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父樵叟,并稱“漁樵”,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漁”是文人終身樂此不疲追尋描摹的永恒主題。文中有漁,詩中有漁,畫中有漁,琴中有漁。漁父一直被塑造成隱者、世外高人的經(jīng)典代言形象。
漁父和一葉扁舟,經(jīng)過無數(shù)經(jīng)典文本的描摹寄托,成為了自由、出世、隱逸的標(biāo)志性符號。以至那些從來不曾垂釣過的人,也以漁樵、山人自稱。它表達的是一種情懷、操守、希冀和理想。
中國文人對漁父意象的迷戀和贊嘆,以“煙波釣徒”張志和那首著名的《漁歌子》最為著名: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全詞通篇不著一個“漁”字,而漁人放任之態(tài),極樂之境,已使讀者身在畫圖中。
光有詩人的“詩中畫”還不夠,歷代的畫家也抓起筆來畫漁。宋代李唐作《清溪漁隱圖》,綠樹濃陰,河流湍急,小橋人家,孤舟蓑笠,生動地描繪了浙江錢塘一帶山區(qū)雨后的景色,畫面明凈、濕潤、閑適。
宋李唐《清溪漁隱圖》
元四家之吳鎮(zhèn)作《漁父圖》,圖上正中草書'漁父辭':“目斷煙波青有無,霜凋楓葉錦模糊,千尺浪,四腮鱸,詩筒相對酒葫蘆”。表達了畫家“一葉隨風(fēng)萬里身”的隱逸情思。其他如歸棹圖、閑釣圖、漁浦圖、漁村圖等等,數(shù)不勝數(shù)。
元吳鎮(zhèn)《漁父圖》一
詩文書畫之外,歷代的琴家也為“漁”打譜,讓滄浪之音流瀉于泠泠七弦之上。《漁樵問答》、《醉漁唱晚》膾炙人口,近世管平湖彈《欸乃》,查阜西奏《漁歌》,可謂琴壇雙璧。
元吳鎮(zhèn)《漁父圖》二
琴曲《欸乃》出自唐人柳宗元的千古名篇《漁翁》:“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乜刺祀H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strong>文人逸士的高曠情懷,最終緩緩定格在漁翁身影消散后的天光云影,久久不去。
歷代文人對漁父念念不忘,一往情深,源于兩篇真正不朽的經(jīng)典:《莊子·漁父》和《楚辭·漁父》。且看莊子妙筆:“孔子游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漁父者,下船而來,須眉交白,被發(fā)揄袂,行原以上,距陸而止,左手據(jù)膝,右手持頤以聽。曲終而招子貢子路,二人俱對”(《莊子·漁父》)。
名為對話,實則是莊子借漁翁之口,闡發(fā)道家對儒學(xué)的批判。莊子的漁翁痛陳“人有八疵,事有四患”,批評孔子“苦心勞形,以危其真”,告誡他“還以物與人”,宣揚道家“法天貴真,不拘于俗”的思想??鬃?strong>“愀然而嘆”,甘拜下風(fēng)。而漁翁也并非一味指責(zé)儒家之“愚”,對于孔子的虛心問道,漁翁給予了肯定,在對話結(jié)尾處將與孔子別,還不忘諄諄教誨:“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于是“刺船而去,延緣葦間”。
最后,“顏淵還車,子路授綏,孔子不顧,待水波定,不聞,拏音而后敢乘”(《莊子·漁父》)。顏回和子路請老師上車,孔子毫無反應(yīng),兀自站在水涯,悵望漁父遠遁的身影,直到漁舟逝去,水波平息,槳聲消弭,孔子才如夢初醒。
如果說《莊子》的漁父是作為文章的主體在說話,《楚辭》的漁父則作為屈原的襯托物而出現(xiàn):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 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于斯?”(《楚辭·漁父》)
在這場對話中,屈原始終在表明自己寧為玉碎的品格和不愿隨波逐流的堅貞,“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漁翁則以世俗的眼光考量并開導(dǎo)屈原“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在勸慰無效之后,漁翁便不再說話,結(jié)尾之歌遂成千古回音: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彼烊?,不復(fù)與言。(《楚辭·漁父》)
傅抱石《漁父》
面對個體和俗世,理想和現(xiàn)實的矛盾,三個人的態(tài)度迥然不同而格外鮮明?!冻o》中漁父的觀點是“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意思是通權(quán)達變,順?biāo)浦?,與之同化。屈原的觀點則是“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意為潔身自好,堅持理想,保持清醒,絕不與濁世同流合污。
而道家的觀點與二者皆不同,老子云:“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strong>在老子眼里,活得清醒不如活得糊涂,活得明白其實還是不明白。老子既不同意《楚辭》的漁翁,也不欣賞《楚辭》的屈原。
然而,后代文士對漁父的滄浪之歌究竟難以忘懷,或是受魏晉士人曠達放任思想所及,于是濯纓也好,濯足也罷,都成為自由無拘的象征。生于亂世,功名不達,不若置身田園,快意余生,游蕩山水,又何論儒道禪!
于是,王維“宛是野人也,時從漁子魚”(《戲贈張五弟三首》),孟浩然“垂釣坐盤石,水清心亦閑”(《萬山潭作》),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江雪》),元結(jié)“誰能聽欸乃,欸乃感人情”,這是常人漁父的高境界,是退而求其次的期許,是無可奈何又自得其樂的暫得解脫。
“人生貴極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爭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風(fēng)歸去休?!?/strong>趙孟頫之妻管道昇這首《漁父》,代表了后世文人對“漁父”意境的終極想象:自由。趙氏夫婦由宋室后裔而入元朝廟堂,其況味可知。
宋馬遠《秋江漁隱圖》
對漁父自由的渴慕和欽羨,只有南唐的李后主,更能感同身受。“一棹春風(fēng)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strong>(李煜《漁父》),想象中江湖滄浪里漁翁的愜意自如,反觀自身的不自由,悲劇的色彩益加悲愴濃烈。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漁父是個豐富而駁雜的符號和意象,它早已超越了“自由”的內(nèi)涵。昔姜太公垂竿,為入世之漁;嚴(yán)子陵坐釣,乃出世之漁;滄浪翁放歌,是出入混沌之間。唐朝德誠大師曾有詩云“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strong>最能體現(xiàn)“清波皓月照禪心”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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