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lián)合文學(xué)／2011/11 月號文／草白爺爺老了，大概快一百歲了，一個人不是皇帝，卻活那麼久，這簡直自取其辱。當(dāng)爺爺瞇著眼坐在院子裡曬太陽時，落在身上的陽光就帶了點混沌的意味，此刻畫它在一張紙上，便是一滴生鏽的水珠，或一塊暗黃的斑點。太陽和爺爺一起變老了。忽然，爺爺問我：「我是不是活得太久了……。」我微張著眼，看了看太陽，連連搖頭：「不，比起太陽，您活得一點也不久……。」?fàn)敔斆φf：「當(dāng)真？」我說：「那還有假？」這麼一來，爺爺就笑了，爺爺一笑，牙床上僅剩的兩顆大黃牙，就暴露無遺，陽光照不到他嘴裡，那些牙齒在好好的時候，也沒有被陽光照耀過，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在死亡這件事上，爺爺?shù)膽B(tài)度太不認(rèn)真了。有一次，他摔了一跤，跌斷了股骨，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哭哭啼啼地對奶奶說：「我快要死了，趕緊去把孩子們叫來見最後一面。」我奶奶也是經(jīng)久考驗的人，根本不信他的話，相反還頂撞他：「你好吃好喝在床上躺著吧，等真的死了自然會有人來把你抬出去，不抬也不行啊，太臭了?！鼓棠踢呎f這話，邊裝模作樣皺起了眉，似乎那屍臭味正源源不斷地釋放出來，在她的鼻子底下直打轉(zhuǎn)。爺爺繼續(xù)使用苦肉計，動不動就哼哼唧唧，奶奶除了一日三餐，別的從不搭理他。他躺在床上大罵，說自己昨天還有翅膀，怎麼今天就沒了呢?；蛘呗裨贡粻潐旱么贿^氣來，哎喲哎喲，像個女人哭哭啼啼。如此過了三個月，爺爺拄著拐杖能在村街上行走自如了。奶奶看他悠哉悠哉的樣子，問他：「怎麼還沒死??？」?fàn)敔敽俸俸俚匦χ?，不怒也不惱：「要我死嘛，沒那麼容易啊。」還有一次，爺爺從外面回到家，突然一臉悲傷地躺到床上，奶奶叫他起來吃飯，他兩眼一閉，說：「我要死了。」奶奶說：「拜託你吃完飯再死吧?！?fàn)敔斦f：「死都要死了，還吃什麼飯啊?！鼓棠叹筒还芩?，稀里嘩啦把自己的那份吃完了，看見爺爺還躺在那裡，有點大義凜然的味道，才發(fā)覺事情有點蹊蹺。她自己也不多問，叫來我大姑。大姑來的時候，爺爺側(cè)身躺在床上哭。我大姑比我奶奶脾氣好多了：「爸，你這是怎麼了？趕緊起來吃飯吧！」?fàn)敔敽鋈焕蠝I縱橫：「我就要死了，一個要死的人，他怎麼吃得下去啊?！刮掖蠊靡徽?，忙說：「好好的，怎麼說起這些話？」?fàn)敔斊鹣炔豢险f，而且一說就哭，根本無法說清楚，大姑費了很大勁才弄明白事情的真相。原來，爺爺在村口遇見一個穿皮鞋，挎背包的男人，那個男人看見我爺爺在垂頭喪氣地鋤地，就上前與他搭訕，問他去哪裡哪裡的路怎麼走？爺爺用手胡亂一指，說，一直往前走。根本就沒理他的意思。那人見狀，吞吞吐吐地說：「有句話不知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fàn)敔斠徽侨藟旱土松ひ粽f：「這位大叔您印堂發(fā)黑，很快就有麻煩上門了。」?fàn)敔敍]好氣地說：「你哪裡看出我印堂發(fā)黑，你才發(fā)黑呢?！鼓侨巳魺o其事地走了，臨走時不忘丟下一句：「不相信就算了……?！?fàn)敔斶@才有些急了，想叫住那人又?jǐn)R不下這個臉，急得直掉淚，回家一照鏡子，果然整張臉像是描了炭筆，一片黑焦焦。大姑聽說這事，忙安慰道：「原來是這事，那還不簡單，我去找那人來問問不就結(jié)了?！?fàn)敔斠宦?，不哭了，嘆了口氣說：「哪有那麼容易啊，這既不知道名字又不知道來歷的……?！勾蠊谜f：「你先吃飯，吃完飯長力氣了，我們一起去找?！箾]想到爺爺哭得更兇了：「我不去找，我不去找……要找你們自己去。」大姑哭笑不得：「好好，我們?nèi)フ遥悄憧炱饋沓燥埌??！範(fàn)敔攭旱蜕ひ魧ξ掖蠊谜f：「我不能去吃飯，我一吃了飯，你們就不去找了，我不上這個當(dāng)?！勾蠊脹]辦法，回頭尋我奶奶，奶奶早就躲出去了。大姑問：「真的不吃了？」?fàn)敔斦f：「真不吃了?！勾蠊脟@了口氣說：「好吧?！勾蠊米吡?，也不知道有沒有去找那個騙子，總之，過了幾天，爺爺看自己還沒死，就偷偷摸摸地起來吃飯了。奶奶看到爺爺狼吞虎嚥的樣子，毫不客氣地說：「你不是死了麼？死人怎麼還要吃飯呀？」?fàn)敔斨е嵛嵴f不上來，過了很久，才梗著脖子，冒出一句：「我這不是還沒死麼？」村裡有些人睡著睡著就沒了。有些人洗洗衣服就栽倒在河埠頭。也有得病的，臉漸漸黑了，是疼死的。死亡到底是怎麼來的？它就像影子似的，不聲不響地跟過來，一會兒帶走這個人，一會兒那個人沒了。除了意外，很多死亡肯定是從體內(nèi)出發(fā)的吧？它是疾病麼？還僅僅是血液的流動，或意識的堵塞？爺爺沒想那麼多，或許他想了，但他也說不出這些。他只覺得跟了他多年的身體，越來越不聽他的話了。如果有一天，那個身體什麼也動不了，他也不會感到奇怪，似乎那是遲早的事，可是這和死亡有什麼關(guān)係呀？一旦他把身體的不能動彈與死亡聯(lián)繫在一起，他就有些不知所措，明明那個身體的事與自己無關(guān)，可只要它不能動了，那他就是死了。怎麼能這樣呀？爺爺感到很氣憤，也很無奈。 有一天，爺爺瞇著眼睛想著想著，忽然想到身體的事了，他就一陣戰(zhàn)慄。怎麼才能知道那個身體的處境呢？從外面看什麼也看不出來，在它的裡面呢？在那個黑漆漆的世界裡，它們都還好麼？這麼多年了，對那個世界，他一無所知。 說來奇怪，那年冬天，爺爺全身皮膚忽然出現(xiàn)嚴(yán)重的裂縫，起先是漫不經(jīng)心的細瓷紋，起了泡，有皸裂的細節(jié)，以為是乾燥季節(jié)特有的徵象，不想那瓷紋樣的縫隙一日日增大，首先是從手足開始，然後再慢慢蔓延至四肢、軀幹，到最後，全身所有的皮膚都出現(xiàn)了輕輕一剝就能撕開的現(xiàn)象，爺爺每天都要撕扯身上碎裂的老皮，他是個急性子，常扯得血肉模糊，明明有些皮還未到達撕開的程度嘛，他就迫不及待地撕上了。 我搶著幫爺爺撕皮，就像給新土豆剝衣，這種感覺真好。在這件事情上，爺爺可不喜歡我?guī)兔?。他要慢慢地一點點在太陽底下給自己更換新衣般，一層層地剝開自己，好奇地打量著新出現(xiàn)的一層，那通常是更嫩、更粉的另一層，有跳動的毛細血管，藍色的地圖樣瀰漫的經(jīng)絡(luò)，還可以湧出血來，只需拿針來輕盈地一挑。 看著爺爺那褪毛雞一樣的嫩肉，我常有這樣的念頭閃現(xiàn)。爺爺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身上有哪些地方可以撕掉了，每發(fā)現(xiàn)一處，他就驚喜地大叫。我不知道，爺爺要撕開這些皮膚的目的何在，他是不是要打開自己的身體，看看那些工作了一輩子的器官都長什麼樣？ 說實話，我對自己的身體也很好奇，為什麼跌跤的時候，有時候是流出血來的，有時候卻是烏青。後來，他們告訴我，烏青不是不流血，而是血流在裡面出不來。既然流的都是血，為什麼看上去卻不同？就像我很想知道，為什麼天空有時是藍的，有時是灰的，更多的時候卻是不灰不藍的？難道天色只是宇宙透明的皮膚，那它的身體裡到底藏著什麼？ 爺爺很想知道那些白飯進了嘴巴，怎麼就變成黃燦燦、臭烘烘的糞便排出了體外，它們又多麼寶貴，被運到莊稼裡地，營養(yǎng)著蔬菜瓜果，那些蔬菜瓜果又通過人嘴，進入那個黑暗的人體的洞穴裡，進行著化學(xué)分解，好的存留，壞的排泄，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一個人的身體就會慢慢地變老，變遲鈍，走下坡路，直到自己也不認(rèn)識自己。 爺爺當(dāng)然很想認(rèn)識自己，他想認(rèn)識住在自己身體裡的那個神靈。爺爺相信每個人的身體裡都住著一個神靈，這開裂的皮膚或許是個預(yù)兆，難道神靈要顯形了？ 還是奶奶英明，她手持梭子擲向爺爺：「什麼神靈顯形，你是毒氣太重了！而且，你不是蛇怎麼能蛻那麼多皮？」說完，奶奶察看了自己的手掌，那裡好好的。她一臉茫然。 奶奶請人把爺爺?shù)氖址唇壷?，把他的衣物脫個精光，在他全身上下塗滿軟膏，那像鼻涕一樣微黃的膠狀物黏附在爺爺身體的表面，就像打了一層蠟釉，閃爍著瑩亮的色澤。這讓爺爺看起來像一個長成絲瓜樣的變異的南瓜。塗滿軟膏的爺爺一臉痛苦，似乎那些黏稠的膠質(zhì)樣的東西，把他的神靈之路給堵死了。爺爺哭哭啼啼地向奶奶求饒：「把我放了吧，我再也不剝自己的皮了。」奶奶笑了，說：「狗改不了吃屎，等你的皮不能剝了，再放了你?！?奶奶給爺爺餵飯，爺爺把一口飯噴在奶奶臉上，奶奶氣得把整碗飯扣在地上餵了狗。她氣呼呼地走了，撂下一句話：「如果我再給你餵飯，我要拗?jǐn)嘁活w牙給你看！」發(fā)了毒誓的奶奶一陣風(fēng)似的跑了。餓了好幾天的爺爺已經(jīng)不知道什麼是飢餓了。 到最後，他只喝水，不吃飯。爺爺越來越瘦，皮下組織越來越薄，經(jīng)絡(luò)分明，血管依稀，隱隱可見裡面的臟器，特別是那顆拳頭大小的心臟，它比往常跳得更歡了。爺爺讓自己的手掌貼近那裡，他要讓它在自己的掌握之下跳動，就好像自己的生命能完全握在自己的手心裡。 在奶奶的干擾下，爺爺那裂紋一樣的皮膚終於完全封死了，不再有縫隙，連風(fēng)也吹不進去，慢慢地，它們變得和從前一樣了，甚至更為密實了。他怎麼揉搓，怎麼剝弄都不行了，一絲間隙都沒有留下，就像一個沒有門窗的房子，本來還有牆壁間的縫隙，現(xiàn)在連這些間隙也沒了，徹底地消失了。爺爺覺得自己的身體就成了那個黑漆漆的房子，是個牢房，那些臟器就是暗無天日的犯人。這讓他感到彆扭。只要他一躺下來，就會出現(xiàn)幻覺，好似那些臟器在喊叫，弄疼我了，弄疼我了。那叫聲在耳邊嗡嗡嗡地響著，他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一會兒打開窗戶，一會兒拿著錘子?xùn)|敲敲西捶捶，他的睡眠越來越糟，錘不離手，嘰哩咕嚕。有一次，奶奶起來夜尿，看見一個人影站在窗前，她嚇了一跳，大喝一聲：「誰？」?fàn)敔敾剡^頭來，舉著錘子向她走去。奶奶嚇得拔腳就跑，一邊跑，一邊喊：「我的媽呀……快來人哪……」 奶奶怕爺爺會捶打自己。那些錘子啊、鐵棒啊什麼的，總是很容易找到。有一天，爺爺不知從哪裡找出一把鏽跡斑斑的鋸子。鋸子的樣子有點可怖，那齒痕已經(jīng)被鏽痕填滿了，粉末一樣的鐵鏽黃一點點蘇醒過來，在爺爺把它拿到陽光下時，它似乎被驚醒了，帶著惱怒，又有不知該如何的茫然。 爺爺說：「給我一段木頭。」他好像在對著空氣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自己去柴房裡抱出那根樟木，木頭的一端已經(jīng)腐爛了，另一端卻還新鮮，一些樹的汁液在汩汩地冒出。爺爺髮上綴著蛛網(wǎng)，白乎乎的，有些可笑。 他一刻也離不開太陽，太陽走到哪裡，他就追到哪裡。他抱著那根樟木，滿院子地追趕太陽。那樟木很沉，被去了皮，裸露著，在陽光中，像一截亮閃閃的骨頭。誰也不知道，他要拿那根木頭派什麼用場，一開始他只是抱著它，他怕冷似的抱著它，似乎那是他的另一個身體。 當(dāng)陽光長足而安靜地灑落在院子裡時，爺爺就拿出鋸子在那根木頭上裝模作樣地拉來拉去，那些生鏽的鋸齒如大提琴靈活而倨傲的弦。 一開始，它們只停留在木頭表面，它們擦破了木頭的一點點皮，發(fā)出悲愴的嗚嗚聲，再也捨不得深入下去……這是爺爺?shù)囊忸姡€是鋸子的？鋸子顯然想要鋸斷那根木頭，而爺爺卻顯得模稜兩可，他的動作有些遲疑，鋸著鋸著，就停下了，丟開它，坐下來發(fā)呆。過了很久，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又抖擻著精神上來了，繼續(xù)剛才的拉鋸戰(zhàn)。 成了段狀的木頭還是橫陳在院子裡，他要拿它們來做什麼？是像往常那樣扔進爐火裡燒成灰燼，還是製出一兩樣家具來？我記得爺爺曾給我做過一個書架，那書架可真醜，四根木段，兩橫兩豎，硬生生組合在一起，連樹皮也未褪乾淨(jìng)，摸上去還扎手。連做最簡單的凳子，那凳腳還立不牢，一不留神坐了上去，肯定要仰面跌跤。 有一天，院子裡沉寂了很久的拉鋸聲又響起來了。爺爺找來了更多的木頭，它們是杉木、柳木和松木，那些木頭真好呀，粗壯，結(jié)實，充滿了暴力過後的寧靜。爺爺打量著它們，好似打量著一生未竟的事業(yè)。 爺爺找來了更多的工具，什麼鑿子呀、鉋子呀、墨斗呀、木銼呀，滿滿放了一地。他不滿足於這些，還在屋子裡尋尋覓覓。爺爺終於開工了。 誰也猜不透他要做一樣什麼東西出來。他一會兒做出裁縫給人做衣服的架式，讓那些木段規(guī)規(guī)矩矩地躺在地上，等候他的靈光一閃。他磨磨蹭蹭地擺弄它們，最先拼出的竟是一個北斗七星的形狀。馬上他又把北斗星變成一張回形的床。他東看看西瞧瞧，忽然又不滿了，把床給「拆」了，讓那些木頭重新變得孤單。 爺爺開始使用鉋子。他略略俯下身，圍著木料推趕著什麼，他的樣子有些嚴(yán)肅，又滑稽的很。他似乎在對木料施法，他的鉋子念念有詞，很快它們就變得光滑，紋理乾淨(jìng)，宛如新生。爺爺顯然不知道他要拿這些木料幹什麼。鉋子所經(jīng)之處，刨花像波浪一樣翻捲著，墜落在地，宛如木頭美妙的魂靈。 奶奶也在偷偷地觀察爺爺?shù)呐e動。有一天，她在看過爺爺?shù)墓ぷ麽?，驚喜地對我說：「你看著吧，他馬上就要幫我變出一張木頭桌子來?！刮移财沧?，什麼也沒說，心想，誰知道呢。在這件事情上，奶奶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耐心。她甚至覺得奇蹟馬上就要發(fā)生了，既然已經(jīng)等了一輩子，她不在乎再多等一會兒。 有一次，吃早飯時，奶奶實在忍不住了，用筷子敲著瓷碗，念念叨叨：「老頭子，這張桌子就像你一樣，快要散架啦?！?fàn)敔斦酒鹕?，對奶奶的話置若罔聞?他像往常那樣返回工作現(xiàn)場，一看到那些橫七豎八的木料，馬上恭恭敬敬地蹲下來，用乾枯的手指撫弄著它們。那些木頭在得到這個乾瘦、微涼手掌的撫慰後，漸漸安靜下來。爺爺激動得一陣乾咳。 全家人都在靜靜地等待著這個奄奄一息的老人如何把一根根木頭，變成它最終的樣子。我以為爺爺會做一扇窗，這個想法沒有任何依據(jù)，簡直可笑。要一扇多餘的窗戶來幹什麼？可我就是以期待一扇窗的心情來關(guān)注爺爺?shù)墓ぷ鬟M展。如果多了一扇窗，我們家的很多事情就會大變樣?；蛟S，爸爸就不會老是出去賭博，我媽就不會和他吵架，我奶奶也不會半夜三更起來罵人。 時間一天天過去，爺爺在木料前敲敲打打，每天都會出現(xiàn)新情況，每當(dāng)我以為他最終完工的是一扇窗戶時，他隨之添加的細節(jié)，就會打破我的妄想。奶奶也在留意爺爺工作的進程，她經(jīng)常躲在門後偷看。她的眼神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爺爺?shù)墓ぷ鳈?。那些木頭已經(jīng)變得無比光滑了，似乎經(jīng)過了無數(shù)眼神的撫摸。爺爺用所有的力量使這些陳年的木頭散發(fā)出聖潔的氣息。它們得到了妥善的安置，正在等待著爺爺或者說是命運最後的裁定，是讓它們成為桌子的一條腿還是窗戶的框架，或是某樣神聖物質(zhì)的組成部分。 隨著最後時刻的來臨，爺爺越發(fā)鎮(zhèn)定自若，他花在木料上的時間也越來越多，白天的時候，他一刻也不離開它們，似乎他不能確定在離開的時候，它們會發(fā)生什麼改變，他對它們的存在越來越不放心。 那一天終於來到了，當(dāng)爺爺把最後一個榫頭釘進木料內(nèi)部時，我們看見一個長方體，底部有凹槽，兩頭削尖的物體赫然立在院子的泥地上，它看上去分明像一艘船，它就是一艘船，它是多麼笨拙，多麼害羞地立在那沒有水的地方。它對自己的處境充滿了無奈又抱歉之情。 不僅奶奶，連我也驚呆了，都忘了自己的私欲，對那艘船發(fā)出了由衷的讚嘆。似乎這才是我們真正盼望的東西。我還從沒有目睹過一艘船的誕生。 整個過程是如此激動人心?，F(xiàn)在，爺爺正在給船身塗抹桐油，他手中的刷子不厭其煩地進入船體的每一處縫隙，每刷一次，那艘船就亮一下，最後它擁有了黃金般耀眼的金黃色，通體散發(fā)出大地成熟的氣息。它簡直要飛起來。那些木料在桐油的幫助下，再次擺脫了時光在它身上的掩覆，與生俱來的黯淡已經(jīng)像光陰一樣隱匿了。 爺爺充滿了驚奇，似乎他也不能確定自己要做的原來是一艘船，而不是別的什麼東西。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的是一艘船，一艘古老的可以在水上行走的小木船。 等著桐油曬乾的日子，爺爺無事可做，這艘塗滿桐油的船把他拒斥在外。他再也無法對它施加影響。我和奶奶對著那艘船指指點點。 奶奶說，用它來放稻穀不錯。過一會兒，她又說，或許還可以用來醃製鹹菜。我則想躲在裡面睡覺，有太陽的日子，又沒有風(fēng)，肯定很舒服。我們都不知道爺爺要拿這艘船派什麼用場，在我們村莊，早就沒有人坐船出門了。 桐油一天天乾盡，那院子中央立著的物什，逐日接近水中運載物的體態(tài)。我能想像它被水的浮力所舉時，那一往無前、晃晃悠悠的樣子，可是這世上哪條河才是它的歸宿？ 這一天終於來了。爺爺愉快地對我說：「來，我們一起把它放到河裡去吧。」奶奶在一邊吃驚地看著我們，都忘了說話。 我們祖孫倆抬著木船，去尋找河流。我知道村子前面有一條小河，不久前我還去過那裡，現(xiàn)在，我們要尋找的就是這樣一條河。 可眼前的景象讓我們大吃一驚。河水馬上就要乾了，只有東一個西一個的小水坑，像世界毀滅前最後的徵象，幾條小魚在水坑裡跳啊跳，一不小心就會跳進旁邊的淤泥裡，掙扎著死去或重新跳回水坑。 我哭著對爺爺說：「那些水呢，它們怎麼不見了？」?fàn)敔旓@然沒有聽見我的話，他還沒來得及對此作出反應(yīng)。他托著船的手懸置在半空，他的嘴巴微張著，那陽光照在他的嘴角，金燦燦的。我們把船放在河岸邊，爺爺沉思了片刻，忽然對我揮了揮手，揮完手後，他立刻蹲下身，抬起那船頭，簡直是拖著它走進了那條荒涼的河床裡。 就這樣，我們一前一後踏進河床，我的腳陷進淤泥裡，然後又拔了出來，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爺爺身後。我像被一樣神祕的事物操縱著停不下來。我們抬著那艘船，力氣耗盡也沒有找到一條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暮?。我們在離村莊很遠的河流上游的沙灘上坐了下來。那條乾乾的船就?？吭谖覀兊纳磉叀?當(dāng)我再次打量它時，忽然覺得它已陳舊不堪，似乎經(jīng)過了若干年的水中行走，並且對自己的命運已經(jīng)厭倦。 我們?nèi)液芸炀桶涯撬掖浟?。它成了容納雜物和灰塵的器皿。爺爺越來越老，在茅廁上一蹲就是半天，我們以為他掉了進去，過去一看，他正坐在那裡打盹呢。我們以為爺爺再也不會製作什麼木器了，哪怕一條站不穩(wěn)的凳子，他都做不出來了。那艘閒置的木船或許是他留給我們最後的禮物，而這樣的禮物除了占地方，一點用處也沒有。 有一次，我們?nèi)胰ム忔?zhèn)親戚家喝喜酒，要過一夜，奶奶給爺爺留了飯菜，叫他熱著吃?？僧?dāng)我們回來的時候，爺爺還躺在床上，屋子裡還是出門時的場景。爺爺居然什麼也沒吃。他好不容易才睜開了眼睛，眼角處的眼屎妨礙他進一步打量這個世界，他背對著我們，嘀咕了一句，現(xiàn)在幾點啦？這聲音不像是他的，好像有另外的活物住進他身體裡，在替他發(fā)聲。誰也想不到，爺爺竟然重操舊業(yè)了。他拖著虛無而搖晃的身體，把那個廢棄的木船搬到黑咕隆咚的房間裡，他坐在木船裡東看看西瞧瞧，他的眼神有些慌張，遲遲不能決定該幹點什麼。 家裡人早已習(xí)慣爺爺神神叨叨的舉止，誰也不去理他，也沒人和他說話，只要他上廁所的時間不要太長，每天按時吃飯，我們都心滿意足了?？墒悄翘烨宄?，當(dāng)我看見爺爺把整個身體都貼在船艙底部時，我的眼角忽然有點潮潤。我假裝沒看見，就推門出去了。 這回誰也不知道爺爺要把它改編成什麼，這種兩頭翹起，底下空空，腹部凹陷，有儲物欲望的木器，除了適合在水上行走，我真想像不出它還能在地面上前進。我認(rèn)為這不過是爺爺?shù)牧硪粯訍鹤鲃×T了。難道他要造一架飛機出來？一艘會飛的船？ 我們?nèi)矣^戲似的期待一艘飛船的誕生，與此同時，我們發(fā)現(xiàn)爺爺在製造木器方面有無窮的聰明才智。如果真的成形了，他總不能讓我?guī)еw船試飛吧，這可太好玩了。與上次不同的是，這一次，爺爺更加投入，手藝也大有長進，不知是不是因為經(jīng)驗積累的結(jié)果，總之，他對擺弄鉋子啊、墨斗啊、木銼啊之類逐漸有了自己的心得。 他一樣一樣有條不紊地添加新木料，把它們削弄成他想要的模樣，一點也沒有反悔的意思。他越來越進入狀態(tài)，在黑咕隆咚的房間裡啟燈，暈黃的燈光照在木器上，陰影處似乎活動著無數(shù)隻手，它們一起來幫助他完成這件浩大的工程。陳年木料的清香充盈著房間，它們一定是從爺爺年邁的身體裡瀰散出來。 那一天終於來了。當(dāng)我們把那件木器從房間抬到院子裡的時候，我久不習(xí)慣光亮的眼睛忽然一陣眩暈。我看到爺爺高高興興地圍繞在木器周圍，東摸摸，西瞅瞅，還拍得那樣?xùn)|西叮咚響。他孩子似的手腳舞動起來。我一點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不是飛船呀，因為沒有翅膀。 正當(dāng)我疑惑萬分之時，爺爺忽然跨出右腿，一腳踏進那件木器的腹部，旋即左腿跟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靥闪诉M去，不大也不小。天哪，我嚇了一跳，這不是棺材麼？這件木器的確就是棺材，它雖然看上去怪了些，可是作為一件棺材，它已經(jīng)夠標(biāo)準(zhǔn)的了。 從此之後，爺爺再也沒有從那件木器裡爬出來。誰也不知道，他要在那裡躺上多久，才能活著出來見我們?；蛟S，再也沒有這樣一天了。因為誰也說不準(zhǔn)，等他出來的那一天，我們還在不在這個人世。（本文為「第25屆聯(lián)合文學(xué)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作品） 得獎感言 感謝聯(lián)合文學(xué)把如此重要的獎項頒給一個默默的新手。對於小說寫作，我只是新手，或許都還沒有準(zhǔn)備好。現(xiàn)在，我更願意這樣想，任何獎項的意義可能真的是可以延伸開去的，她是鞭策，更是溫暖。她讓我們知道，在漫漫的人生之路上，在荊棘和荒漠的深處，還藏有火焰和花朵。 在人生的某個時期，我們以為河水永遠不會枯竭，死亡永遠不會來臨，當(dāng)這一切終將到來之時，我們該如何抉擇？〈木器〉中的「爺爺」從擔(dān)憂、恐懼「死亡」，到自覺地選擇歸屬，從容地赴死，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尊嚴(yán)。 儘管在現(xiàn)實生活中，眾生營營茍茍地活著，再茍茍營營地死去，毫無信念，毫無意義。文學(xué)的意義恰存在於這縫隙裡，在這殘忍的詩意中。作為人性深處一名執(zhí)拗的挖掘工，我們最終所要寫下的東西，不是故事裡的歡娛或悲愁，而是靈魂深處的顫慄。那裡有鮮血、真相，無盡的美與荒誕。 回顧短暫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路，我越來越覺得虛構(gòu)的重要性。我將把生活中那些美妙的、不可思議的，真正重要的東西，都寫入小說中，虛構(gòu)將參與我的人生，最終也將改變我的人生。謝謝大家。 作者簡介 草白本名麻華娟，1981年8月生於浙東沿海一個僻靜的村落裡，依山，有河，在田野裡奔跑長大。16歲去城裡中等衛(wèi)生學(xué)校讀醫(yī)，同時自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獲得文憑。 畢業(yè)後，到社會上找事做，嘗試過話務(wù)員、不成功的推銷員及鄉(xiāng)鎮(zhèn)代課教師等職務(wù)。直到2009年開始有意識寫作後，內(nèi)心才漸漸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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