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讀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后,再來讀他親手改寫的電影劇本,不免心生疑竇——這果真是納博科夫的手筆么?在原作后記中,他如數(shù)家珍地提及的那些美妙憂傷的小細節(jié)哪里去了?洛麗塔那詩一般的班級名單,夏洛特說手表是“防水的”,耗費他一個月時間來構(gòu)思修改的“卡斯比姆的理發(fā)師”,洛麗塔打網(wǎng)球的動作,以及最要緊的,山谷里那片沒有了洛麗塔的聲音的孩子的歡叫聲——所有這些讓《洛麗塔》看起來像首詩、像場悲劇的細節(jié),這些小說的精髓,神秘的節(jié)點,都被納博科夫自行刪除了。
如果你以為,把一部磚頭小說縮編成90分鐘的電影,要做的就是刪除,刪除,那么,納博科夫顯然做得遠遠不夠呢。拿到這部不足兩百頁的劇本,庫布里克崩潰了:如果按照這個本子,電影得拍七個小時!既然納博科夫不過是把故事從二十小時刪到七小時,怎么就不能保留那些他最珍視的小細節(jié)呢?
一九五八年,庫布里克取得了《洛麗塔》的電影攝制權(quán),以優(yōu)厚的酬金請納博科夫出馬,上好萊塢編寫電影劇本。“一想到要對我的小說點竄改易,我就感到十分厭惡?!彪S即前往歐洲游歷。雖然早就不再關(guān)心影片拍攝,某個夜晚,他還是得到了“來自魔鬼的啟示”:“我清楚地看出一種處理《洛麗塔》電影劇本的動人的方式?!?/p>
這種“動人的方式”就是剔除掉原作中動人的部分的方式,是涂改一首悲愴的長詩,直到它變形為一出滑稽黑喜劇的方式——徹底的改編,重寫,直到它成為“舊作的一個輕快活潑的變體”。如此,作為電影劇本的《洛麗塔》與作為小說的《洛麗塔》分道揚鑣,如同一對異卵雙胞胎般神合貌離。如此,納博科夫才捍衛(wèi)且保有了他不可侵犯的《洛麗塔》,放心地將那個電影明星《洛麗塔》放逐到人群中去。
閱讀劇本版《洛麗塔》是無比歡樂的,它歡快,嘲諷,清晰,人物形象鮮明,道德感爆棚。它看起來像個搞笑偵探懸疑故事,充滿了對希區(qū)柯克和卓別林的摹仿。它保留了許多原作中的文字游戲和微妙的潛臺詞,為了照顧到納博科夫心目中觀眾的情趣和智商,他把這些游戲的難度指數(shù)降到最低。對比小說,你會發(fā)現(xiàn),序幕里那架緩慢的攝像機在奎爾蒂的吸毒用具上停留,雷大夫(小說中譯為雷博士,較為貼切,劇本譯者葉尊是小說譯者主萬先生的兒子,不知為何不沿用父親的譯法)冗長的畫外音始終在強調(diào)亨伯特是個精神病人,殺死奎爾蒂之前,亨伯特與他對視著,而后在一分鐘內(nèi)將他擊倒在地(想想一分鐘在一部電影中意味著何等長度?。_了五槍,打中了搖椅、花瓶、照片和大擺鐘,最后一槍僅僅將他打傷在地,沒有搏斗,沒有念詩,沒有打開的睡袍中可笑的裸體,負傷者沒有瘋癲地彈鋼琴。而雷博士卻在電影開頭展開冗長獨白,對亨伯特的道德水準進行強烈譴責之余,還天真地試圖在電影中保留“發(fā)現(xiàn)手稿”這一小說慣用的敘事手段。亨伯特那遭雷擊而死的母親也出現(xiàn)了,像哈姆雷特的父王鬼魂一般出場了——她的鬼魂舉止優(yōu)雅,手握陽傘,站在黑懸崖上,向小亨伯特和他的父親飛吻。
多話的雷博士終于在序幕后退下,脫離了亨伯特的獨斷敘述,奎爾蒂的出鏡率大大提高了。他出現(xiàn)在第一幕的舞會上,被定義為“一個極為成功的騙子”,有著明確的年齡和形象。他未卜先知,道出洛麗塔命運的關(guān)鍵詞:“噢,多洛蕾絲。淚水和玫瑰?!彼麆?chuàng)作的《小仙女》電視劇家喻戶曉,在亨伯特與洛麗塔寄居的汽車旅館里滾動播放。他無處不在,除了亨伯特,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可憐的亨伯特的宿敵。如果說小說《洛麗塔》給讀者的問題是“亨伯特究竟殺了誰”,那么,劇本《洛麗塔》給觀眾的問題就是“亨伯特為什么殺死奎爾蒂”。顯然,小說給出的謎題更精致,更有趣,召喚著讀者們更多的主動性,以便跳出亨伯特敘述中的根根鐵柵,比他更早地發(fā)現(xiàn)他命運的小玄機。而劇本給出的問題,不過是一部希區(qū)柯克影片能給出的最簡單的問題。
亨伯特值得同情么?他究竟是十惡不赦的變態(tài)惡魔,還是愛而不得的癡心人?他那些優(yōu)雅迷人又悲愴的自白,究竟是花言巧語惡人自辯,還是因藝術(shù)而得以赦免的不朽詩篇?這樣一些唯有在小說中才能成立的問題,在劇本中必然不復存在?;秀钡臍赓|(zhì)只存在于搖曳的微顫的變形的鏡頭里,仿佛亨伯特失真的記憶??晒╆U釋的開放的空間不復存在,一切都確鑿無疑:亨伯特是個備受道德感和不正確的強烈激情的折磨的可憐人,他對小仙女洛麗塔的感情,其實不過是對初戀情人安娜貝爾的情感的延續(xù),是對替身的強征暴斂,直到洛麗塔不再是昔日那個有“仙性”的性感少女,而成為一個十七歲就大腹便便,懷了耳聾跛足的工人的孩子,瞪著近視的魚眼,飽受蹂躪,手臂青筋暴突、乳頭腫脹爆裂的可憐女人時,當眼前這個洛麗塔已經(jīng)成為昔日那個小仙女以“枯萎的樹葉的形態(tài)所表現(xiàn)出的回聲”之時,亨伯特依然愛著她,愛她勝過世上他所見、所想象、所希望的一切——亨伯特與他的愛情才真正地相遇了。 “我在想歐洲的野牛和天使,顏料持久的秘密,想到預言性的十四行詩,想到藝術(shù)的庇護所。這是你和我可以共享的唯一不朽的事物,我的洛麗塔?!?盡管小說中這段動人獨白出現(xiàn)在這幕黑喜劇的結(jié)尾處多少有些不合時宜,我們還是會對電影明星亨伯特與作家亨伯特的最終相遇心存感激。(《洛麗塔:電影劇本》書評/drunkdog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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