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8-12 21:07 | 豆瓣:紅酥手賤
嬌嬌向我示范著兔頭的吃法,我笨拙地有樣學(xué)樣。
她的嘴唇舞蹈般地滑過,松散地附著在頭骨上的臉頰肉就被吸進(jìn)了她的口中。紅艷艷撅起的嘴唇上汪著一圈辣油,好看極了。
那是六月,重慶的夜,已經(jīng)十足是夏天的感覺了。不過是個街邊的小館子,到處油汪汪的,地板縫兒里也仿佛浸透了鹵汁,透出徹骨的麻辣。
我大汗淋漓,不自覺地伸出舌頭喘著粗氣。那個夏天,我吃了許許多多這輩子吃過的最極端的食物,對于“辣”和“麻”的認(rèn)識不斷刷新著。
嬌嬌用舌頭勾出了兔舌,那動作很是撩人。后來我跟很多姑娘一起吃過兔頭,再也沒有見過會這樣吃的人。
我們的戰(zhàn)績是八只兔頭。我面前半只,她面前頭骨堆積如山。看到兔腦的那一刻,我所有的食欲或許還有別的什么欲望都消失殆盡了。我用冰奶茶安慰著自己的口腔和胃袋,一面看著嬌嬌大快朵頤。
她吃得行云流水,沒有一個多余的動作。經(jīng)她手的兔頭,也絕不肯留下一絲多余的肉。掰開骨頭時,她緊緊咬著下唇。在那樣悶熱的天氣里,我竟有些后背發(fā)涼。
一時間有些不知身在何處。畢竟,一次次千里迢迢飛到重慶來跟一個女孩見面,太不符合我一貫的形象了。我在一個直播網(wǎng)站上給人答疑解惑,一開始不過是為了混些打賞。我常常一面不停百度、一面在腦海中寫下關(guān)鍵詞,口中的話從沒有卡過殼。大家都覺得我妙語連珠。慢慢地捧場的人就多了起來,我紅了。直播半年,我的存款就增加了兩個零。很多粉絲開始人肉我,想知道躲在這樣一把聲音后面的,是怎樣一具軀殼。一開始我嚇壞了,把電腦的攝像頭都用強(qiáng)力膠粘了起來。
其實沒什么好人肉的,我不過是一個過氣的主持人。飽滿磁性的嗓音、充滿技巧的急智、循循善誘的話術(shù),都是四年科班訓(xùn)練的結(jié)果。但是老師并沒有教我怎樣逢迎、怎樣附勢——從電視臺辭職后,我反而紅了,有時想想,真是哭笑不得。
嬌嬌的郵件混在一堆粉絲來信里面,題目并不突出。她只寫了一句話:我好像認(rèn)識你。我心中咯噔一下,不由自主把她的郵件點了收藏。彈幕里面頓時一陣起哄。
下了直播,我在后臺查看著嬌嬌的信息:她從來沒送過我一點禮物,哪怕是網(wǎng)站的免費(fèi)禮物。也從來沒有在彈幕里留下過只言片語。
一個不懷好意的陌生人。
一個似乎不懷好意的陌生女孩。
也許是我的前同事?
——我的那次辭職也算是很轟轟烈烈了,畢竟在我之前,還沒有人能在劃了臺長的車之后還能全身而退。我覺得委屈,我自付的那一點才華、那一點激情在當(dāng)權(quán)者眼中一文不值;而我這個人有價值的地方竟是一具年輕的、薄有色相的男性軀體。飯桌上,在臺長向我暗示了我這具軀殼能從那個腦滿腸肥的“劉老板”那里換來一個三年的廣告合同時,我拍案而起。要不是桌子被固定在地上,我就能掀翻它了。奇恥大辱。出了飯店門,冷風(fēng)吹動酒意,我就用鑰匙給臺長那輛車做了個全身美容。
我的聲音并沒有特別的辨識度。經(jīng)過四年流水線一樣的訓(xùn)練,更是泯然眾人。只有朝夕相處的同事,才有那么靈的耳朵。經(jīng)過一番推理,我?guī)缀蹩梢源_定“嬌嬌”是誰了——我的前搭檔曉悅。其一,她的真名里就有個“嬌”字;其二,我辭職后,她受到牽連,也被炒了魷魚;其三,聽說她回了重慶老家,而“嬌嬌”的IP顯示,她就在重慶。
互發(fā)郵件試探了足有一個月,我終于決定去跟她見面。我欠她一個真摯的道歉也罷,我對她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罷,總之是頭腦發(fā)熱的結(jié)果。
然而嬌嬌并不是曉悅。她是一個陌生的、異常嬌小的女孩。她說:她的第一封郵件里有個錯別字,她其實想說的是——我好想認(rèn)識你。
一字誤終身。
嬌嬌還稱呼著我直播的網(wǎng)名——食腦者。起這個名字,我的本意是三分賭氣、七分自負(fù)。現(xiàn)在被當(dāng)面叫出來簡直像在掌摑我一樣。我說,叫我的真名吧,張潮聲,弓長張,潮漲潮落的聲音——潮聲。
她說,多好的名字!躊躇了一下,坦白一樣說,我叫成曉嬌。然后雙手捂住臉蛋哎呦一聲,悄悄問我,是不是很土?說著就飛紅了雙頰。那么辣的兔頭,都沒能讓她那異常白皙的臉蛋飛過一絲紅霞,我突然就有了些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我說,很好聽啊。我這名字是改過的,上大學(xué)之前,我叫張曉粱。棟梁的梁。
成曉嬌撲哧一聲笑了。
后來的一封信里,她問我:為什么你們男生總有一種齊家治國的使命感?
我回:何以見得?
她說:比如你在介紹名字的時候,為什么不說“梁?!钡牧?,要說“棟梁”的梁呢? 我根本不記得自己曾這樣說過。嬌嬌就發(fā)來了一段音頻,嘈雜的背景里是我說話的聲音。她說: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鐘,我都用錄音筆記錄下來了。
幸福感和恐懼感同時涌上我的心頭。
嬌嬌吸煙,十來塊的朝天門,味道很是辛辣。她說,這是世界上最有力氣的煙——她的家里開著一個煙草專營店。為了保護(hù)嗓子,我曾是煙酒不沾的。如今也跟著她有樣學(xué)樣,慢慢地竟有了煙癮,嗓音也平添了幾分滄桑。
漸漸一發(fā)不可收拾。從重慶返回的時候,箱子總是騰空了放著好幾條香煙,過安檢的時候心驚膽戰(zhàn)。
開始我還帶過嬌子和龍鳳,想著高檔品牌總會好些,慢慢地發(fā)現(xiàn)嬌嬌的話是對的,煙癮上來的時候,只有嬌嬌每次送的那幾條朝天門才能把它壓下去。
煙快抽完的時候,我就開始想嬌嬌了。也不過拉了幾次手,思念卻時時撞擊著我的心臟。
發(fā)覺不對勁已經(jīng)是半年多以后了。爸爸病重,我只能回了老家。直播也停了,我天天推著老頭在樓下曬太陽。最后一次見大夫,說已經(jīng)不能手術(shù)了,他給出的樂觀估計是三個月。那時,讓我焦躁得摔東摔西的,并不是爸爸的病,而是——我的煙抽完了。我托遍同學(xué),一個學(xué)弟終于給我寄來了兩條,撕開一看,龍鳳呈祥幾個大字印在煙盒上——原來小學(xué)弟好心給我升了級。
把爸爸托付給了大姑,我急匆匆坐上了去重慶的飛機(jī)。夜航,我卻清醒得仿佛再也不需要睡眠。下了飛機(jī),買到朝天門,深吸一口——癥狀卻絲毫沒有緩解。我一下子慌了。
見到嬌嬌,她眼神有些飄。我氣急敗壞地抓住她問,為什么要害我?她一下子哭得要崩潰,說了一萬個對不起:我也是沒有辦法,我欠著人家錢。
我說:先給我一支煙。
她說:我也沒有了,老板說讓你自己去見他。
在萬豪頂樓的套房,我見到了嬌嬌的老板——劉胖子。我不想太具體地描述那次見面。在我終于抽上第一口煙的時候,我的手機(jī)上傳來大姑的信息——你爸走了。我一面哭一面貪婪地吞著煙,身體不能控制地發(fā)出一陣陣愉悅的顫抖。那一刻,我覺得人生荒誕極了。
整個葬禮,我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樣任人擺布。親戚們都說我是哀傷過度,隨他們?nèi)グ?。守完七天孝,我就把自己關(guān)進(jìn)了戒毒中心??墒悄抢镏皇樟袅宋也坏絻蓚€小時。他們收了錢,抽了血之后說,我的身體里并沒有任何成癮性的藥物殘留。我被連推帶搡趕了出去。
當(dāng)晚,我躺在客廳的地上,感受著沒有殘留的軀殼帶給我的大劑量殘留的感覺。也不知掙扎了多久,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左腳的大拇指上面只剩了半截指甲。樓下的鄰居來敲門,問我昨晚有沒有聽到客廳里有打斗聲。我茫然地?fù)u頭,鄰居踮起腳尖,從我肩上向著客廳張望,目光在一灘灘還沒來得及收拾的不明液體上面停留了幾秒,然后嘆息著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里。我買回很多棉被。鋪在地上,包在一切有棱角的東西上面。第二天,再用顫抖的手把被弄臟的抱出去扔掉。
四十五天吧——從我的日記來看的確是一個半月,但我覺得像過了半世一樣——我終于“零殘留”了。我理發(fā)、跑步、買新衣服。我在網(wǎng)上看很貴的心理醫(yī)生。我重新開直播間,繼續(xù)談笑風(fēng)生并大把撈金。那段噩夢般的經(jīng)歷,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把它永遠(yuǎn)埋葬。
冬天了。我穿上了高領(lǐng)毛衣。自從瘦了十幾斤之后,我就很怕冷。一天,我收到一個快遞,打開是一條手織的圍巾和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對不起。我像摸到了蛇一樣縮回手。
幾乎是連夜搬了家。
新家的網(wǎng)線剛拉好,快遞又來了,打開是另一條花色的圍巾,紙條上還是:對不起。
一連七天,我收到了七條圍巾和七句對不起。
我猶豫著要不要再搬家。
還沒想好,嬌嬌就來了。她哭著拍門,左鄰右舍都跑出來看熱鬧。我只好把她拉進(jìn)屋里。
坐在沙發(fā)上,她習(xí)慣性地掏出煙要點,我一巴掌打掉了她的打火機(jī)。她自嘲地笑了笑,目光飄向我掛了一面墻的圍巾,這更激起了我的憤怒。我把她摁倒在沙發(fā)上,她小小的身體出奇得力大無窮。我們廝打著,漸漸開始互相剝著衣服。
一切風(fēng)平浪靜之后,嬌嬌躺在我的臂彎里,慢慢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只有我抽的煙,才是有 問題的。濾嘴那里有著特別的記號,在一盒煙里面都不會搞混。我忍住一肚子的話,忍得身體都僵硬了。我翻過身,再一次壓住她。
第二天醒來時,她已經(jīng)走了。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一切聯(lián)系方式都失效了。
我折騰到了第二年的春天,終于下定決心又去了一次重慶。
沒想到她家里的煙草專營店已變成了正在施工的工地,我失去了最后的一點線索。
我在小酒館喝得爛醉,一個女粉絲跑來照顧我。
后來我就經(jīng)常喝醉,見了不少女粉絲。
我請她們每個人吃兔頭,向她們打聽嬌嬌的消息。幾乎每個人在確定我不是開玩笑之后,都生了氣,我的約會常常以一句m開頭p結(jié)尾的話落幕。
再后來,我已經(jīng)可以連吃八個兔頭了,我吸著兔腦,覺得那是人間至味。我又抽上了煙,還是朝天門,卻沒那么辣了。我那不肯屈服的自尊也終于低頭了:盡管我的愛情又曲折、又骯臟、又陰暗,但它還是叫做愛情。
嬌嬌,我會吃兔頭了,你能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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