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15 04:01 | 豆瓣:喜兒喂鴨正經(jīng)地
幾年書看下來,我還從未給一本書寫過一篇書評。小時候?qū)懙哪切┳x后感,對我來說也都不能算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讀后感”,無非是總結(jié)全文,提煉中心思想,隨意附和歌頌一番,最后再絞盡腦汁結(jié)個尾。連自己的“感”都沒有體會出來,怎么叫“讀后感”呢?
汪曾祺的這本《人間滋味》,我是有讀后感的。面對文學大家的書,我這篇連書評都不敢稱,充其量也只能說是自己讀后有感而發(fā)。說是有感而發(fā),不如說是二十幾年菜吃下來,就著這本書消化了一下,才吃出菜的味道來。
一開始還不知道這本書寫的是什么,只是在書店經(jīng)過它,上面畫著我愛的大閘蟹,一看又是汪曾祺寫的,就忍不住買的。以為汪曾祺寫的是一篇篇根據(jù)他鐘愛的美食寫的回憶或者故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寫的不僅僅是關于那些和食物有關的回憶,還從食材本身出發(fā),談論了地理人文,和一些社會形態(tài)。
書里提到最多的幾句話就是北方人對待某種食材如何,而南方人又是一種什么樣的態(tài)度。會在文章里重復提到這種現(xiàn)象,也不奇怪,畢竟南北口條不一,這兩年也三番五次地成為了最具話題性的段子。無論是豆腐腦該是咸的還是甜的,月餅里到底該不該放肉,元宵節(jié)吃的是湯圓還是元宵,番茄炒蛋要不要加糖……一旦和食物扯上關系,南北網(wǎng)民就能馬上拉下臉來互相據(jù)理力爭,仿佛自己吃的那種才是最正宗的,而別人吃過的都是山寨貨。
我之前寫了一篇關于肯德基的鄉(xiāng)愁情節(jié)的文章,下面有人問我:難道你不想饅頭嗎?難道你不想面食嗎?我真想回復他:我是南方人。
在汪曾祺對于這些分別具有南北特征的食材的描寫里,他就像一個正襟危坐的法官,細細寫著北方人的傳統(tǒng)做法,而南方人又因為什么而避而遠之的。比如大家最愛爭辯的豆腐,他寫“北方人用韭菜花、青椒糊拌豆腐的,這是侉吃法,南方人不敢領教。而南方人吃的松花蛋拌豆腐,北方人也覺得豈有此理……北豆腐、松花蛋切成小篩子塊,同拌、無姜汁蒜泥,只少放一點鹽而已。好吃嗎?” 寫得又生動又有趣,把北方人的重口和南方人的清淡這么一對比,好像在讓兩方橫眉豎眼的人照了照鏡子,讓大家都站在對方的角度領教了一下口味。
他還提到了南方人常食薤,有個北方的食品商場批發(fā)了薤來賣,只有南方人趨之若鶩,北方人卻只是不信任地看看就走了;他有一次特地買了一些薤給北方同志吃,他們吃了一口卻說,不好吃!這哪有糖蒜好吃!
看到這里,我不禁心想:我們南方人還不愛吃糖蒜呢!
結(jié)果汪曾祺馬上另起一段寫道:哀哉!人之成見之難于動搖也!
留學兩年,這種情節(jié)我倒是真的處處體會得到。且不說南北同學的差異,關于做菜放不放糖的趣事我就能說上三天三夜;雖然說西方人較為海納百川,很多新鮮事物接受程度較高,但面對食物,他們卻很難走出味蕾的舒適圈:每次我從中國街回到學校,都會帶點零食給我的意大利組員吃。有一次帶了麻薯,意大利人拿在手里,擔心地看了看,又捏了捏,我期待地在邊上說:你吃吃看!他們猶豫地說:我先拍張照片。然后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有的人大呼好吃,對于這種謎一般的食物愛不釋手;有的人咬了一小口就皺緊了眉頭,放在一邊再也沒動過。
其實這也很正常,中國食物之于西方人,正如奶酪生肉之于中國人一樣。即便是汪曾祺,在書里談到“起司”,都形容為“一股酸臭味”,而芝士真正在中國市場流行,也才這兩年的事,而且也僅限于年輕人的圈子里。
有一次我和一群朋友一起吃火鍋,我朋友帶著她的意大利男朋友,為了找點話聊聊,他舀起一塊百葉結(jié),問我們這是什么。百葉結(jié)沒什么英文的專用名詞,我們就統(tǒng)一回答:豆腐,就糊弄過去了;結(jié)果他又舀起一塊豆腐皮,我們說這也是豆腐;好死不死,他第三次舀起來的又是一個豆腐泡,我們猶猶豫豫,最后還是告訴他“這也是豆腐”,大家都笑起來。最后,看得出這位這意大利人實在是接受不了中國的火鍋,悶頭只吃火鍋里的年糕,這可能是唯一一種和意大利食物最相似的食材,嘴里還是違心地說“好吃、好吃”。
此外,整本書我最大的遺憾,就是許多字我竟然都不認識。包括上文所說的“薤”,我也是百度查了以后才打出來的,還有許多植物、魚類的學名,我既不認識,又別說知道怎么讀了,有些食材只能通過做法才能猜測它大概是什么。此外,由于在出國前,我從來沒有進過菜市場,每次我媽宣布家里要吃什么菜,大多是用家鄉(xiāng)話告訴我,或者用“家鄉(xiāng)式普通話”告訴我的菜名,很有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真正的普通話應該怎么念。最常見的一個例子就是鱖魚,我一直不知道汪曾祺說的是哪種魚,知道他說鱖魚可以做成松鼠魚,我才明白:哦,他說的是桂魚。
但我可以確定的是,在這么多我不認識的字和食材里面,確實有許多他寫到的美食,我從小都沒有吃過。且不論那些北方專利的美食,就連那個南方人愛吃的“薤”,我更是從小都沒聽說過。我認知里的那些中國美食,都是我在自家廚房里,外頭酒店里吃到的,那么汪曾祺書里那些我不曾聽聞過的食物,它們到底還在飯店的菜譜上嗎?
我有時候看一些講述中國美食的紀錄片,尤其是上海美食的,講到那些老克勒愛吃的上海菜,現(xiàn)在年輕人卻吃的越來越少,恐怕會失傳的菜,我就隱隱地擔憂。以前我媽媽單位馬路對面是宋慶齡幼兒園,幼兒園深處有一家本幫菜館,媽媽經(jīng)常帶我去吃那里的“紅燒劃水”,也就是一盤魚尾巴,我特別喜歡吃。直到現(xiàn)在,我吃魚都喜歡先從尾巴吃起。那家餐廳很早就已經(jīng)關了,除了一些老牌的本幫菜館,我很少在新的餐廳里再看到這道菜。
如果說在本地有些菜都逐漸失傳,那到了海外的那些中國城,中國菜更是被改得面目全非了。我很懷疑,有些從小就出生在海外的僑民,他們真的知道自己家鄉(xiāng)菜是什么味道的嗎?要談起海外的那些中餐館,各個地方的人們都只能嘆氣,那些館子,只要做得能像家鄉(xiāng)菜館里的菜三分之一像,就能拍手叫絕了,怎么還能要求讓他們做出來味道一樣呢?
即便是自己做,也難免會加上個人的嗜好。我挑食,蔥姜蒜綠葉菜一樣都不喜歡,能把祖國美食傳承過來的菜,也就只有我自己愛吃的那么幾道,這樣一來,今后我的后代能吃上的祖國美食就更少了。
我害怕的是,中華美食傳遞到下一代,再下一代,他們再捧起這本書的時候,一大半的食物都不認識了。
所以說,南之鵝肝,北之熊掌,最好是什么都要嘗一嘗,什么都要試著去接受。我最佩服汪曾祺的就是,我明知他是高郵人,通篇文章看完,卻不知道他到底算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他似乎沒有什么特別偏袒的菜系,什么食物都能侃侃而談,就連他自認不擅長喝的茶,他都能寫個兩三篇文章出來,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我想即便是放在所謂不那么固步自封的年輕人身上,我們也很難像汪曾祺那樣去接受那么多元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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