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20時45分,國際兒童讀物聯(lián)盟(IBBY)于第53屆意大利博洛尼亞兒童書展開幕當日公布了2016“國際安徒生獎”獲獎名單。中國的兒童文學作家曹文軒摘得本屆“國際安徒生獎”作家獎,這也是此獎設立60年來,首次有華人作家問鼎。
在去年美國中文電視網對曹文軒的專訪中,他詳細闡述了他的兒童文學觀點。
為什么一直在快樂中的孩子未必能健康成長?
為什么給孩子看的書需要一些悲情?
為什么富足的童年生長不出想象力?
為什么年少時的苦難卻可能成為最大的財富?
今天的文章整理自這次電視訪談。
文 | 曹文軒
中國的兒童文學和西方相比,
有什么不同?
中國的經驗和美國經驗不同,中國在數(shù)百年里,歷經滄桑、艱苦卓絕,可以說是災難連連,所以中國一流的兒童文學往往是悲劇性的。
美國甚至包括西方的文學更講究或者更強調給孩子帶來愉悅和快樂。當然原來的兒童文學也不是這樣,我們回到馬克·吐溫、杰克·倫敦的時代,他們時代的兒童文學作品也是非常沉重的,包括湯姆·索亞歷險記這樣的作品,它也是有非常沉重的一面的,還有像《草原上的小屋》。我說的以快樂為指向的兒童文學是到了20世紀后面21世紀開始,它更注重兒童文學的愉悅和快樂。
《草房子》從出版到今天在中國出版史上可能是個奇跡,它已經是300次印刷,大概在中國大地發(fā)行了將近1000萬冊。它之后的《青銅葵花》晚于它6年,現(xiàn)在也已經是170次印刷,而我其他的所有作品也都是數(shù)十次印刷。
我提供這樣的數(shù)據(jù)是想說,中國的小孩需要這樣的作品,中國的小孩喜歡這樣的作品,這又是中國的特殊經驗決定的。我們在選擇素材的時候快樂不起來,我們也不能為了追求快樂而快樂,因為我們的童年都是在苦難的狀態(tài)下度過的,這個經驗我們不能忘卻,也不可以丟失,同時這份經驗依然是非常寶貴的。假如一個社會以快樂為指向,或者說快樂至上,我們認為這也是值得反思的。
你剛剛說童年應該是快樂的,這沒有問題。但是如果一個小孩只知道快樂,那他作為一個生命,他的質量可能是很高的嗎?我舉一個細節(jié):有一次我到一個學校做活動,一個家長拿到一本書,讓我給他的孩子寫一句話。我已經想好了,寫比如說“閱讀使人高貴”這樣,都準備寫了那個母親按住我的手說“曹老師,不用,我都替你想好了,你就寫‘祝你在快樂中健康成長’。”我用疑惑的眼光望著她,問她:“你以為你的孩子一味地快樂就算是在健康成長嗎?”一個孩子不知道憂傷、沒有痛苦感、沒有悲傷、沒有悲劇意識,難道就算是健康的生命嗎?我不太相信。
我曾經到一個小學校去跟孩子開玩笑,說“你從早晨就開始笑,中午還在笑,晚上還在笑,連夜里做夢都在笑,我就想問你是個什么孩子?”全班的小孩都大聲地說“傻子!”可不是嗎?所以我們有一些觀點是要反思和質疑的。中國兒童文學的悲劇意識是一種很好的品質,而且我們依然還有一大批作品也是以快樂為指向的,這個數(shù)量也很多。
所以中國兒童文學的格局是比較完善的,我剛講的悲劇作品只是其中的一路,而且我以為這一路我們不能把它忘掉。因為中國的經驗是非常寶貴的,它是中國文學甚至中國兒文學非常寶貴的資源,這種資源可能還將維持中國兒童文學運行很長時間。
在這個問題上我的看法是這樣的:我曾經反駁過兒童文學的定義,有人說什么是兒童文學,兒童文學就是讓孩子快樂的文學。我說,錯,準確的定義應該是“給孩子帶來快感的文學”。而這個快感就包括喜劇快感和悲劇快感。比如安徒生的童話,它里面有幾篇是讓你快樂的?它都是讓你憂傷的、讓你悲憫的、感動的。
我曾經跟孩子開玩笑說,如果你看安徒生《賣火柴的小女孩》你能看得笑起來,那你就是個狼心狗肺的孩子。一個小女孩衣衫單薄、饑腸轆轆,餓了只能趴在人家的窗戶外看人家烤鵝,冷了只能劃一根火柴,用微弱的光來溫暖自己寒冷的身體以及寒冷的心。看這樣的作品你能笑起來嗎?但是難道安徒生這樣的作品我們現(xiàn)在不需要看了嗎?我以為今天把快樂階段化地強調了,而同時又把兒童的苦難夸張了,導致現(xiàn)在的兒童文學一味地追求快樂。
我是個非常尊重個人經驗的作家,我認為一個作家忽視他個人經驗是沒有理由的。而一個作家最大的財富就是他特殊的經驗。
我先講我的自然環(huán)境,我生長在江蘇省鹽城的水網地區(qū)。注意這個“水網”,可見那個地方的水系有多么發(fā)達,大和小河中河。我是生長在水邊的小孩,出門就是河,走三里路要過五座橋,小時候的交通工具基本上就是船,去外婆家、去小鎮(zhèn)上趕集,都是坐船,所以我的記憶里所有故事大概都與水有關。
自然環(huán)境決定了我的作品。水是奇特的物質,首先它很干凈,所以在我的作品里始終會看到“干凈”的氣質,這和我從小在水邊長大是有關系的。一個在水邊長大的人想不干凈是不可能的,那個清澈的水,你很臟都不好意思站在水邊看你的樣子,而且清潔身體也是很容易的。這就成為了我心理上的、美學上的一種干凈,甚至成為了一種癖好。就是我無論寫什么作品都會有的,不是有意追求的而是自然而然的一種美學趣味會在里頭。
再說社會環(huán)境。大陸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是一個政治大國、是一個意識形態(tài)大國,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整個經濟一直不發(fā)達。所以我整個童年是非??嚯y的。饑餓是什么感覺呢,人餓的時候是連石頭也想啃的。
我吃過草,我印象很深。文學作品把很多文字給了春天,但我的意識里最不喜歡的季節(jié)是春天。因為春天屬于青黃不接的時候,頭一年的糧食吃完了,新的一年的莊稼還沒成熟,這個時候白天很長太陽很暖和,它讓你的根根汗毛張開讓你的能量大量耗散。而這個時候沒吃的。所以我對春天一直沒什么特別好的印象。
我記得有一年春天餓了沒吃的,我母親割了青草回來,而且還沒有油。我的母親是很樂觀的農村婦女,她炒青草的時候還說是炒一盤韭菜出來,還炒得有聲有色的。我的童年就是在這樣的狀況里度過的。
因為有苦難,所以人就會有很多想象力。我一直認為一個非常富有的人是不會有什么想象力的,因為他什么都有了,不需要靠想象來彌補。只有一個在苦難中度過的人,他才可能有強烈的想象力,他會想我什么時候能有個好看的書包、什么時候能有個很好的文具盒,什么時候能穿上漂亮的衣服。他就自然而然地在操練他的想象力。
所以我特別理解??思{的那句話:“我最大的財富在于我有個苦難的童年”。對于我來說我最大的財富也是有個苦難的童年。
但是對于現(xiàn)在的小孩來說,這樣的經歷已經離他們特別遙遠了。像您這樣的作品怎么能讓孩子產生共鳴呢?
我一直認為這是個假問題,我們回到人性的最底部。雖然現(xiàn)在時代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是基本人性沒有變,而文學寫的不是時代的變化,而是基本的人性。如果人性也改變了,那人就不是人了。
我曾經對一批孩子講,你以為你的今天和我的昨天有很大的變化嗎?我覺得最大的變化也無非是草料變了,我吃的是炸醬面而你吃的是麥當勞和肯德基罷了。但是不要忘了,你是人我也是人,基本欲望根本沒有改變,愛、恨、情、愁改變了嗎?都沒有改變。一個窮人也是要戀愛的,一個苦難中的人也是要戀愛的,一個物質極大豐富的人也是要戀愛的。就戀愛這一點上,難道還有什么不能溝通的呢?
強調經典和古典的。我心目中還是崇尚古典文學。我說的古典文學不是單指中國的古典文學,而是指那一種形態(tài)的文學。像美國E.B.懷特的《夏洛的網》、《時代廣場的蟋蟀》這樣,我還是比較欣賞這樣的作品。它有歡樂的一面同時也有沉重的、很悲憫的一面。這樣的作品看完了,對一個人整個的世界觀、道德觀包括正當?shù)那楦惺澜绲男纬墒欠浅S泻锰幍摹?/span>
所以我為什么堅持一個小孩一定要讀這樣一些作品?我把這樣的作品看成是給一個人打精神底子的作品。那么這些作品就是我說的具有古典形態(tài)的、具有經典性的作品。而現(xiàn)在的一些作品一是對人的成長沒有多大用處,二是它也不能幫你提高你的寫作能力。因為那些作品只是搞笑的、只是胡鬧的、它既沒有關于這個世界的看法,也沒有對生命的認識。你想他對小孩有什么用呢?最多也就是給了他一點點快樂,而那一點點快樂也是非常淺薄的。
這些年我走了數(shù)百所中小學,我可以向你提供非常真實的情況,就是說中國的少年兒童的閱讀并不像我們想象的、因為學業(yè)高度的壓力導致對他的課外閱讀的空間的大量壓縮和擠壓,不完全是這樣。尤其是小學和初中,小學的課外閱讀時間依然是非常充裕的。
中國的童書市場每年以兩位數(shù)的速度在增加,而這些書到哪里去了,就是到了小孩的手頭上,被小孩閱讀了。而且現(xiàn)在遞增的速度只會增加。這個數(shù)據(jù)就告訴你并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
再說中國現(xiàn)在從上到下都在強調課外閱讀的意義,我們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比如說“閱讀是一種責任,閱讀不只是為你自己,你作為一個公民你就有義務和責任閱讀”,“閱讀是一種信仰,當我們說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信仰了,你可以把閱讀當做你的信仰”。所以說中國現(xiàn)在上上下下都在強調閱讀的意義,在這樣的語境下,這個局面會越來越好。
(視頻出處:美國中文電視網2015年訪談)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