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前讀完《未來簡史》，總覺人的一生虛無縹緲，不知該如何去捕獲一份實(shí)在。這本國產(chǎn)黃書恰恰相反，它著重呈現(xiàn)市井生活的食、色、性，告訴讀者什么是人的本性。

這本教人羞羞的書，充滿不可描述的愛情動作細(xì)節(jié)描寫，因此世人對它評價褒貶不一，有人視它為淫穢之物避之不及，有人捧它為驚天之作不亞于四大名著。

它取材于《水滸傳》，賦予其中二人鮮明性格，教他們暫且避過武二哥的拳頭，偷生五六年。在那偷來的短促年間，他們終日放蕩無度，浸淫男歡女愛，際遇大起大落，最終凋落人間。如同夢一場，偷來的歲月終須還給歲月，生的歡愉其實(shí)不堪一擊。

猜到了書名嗎？對，它是《金瓶梅》。

???

這本書鼎鼎有名的“黃書”，是國內(nèi)第一本世情小說，被道德這塊遮羞布遮遮掩掩多年，國內(nèi)至今不允許出版未刪節(jié)版。但在國外，他們將其與《紅樓夢》并列，稱之為奇書。

我看的是南洋出版社繡像版。這個版本在新加坡出版，號稱是目前完整的版本，全書不作一字刪減，書中附二百多幅少兒不宜的無碼插圖，書后附有與詞話本相異的章節(jié)對比。

看罷全書，我也贊同國內(nèi)不出版未刪節(jié)版的做法。因?yàn)闀嘘P(guān)于性愛的描寫及插畫實(shí)在露骨，年幼或心智未成熟之人難以辨別作者如此這般描寫的用意。

但若因它的直白描寫而錯過這本書，卻也是一種遺憾。正如網(wǎng)上所說，對這本書投以鄙夷目光的人，99%沒有看過這本書。我們常會被所謂的“常識”或“別人都說”蒙蔽心智。

東吳弄珠客在序里說：

余嘗曰：“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p>

這段話的意思顯而易見。我是個俗人，所以先是看那些香艷場面看得面紅耳赤，然后才覺得滿紙凄涼：人心啊，終究是利之所向，情難長久。人生啊，最終會化成一掬黃土，何必一響貪歡。

???

無所謂好人壞人

每個人都背負(fù)著自己的欲望夾縫求生

《金瓶梅》里幾乎沒有一個好人：

西門慶奸詐陰險、偷情人妻、強(qiáng)占朋友妻、縱欲無度；

潘金蓮謀殺親夫、以色令人、心狠手辣；

陳敬濟(jì)偷情小媽、好吃懶做、揮霍無度；

應(yīng)伯爵賣友求榮、唯利益圖……

連路過的老伯，也是個偷情兒媳婦的不正當(dāng)角色。

他們亦幾乎無人得以善終：

西門慶、龐春梅向色所生，結(jié)果也都應(yīng)縱欲過度而亡；

潘金蓮毒害親夫，六年后被武松挖空內(nèi)臟、五首分家而亡；

西門慶女婿陳敬濟(jì)偷情潘金蓮、龐春梅，被割頭而亡；

李瓶兒深得西門慶寵愛，因失子抑郁、血崩而亡；

宋惠蓮?fù)登槲鏖T慶導(dǎo)致丈夫被抓，含羞自縊而亡……

連西門慶在世時唯一的兒子官哥兒，方才一歲有余，也因受了驚嚇而死，他可能不是西門慶的兒子，而是李瓶兒前夫花子虛托世而生，來向西門慶和李瓶兒尋仇的。

???

無法對他們之中的某個人報(bào)以同情

也無法唾以口沫

眾所周知，武大郎被潘金蓮灌以砒霜毒死?？蓱z至此，我亦無法對其報(bào)以同情。

細(xì)想，當(dāng)時和武大郎夫婦同住的，還有武大郎前妻所生的女兒迎兒。平日潘金蓮把迎兒當(dāng)丫鬟使喚，動不動就打罵，武大郎一向心知肚明，卻從不阻止潘金蓮的虐待。

所以迎兒生生被折磨成任打任罵、膽小怕事的性格。

所以迎兒不敢告訴她爹潘金蓮?fù)登槲鏖T慶。

所以當(dāng)武大郎被西門慶踢了心窩在床上躺了幾天，迎兒硬是不敢為她爹遞一口水，因?yàn)榕私鹕徹?zé)令不準(zhǔn)給。

所以武大郎被潘金蓮灌砒霜時，迎兒不為所動。

但凡武大郎對迎兒有一絲好，也不至于喪命于潘金蓮手下吧。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讀者對書中人怒其不爭，所以無法同情他們的死于非命。但又無法拍手稱快。

如，西門慶在外縱欲后深夜歸家，又被潘金蓮灌了三顆胡僧藥，折騰了整晚，至天明一射如注，血崩不止，精盡人亡。這一幕好生熟悉，莫不是潘金蓮給武大郎灌藥的場景？好一出天道輪回。

西門慶臨死之前拉著潘金蓮和大老婆吳月娘的手，交代她們要守好靈勿散了家，那一刻，西門慶已經(jīng)意識到西門家難免樹倒猢猻散。他從一個小小的藥材商，成為腰纏萬貫的大財(cái)主，又升了官，這一切卻是隨著他的死，事事皆休。

色、財(cái)、權(quán)，人人之所追求，到頭來卻沒有一樣?xùn)|西可以帶進(jìn)棺材。

書中用一句平平淡淡的話道出西門家衰敗將至：“送殯之人不似李瓶兒那時稠密。”說的是李瓶兒去世之時，西門慶仍在世，花了三百五十兩銀子買了副桃花棺木，請來道士、親友熱熱鬧鬧地厚葬了李瓶兒。那時送葬的人多是沖著西門大官人的面子而來，而如今西門慶死了，面子也碎了，送殯之人稀稀疏疏。

因此，這句平淡的話輕易觸動了我：人情冷漠至此。

也因此，無法對他們的死拍手稱快。西門慶算什么、潘金蓮算什么、李瓶兒算什么？都不過市井百姓中的小小一分子。他們死了，還有千千萬萬的人像他們一樣活著。

???

情誼涼薄，不經(jīng)隔夜風(fēng)

全書精華全在后四分一，從西門慶死后，各方鬼神輪番上陣。且看：

西門慶離世方才七天，潘金蓮即偷歡女婿陳敬濟(jì)；

小妾李嬌兒忙著轉(zhuǎn)移錢財(cái)，孫雪娥忙著偷漢子；

曾吃他的、用他的、使他的、借他的七個結(jié)拜兄弟總共才湊了七錢銀子辦一桌奠禮；

西門慶生前最要好的朋友應(yīng)伯爵，作祭文諷刺其為陽物再世，又搭橋拉線李嬌兒改嫁他人；

曾受西門慶恩惠的韓道國、王六兒私吞貨銀一千兩，偷奔異鄉(xiāng)；

曾紅火的生意也一落千丈，絲棉鋪關(guān)門，僅余生藥鋪由四處偷情的女婿陳敬濟(jì)看著……

反而是不相熟的同事蔡老爹送五十兩銀作奠儀。

這一切可笑至極，可又使人笑不出。誰能保證，這里面刻畫的人物不會在現(xiàn)實(shí)中冒出來呢？

《金瓶梅》可謂西門慶的發(fā)家史、敗家史。讀來正是“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的繁華落盡、無晴無雨的戚然之感。但作者把這份心思隱藏得很好。他只是陳述，人生百味但由讀者去品味。

至此，我才能粗略體會到序言所謂“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的含義。

???

人世間僅存的暖意

書中的暖意不多，大多篇章用于展現(xiàn)西門家的后宮們斗嘴、爭寵、斗技，以及向西門慶討好、邀功、請賞。而西門慶就是每天穿梭花叢中，不斷地翻牌、解腰帶，不曾見他對哪個女人付出真心。直至李瓶兒去世，他才流露出些真情實(shí)意。

書里是這么描寫的：

“西門慶聽見李瓶兒死了，和吳月娘兩步做一步奔到前邊，揭起被，但見面容不改，體尚微溫，悠然而逝，身上止著一件紅綾抹胸兒。西門慶也不顧甚么身底下血漬，兩只手捧著他香腮親著，口口聲聲只叫：“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著做甚么！”

西門慶第一個小妾死時，他馬上勾搭了潘金蓮；他最愛的官哥兒死了，他一怒之下摔死了潘金蓮的貓，懊惱幾回，也便安慰李瓶兒“這孩子沒福氣，他不是我們的孩子，就由他去”。但李瓶兒死了，他放聲痛哭，買最好的棺木，請道人超度，畫像懷念，觀戲感傷，靈前守睡、茶飯不思、三七盛葬……

西門慶這種悲慟、不求色欲的狀態(tài)，縱觀整書并無第二回，即使他自己臨死前也還在尋歡作樂。他對李瓶兒是滿心歡喜，但也不至于失去她也活不下去。

他茶飯不思數(shù)天，應(yīng)伯爵來勸幾句，他也就吃喝去了。此后照樣風(fēng)流快活。

人情如此。

???

關(guān)于《金瓶梅》，前人有許多解讀。

魯迅說，“（《金瓶梅》）作者之于世情、蓋誠極洞達(dá)，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以上之。”

張愛玲說，“《金瓶梅》、《紅樓夢》仔仔細(xì)細(xì)開出整桌的菜單，毫無倦意，不為什么，就因?yàn)橄矚g”。

蔣勛說，“《金瓶梅》里面最驚人的不是對性的描寫，而是冷冷的看著一個人把自己的生命玩到一種令人覺得難過跟惡心的程度。 ”

也有很多人說作者大懷慈悲，對書中每個角色既沒有偏袒，也沒有流露出厭惡，只是任其順其自然地發(fā)生自己的故事，響應(yīng)自己的命運(yùn)，得到自己的結(jié)局。大有自己的人生自己去悟的意味。

在書的最后，西門慶的遺腹子，由吳月娘所生的孝哥兒，被普靜大師確認(rèn)為西門慶轉(zhuǎn)世，遂將其幻化去了，并給予法號：明悟。

明悟，大概就是這本書的主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