她們一生,正如算命先生預(yù)測,《紅樓夢》里有這樣一句:“分離聚合皆前定”,難道冥冥之中老天爺早有安排?縱觀母親姐妹三人,只有母親夫妻白頭到老,雖說母親受盡生活磨難,不及姐姐妹妹生活寬裕,但老年卻享不盡的家庭歡樂與親情,也是活得歲數(shù)最大的一個,且沒有受到一點病痛折磨,這是姨們遠(yuǎn)遠(yuǎn)達(dá)不到的。姥爺?shù)谝蝗纹拮由呐畠?,由于與母親不是一母所生,關(guān)系疏遠(yuǎn),這里不提。
現(xiàn)在該說舅舅了,姥娘在有了五個女兒后,終于生了一個兒子,姥爺高興程度可以想象,但姥爺未必想到舅舅是來拆樓的(參閱《聊齋·拆樓人》)。在舅舅十二歲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三九年,大約七十二歲的姥爺去世了。像舅舅這么大的男孩子正是需要管教時卻失去了管教,家里又有錢,估計身邊少不了狐朋狗黨。姥爺去世后,姥娘成了家庭、事業(yè)的頂梁柱,姥娘聰慧,頗得人緣,在姥爺舊部鼎力支持下,買賣正常進(jìn)行,但卻管不了舅舅。舅舅頑劣異常,吃喝嫖賭,大肆揮霍,聽母親講,舅舅曾一個月輸?shù)袅鶄€金元寶,有一次姥娘為姥爺準(zhǔn)備的祭品,被舅舅吐上唾沫。舅舅也曾結(jié)過婚,一色的紅木家具,但公子哥脾氣上來,又摔又砸,又離婚了,舅舅身邊從來不缺女人,卻沒留下孩子。
舅舅曾經(jīng)冒死掩護(hù)一個黨地下工作者,青島解放前夕,國民黨瘋狂抓捕地下黨,危急時刻,舅舅把一位地下黨藏匿在家中。這事得到姥娘支持,一日三餐都是姥娘張羅,聽哥哥說這人一直藏匿到青島解放。解放后,這位地下黨把舅舅送到開封讀大學(xué),從此改掉賭博惡習(xí),舅舅在青島第二十五中學(xué)教語文,課講的非常棒。我印象中從來沒有吃過舅舅一塊糖,哪怕是三分錢一支的冰棍。當(dāng)時,我家姊妹多,靠父親一人的工資,生活艱難,每次舅舅到我家母親都是炒幾個菜,父親陪著喝酒,卻從來見不到他一分錢的東西。文革期間舅舅反對××被抓,關(guān)在常州路監(jiān)獄,母親非常關(guān)懷這個弟弟,都是派我們弟兄幾個在規(guī)定的日子送生活用品,肥皂、牙膏、換洗內(nèi)衣等等,打倒四人幫兩年后,舅舅平反,直接從監(jiān)獄接到我們家,后來舅舅補發(fā)了工資,在我家居住的時期,舅舅仍然不出一分錢,舅舅舍得把錢用在搞女人上,卻舍不得幫一把關(guān)心他的姐姐,如此扭曲心理、性格,必然失去的是親情,從此后,舅舅身邊再無親人,直到去世。
姥爺曾遺憾,諾大家產(chǎn),沒有男孩子頂起來,這么多女兒都沒用。按當(dāng)時的習(xí)俗,婚嫁時男方準(zhǔn)備房子,包括田地,而女方的嫁妝有床上用品、家具等。母親當(dāng)年的嫁妝,大櫥、半櫥、床等,八十多年了,至今完好使用,估計再過百年也不會損壞,質(zhì)量之好,令人贊嘆!當(dāng)時生閨女被認(rèn)為是“賠錢貨”,聽母親講,姥爺陪送這么多閨女,都眼淚汪汪的,這其中復(fù)雜心情只有天知道。有了舅舅,豈不知這個老生子敗光了所有家產(chǎn),這樣的男孩子還不如沒。舅舅曾好不知恥說,幸虧他把家產(chǎn)敗光了,要不然解放后按當(dāng)時的政策也會被沒收,那些房產(chǎn)也是保不住的。在《聊齋·拆樓人》蒲松齡是這樣說的:“常見富貴家樓第連亙,死后,再過已墟。此必有拆樓人降生其家也?!?老話:“命里無兒,不能強求?!崩褷斁烤乖摬辉撚羞@個兒子?姥爺是有文化的,曾與父親講過唐詩宋詞,對吸大煙、提鳥籠游手好閑之輩深惡痛絕。姥爺去世后,店鋪的伙計感恩姥爺待他們不薄,全力支持生意正常運轉(zhuǎn),又堅持了近十年,姥娘終究是女流,再加上世局動蕩,買賣慢慢關(guān)閉。房產(chǎn)和錢財也都被舅舅輸光、嫖光,金口一路的其中一個院子,被姥爺?shù)娜埽詷O低的價格轉(zhuǎn)到自己名下,母親經(jīng)常說那個院子是被騙了。這一切,其實多像《紅樓夢》里描寫的:“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p>
從姥爺去世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十多年了,世界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當(dāng)年創(chuàng)造的財富現(xiàn)在在哪里?有道是“富不過三代”,這是千真萬確的。大廈將傾,獨木難支也,更何況姥娘這樣也沒有文化的女人。金錢和財富像水一樣是流動的,是不會靜止的,我個人以為財富從來都有再分配這一不變原則,財富會以各種形式在社會上進(jìn)行再分配,時間會告訴你這些財富分配方向。有錢的最大好處是兒女能受到良好文化教育,舅舅、姨夫都是大學(xué)畢業(yè),其余的你什么也得不到,即便廣廈千萬間,到后來住在里邊的人你都不認(rèn)識。小時候與哥哥們?nèi)ズK鲇斡?,都是把衣服脫在姥娘和大姨這里,只穿褲頭就游泳去了。當(dāng)年,姥娘一個貧苦人家的女兒,大約想不到日后會掌握如此多財產(chǎn);現(xiàn)在,姥娘金口一路的這兩處院落,早就改建成高級海邊別墅了,連大門你也進(jìn)不去,當(dāng)年的姥娘、大姨、丁香、牡丹,卻是花落人亡兩不知!
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里有這樣一句 :“貨無常主,能者輻湊,不肖者瓦解?!币馑际秦敻粵]有固定的主人,有本領(lǐng)的人能夠集聚財富,沒有本領(lǐng)的人則會破敗家財。姥爺曾和母親說:“人在好時候,要找點苦吃,以延長享福時間?!边@樣的話都是真理,否則,災(zāi)難就在眼前。其實古人早就有這樣的話叫“惜?!?,意思就是知足常樂,珍惜你當(dāng)前的幸福,富日子當(dāng)窮日子過,如果不知道珍惜你當(dāng)前的“?!?,即使你萬貫家財,若干年后你再看看,你的財產(chǎn)在哪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202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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