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蒼蒼的黃土高原自塞外迤邐向南鋪展開來,到達太行山脈的南端已沒有了雄渾平闊的模樣,只在幾座“愚公”沒有搬走的大山之間堆出了一塊平地,就是被領(lǐng)袖戲謔為“腳盆”的上黨盆地。令人稱奇的是這塊被四周大山托起的高地,卻是個罕見的富水區(qū),自然也就成就了一方亙古以來的富庶之地,并孕育流淌出了一條不大不小的渾水河——濁漳河,古稱潞水、潞河。盆地四周的山間,大點的平地本就不多,加之千百年來雨水的肆意沖刷以及濁漳河的不斷切割,更是支離破碎的厲害,一小堆一小堆的黃土爬在或陡峭或平緩的山巖上。生存在其間的山民們依山勢把不多的黃土平整出了一塊塊巴掌大的土地,不知那位高人很靈感地為這些掛在山間的碎地賦予了“梯田”這個很詩意的名字,遠遠望去委實蔚為壯觀,令許多慕名而來的老外嘖嘖稱奇。我就生在這樣的山間梯田下一個叫渠村的小村落里,雖離富庶的上黨盆地不太遠,但生活的艱難卻有很大的差別。
不大不小的濁漳河就從我們村前環(huán)繞而過,但村里卻甚為缺水,不但澆灌,就是吃水也頗費勁,要從黃土間陡峭蜿蜒的小路上下幾百米挑水。原因很簡單,在濁漳河的不斷切割下,河水與村子及山地間的落差越來越大,形成了“地在山上掛、河從腳下流”的獨特景觀。只是在山間土地邊斷續(xù)分布的一窩窩鵝卵石,無意之中紀錄下了山地與河水曾經(jīng)多么接近的歷史。直至前幾年,受不了已被污染的濁漳河水之苦的村民們,費盡周折在村上建了個大蓄水池后,才徹底告別了下河挑水的歷史,年齡小些的村里人也就再沒有了前輩們一身過硬的挑水功夫。雖然缺水,但村里的土地卻很不一般。不知什么緣故,特別適合長小麥,倒不是產(chǎn)量有多高,也不是磨出的面有多白,而是特別筋壯、口味獨特,周圍的村子產(chǎn)的小麥雖也不錯,但和渠村的相比總有差距。參軍打仗跑遍大江南北的外公和到外地工作多年又返鄉(xiāng)的爺爺曾無數(shù)次說:“吃了不知多少面,還是渠村的味最好!”其中固然有習(xí)慣的因素,但從前本地的集市上,買渠村小麥總要多出錢卻是許多老輩人頗能認可的事實,村里許多解放戰(zhàn)爭后期到湖南、福建等地工作的“下南”干部,每次回鄉(xiāng)也總要帶走些麥子或白面。也許這些能長出優(yōu)質(zhì)小麥的零碎山地,算是造物主沒有給村里水的另外補償吧!
渠村產(chǎn)小麥的歷史源于何時,已無從查考,但千百年來一直很少有變化。直至解放后發(fā)生的幾件事,才使村里的小麥生產(chǎn)開始發(fā)生了劇烈變化。首先是勇進渠的修建。時間是我出生前幾年,大概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后幾年,當時的縣政府受到創(chuàng)造了“世界第九大奇跡”——紅旗渠的河南林縣人民英雄事跡的鼓舞,決心傾全縣之力把濁漳河水挽上太行山,改變“地在山上掛、水從腳下流”靠天吃飯的命運,從百里之外的襄垣西營修一條渠引水到黎城。經(jīng)過幾年努力,在機械設(shè)備和技術(shù)力量極為缺乏的條件下,憑借全縣人的苦干加巧干,克服了架設(shè)渡槽和鉆通隧洞兩大難題,終于完成了全縣有史以來最大的水利工程,成功地把濁漳河水引上了太行山,水渠也取“激流勇進上太行”之意,命名為“勇進渠”??梢院敛豢鋸埖卣f,全縣人創(chuàng)造了“世界第十大奇跡”,無論艱難程度還是水渠質(zhì)量、技術(shù)含量較河南林縣的紅旗渠毫不遜色,當時的《人民日報》曾就此作了專題報道,但由于歷史等種種原因,其影響力自然難與林縣紅旗渠相比。位于勇進渠下的渠村自此才算結(jié)束了名不副實的歷史,真正有了可利用的水渠,而且由于勇進渠的修建還出現(xiàn)了兩個破天荒的新事物。其一是全村一半以上土地成了水澆地,另一就是全村第一次用上了電。由于從多澆地和少繞道出發(fā),修勇進渠既要“遇水搭橋”(架渡槽),又必須“逢山開路”(鉆隧洞)。而且必須鉆許多隧洞,其中尤以位于村上的渠村隧洞工程最有艱巨,因其全為堅硬巖石、洞線又長成為全渠的控制工程,于是集中了全縣最強的力量,最好的設(shè)備進行攻關(guān),還專門架通了電線,渠村也因此沾光率先用上了電,而周圍其他村通電還是幾年以后的事。而且由于工程隊住在我家,我家又是全村最早用上電的幾戶人家之一。有了來之不易的勇進渠水,全村的小麥畝產(chǎn)量由幾十斤一躍增加到三四百斤,這應(yīng)是渠村小麥生產(chǎn)史上的一件大事。
幾乎與此同時,另一件事也開始對渠村的小麥生產(chǎn)產(chǎn)生影響。那就是化肥的使用,由小規(guī)模試用,到全面推廣大概用了不到四年時間。一方面增收效果確實明顯,使用后畝產(chǎn)小麥穩(wěn)步超過了五百斤,當時填飽肚子是首要任務(wù),何況還是白面呢?鄉(xiāng)親們自然很踴躍。另一方面,上面大力支持,縣里建了化肥廠,化肥很便宜。但從現(xiàn)在看來,施用化肥,對渠村小麥的影響是災(zāi)難性的。從那以后,渠村小麥再沒那獨特的風(fēng)味了,與周邊各村相比,也再無優(yōu)勢可言,倒是筋壯方面受影響較少,依舊是做拉面的上選。
水肥條件得到改善后,小麥單產(chǎn)有了大幅度增長,但人均能分到的小麥仍只有幾斤、幾十斤。原因是生產(chǎn)隊種什么要根據(jù)公社的計劃,麥地只能占水地的三分之一,另外的水澆地要種谷子和玉米,而那幾年全村人口增長也快,加之“大鍋飯”生產(chǎn)效率低等原因,使得白面仍屬奢侈品,還只是過年過節(jié)和有了客人才可以吃。有一年父親當隊長的二隊由于生產(chǎn)的好,一下子人均分了八十斤小麥,大家感覺很滿足,很令一隊的人羨慕。當時過慣節(jié)儉日子的人家甚至覺得一年怎么能吃完?謀劃著攢一些留到下年或以后應(yīng)急用了。
再后來就是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了,時間大概是我上小學(xué)期間。父母親的勞力田加上全家四人的口糧田共分了五畝多水澆地,第一年全種上了小麥,加之父母親的精心侍弄,小麥長勢十分喜人。割麥時甚至還請了親戚來幫忙,一下子收了近三千斤,除去賣給國家的,還剩下近兩千斤,父母親自然喜上眉稍,和全村絕大多數(shù)家戶一樣,終于過上了天天吃面、想吃就吃的日子,不少解放前做過長工的上了年紀的老人不止一次地提到,從前村上的地主老財也不曾這樣生活過。經(jīng)過兩三年的磨合,大家很快適應(yīng)了新的單干生活,谷子最先失去了“主力”作物地位,主要是投工多,薅谷太麻煩。經(jīng)過反復(fù)實踐改進,很快形成了新的耕作模式:先種上小麥,但每畦邊上留上兩行不種,第二年春天種上玉米,割了小麥后,再種上一季大豆,到了秋天收割玉米和大豆后,再種上小麥。三種作物互不影響,充分利用了光照和熱量,一畝地可產(chǎn)小麥六七百斤、玉米千余斤、大豆四百余斤,實現(xiàn)了畝產(chǎn)噸糧。這樣全村除小部分經(jīng)濟作物外,絕大多數(shù)水澆地都種上了小麥,無論是畝產(chǎn)還是總產(chǎn)量,都進入了村里小麥生產(chǎn)的全盛期。
接踵而來的是打麥成了問題。從前先用鐮刀割下麥子,然后拉到打麥場上,披散開經(jīng)過烈日暴曬后,再用牲畜馱著石磙一圈圈碾壓,然后再通過揚場吹去麥糠,才算打完了麥子。后來又采用了拖拉機等機械碾壓的方式,比用牲畜要快些,但以這樣的方式打麥,效率是極低的,尤其在龍口奪食的夏天,一遇陰天下雨,就只能被動地等天好轉(zhuǎn)。在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后的第四年,小麥長勢比往年都好,鄉(xiāng)親們都沉浸在喜獲豐收的期盼中,但到了該收割的日子后,卻連續(xù)下了四五天雨,結(jié)果長在地里的小麥全部出了芽。這樣的小麥磨出的面比正常的要黑,吃起來甜的有些膩,口感很差,蒸饅頭還可湊合,做出的面條尤其差。雖然不好吃,但仍是村里人這一年的主要食糧,以前年份剩下的好小麥,只是在辦喜事或來了重要客人時,才舍得吃些,一般些的親戚來了也只得一起吃“出芽面”。直至第二年夏天,收了新的好小麥,才算結(jié)束了吃出芽麥子的苦日子,當時都有熬出頭來的感覺,再想想過去的一年,很有些恍如隔世。
雖然麥子出芽的事,幾十年才遇一次,連村中最年長者,在此之前也只是孩提時代遇過。但延續(xù)了千百年的傳統(tǒng)的打麥方式確實太落后了,根本不能滿足大量打麥的需要。痛定思痛,父親聯(lián)絡(luò)了幾戶決定買打麥機。四五戶大概攢了兩千多元,買回了全村第一臺打麥機。放在打麥場上,這邊把剛割下的麥子扔進去,那邊就可以拿袋子裝麥籽了,麥子曬干曬不干關(guān)系不大,稍濕些也行,一小時打千余公斤不在話下。買回第一年,僅用十來天,就打完了全村的小麥,而從前產(chǎn)量不及現(xiàn)在幾分之一的年份,沒有一個月是完不成夏收的,打麥機的出現(xiàn),使許多人又一次想起了偉人說過的“農(nóng)業(yè)的出路在于機械化”的話,由衷地贊嘆有遠見啊!第二年,又有幾戶合資買回一臺打麥機。兩臺打麥機的出現(xiàn),使全村一半以上的打麥場退出了歷史舞臺,變成了宅基地,因為再也不用攤開麥子碾了。
沒幾年,外地“南征北戰(zhàn)”的聯(lián)合收割機,隆隆駛進了小山村。全村一半多的地,連割麥子也免了。但另一半還無法享受如此先進的科技成果,因為地在山上,大收割機上不去,還必須用鐮刀割,然后用手扶拖拉機帶的小型打麥機就地脫粒,這兩樣機械的出現(xiàn),使停在打麥場上的兩臺打麥機變成了無用的廢鐵,剩下的打麥場也從此告別了打麥的歷史,只是曬麥子或秋天才偶爾用用。過了兩年,村里人嫌土場麻煩,曬麥子全部移到了柏油路上,打麥場終于退出了歷史。
隨著我和妹妹先后升學(xué)外出,父親當村干部,家里的麥田也由五畝降為三畝,最后又降到了一畝半,只剩下了父母親最后的口糧田。而這塊麥田剛好屬于不能用收割機的那部分,因此近幾年來,每年夏天我都要回去參加割麥打麥。到了前年,由于母親生病,我家第一次沒種麥子,全種上了省心多的玉米。而有了玉米,吃白面也毫不費勁。許多糧販子直接拉上白面,到村里來換玉米,種一畝玉米可換的白面與種小麥相比只多不少,唯一的不足則是口感無法和自己種的麥子磨出的面相比。
到去年秋季該種麥子時,父親第一次犯了猶豫。因為種麥子實在不如種玉米劃算,種麥子施的化肥要多,還要用勇進渠水澆三四次,現(xiàn)在用勇進渠水不比從前澆灌時的幾乎免費,這一畝半地澆一次至少要五十元以上,割麥子很費勁,打麥子還得用錢。而種玉米施用的化肥不及小麥一半,最多用渠水澆上一次,其余夏秋季的雨水已足夠了,收割既省勁也不用花錢,而且秋天收玉米時從容的多,完全沒有收小麥時龍口奪食的緊張壓力。加之玉米市場需求越來越大,價格幾年來一直堅挺,在玉米的強有力挑戰(zhàn)下,村里的小麥不斷節(jié)節(jié)敗退,播種面積逐年減少,快速步入了盛極而衰階段,頗有些“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凄慘。種了大半輩子小麥的父親也不由犯了躊躇,還是在母親一再堅持下,最終在這塊唯一的麥田上又種上了小麥。
今年夏天,父親特意把收割時間定在了雙休日,以便我能參與割麥。父親確實有些老了,以前干農(nóng)活從不喊累的他,現(xiàn)在下地回家總要歇息好長時間才能緩過勁來,對割麥這樣的重活也開始有些發(fā)怵,而母親由于生病,已不能下地干活,只能在家里為大家做飯。父親是村里種地好手,種麥子相當在行,時常為村里其他人提供技術(shù)咨詢。在他當村干部時,由于雜事太多,能用在地里的時間很難保證,但莊稼長得并不比別人差。這幾年不當村干部了,有了較充裕的時間做農(nóng)活,莊稼長得更好了。今年也不例外,我家的小麥在周圍數(shù)十塊地中是最好的。割麥當天下午,我、父親、加上換工幫忙的共五個人,等太陽曬得不太厲害時到了麥田里。每人一畦往前割,我由于長年不干農(nóng)活,很快被甩在了最后,盡管累得腰酸背痛但仍堅持沒停鐮。期間也曾下了一點小雨,但大家并不在意,到傍晚時終于割得只剩下兩畦了,這時天邊積了厚厚的黑云,不時有閃電打亮,風(fēng)也開始大起來,看來一場大雨在所難免了。父親和大家商量后,決定剩下了麥子明天再割,先把割下的收起來垛在一起,用塑料布苫住,以防雨防風(fēng)。而在聯(lián)產(chǎn)承包后剛種麥的幾年,這塊地的麥子是由父母親二人獨自收割的,一般只用半天時間,每說到此父親總給人不復(fù)當年之勇的感慨。于是大家又匆匆忙忙把割倒的麥子往一起收,經(jīng)過一番忙碌,終于趕在下雨前把麥子垛到了一起。這時天已全黑了,風(fēng)越刮越大,塑料布蒙上去就被猛地刮開,反復(fù)多次都不行。大家只得摸黑找石頭,又忙碌了一陣,終于搬了許多石頭把塑料布壓住了,這時大大的雨點已開始噼哩啪啦地打下來,五個人趕忙往家里跑,地里只剩下了割下垛好的麥子和沒割的兩畦麥子。
跑到半路,大雨就劈頭蓋臉地打下來,五個人很快就變成了渾身濕透的“落湯雞”。雨越下越大,很快冰雹也不期而至,打在身上、頭上,火辣辣地痛。盡管中途跌跌撞撞地跑到別人家里避了會雨,但全都凍得直打哆嗦,回到家里換了衣服后,父親賭氣地說:“明年再也不種麥了!”我想父親畢竟上年紀了,無論從投入產(chǎn)出算賬,還是出于可承受勞動強度的考慮,種麥子確實不合適了。而我又在縣城上班,在干農(nóng)活上,能給予父親的幫忙十分有限。這幾年過節(jié)單位發(fā)得大米和白面已基本夠吃,也不用從家里拿了。再一想,實在吃不慣糧販子的白面,還可賣了玉米,從村里買麥子磨面吃。因此,很支持父親不種麥子的決定。再一想,留在地里未割倒的那兩畦麥子,恐怕要成為那塊麥田的最后的麥子了,也恐怕要成為種了幾十年小麥的父親所種的最后的小麥了。而由于我種麥子的可能性很少,甚至很可能成為已有千百年種麥子傳統(tǒng)的家人所種的最后的小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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