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生命照亮歷史
南京大屠殺，曾經(jīng)幾十年不為世界所知。1997年，一部英文著作《南京大屠殺：被遺忘的二戰(zhàn)浩劫》，打破了西方社會對南京大屠殺長達60年的沉默。這部書的作者，是在美國出生的華裔女作家張純?nèi)?。張純?nèi)缭?995年7-8月間來南京采訪南京大屠殺幸存者，錄制的5盤原始錄像帶，如今靜靜地保存在南京民間抗日戰(zhàn)爭博物館里。這本書出版時她只有29歲，然而7年后她的生命卻永遠定格在了36歲。今天，是張純?nèi)缛ナ?4周年忌日，她是個無法忘記歷史的女子，我們也無法忘記她。
張純?nèi)缗?/span>
“感念你們記得純?nèi)纭?/span>
張家祖輩曾生活在南京，在南京被屠城時逃出，3年后，張純?nèi)绲哪赣H張盈盈出生在幾乎每天都會遭受日軍轟炸的重慶。當時的南京、重慶以及整個中國，就是他們的父輩講述的血腥記憶。
2014年12月中旬，張純?nèi)绲母改笍埥B進和張盈盈來到南京，探訪女兒1995年7月在南京采訪的足跡。在當年帶領(lǐng)張純?nèi)绮稍L的楊夏鳴教授、南京民間抗日戰(zhàn)爭博物館館長吳先斌的陪同下，他們用一天的時間走遍了花神廟、挹江門、中山碼頭、幕府山、煤炭港、草鞋峽、燕子磯等大屠殺遇難者叢葬地……在當年純?nèi)缱哌^的地方，他們每每佇立良久。他們還參觀了拉貝故居，當年也是張純?nèi)绨l(fā)現(xiàn)了《拉貝日記》，讓這本記錄著侵華日軍南京屠城時制造的500多起慘案的日記在沉睡多年后公諸于世。
重走張純?nèi)绠斈甑淖阚E，張媽媽說，“我現(xiàn)在可以知道到純?nèi)绠斈甑男那?，我現(xiàn)在感覺也非常沉痛，那么多同胞是怎么被殺害的?！?/span>
純?nèi)绲母改高€把女兒的一些遺物捐贈給南京民間抗日戰(zhàn)爭博物館。如今，在博物館里，為張純?nèi)玳_辟了一個展柜，展示著張純?nèi)缟笆褂玫拿?、眼鏡、女士公文包，以及她在南京采訪時錄制的5盤原始錄像帶。
2017年4月12日，張媽媽再次參觀南京民間抗日戰(zhàn)爭博物館時，留言道“感念你們記得純?nèi)?。?/span>
歷史自然不會忘記這個無法忘卻歷史的女子
張純?nèi)缟笆褂醚坨R
張純?nèi)绮稍L南京大屠殺幸存者錄像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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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比殘忍的歷史照片
1968年3月28日，張純?nèi)绯錾诿绹聺晌髦萜樟炙诡D醫(yī)院，她的父親張紹進是物理學(xué)家，母親張盈盈是微生物專家，兩人剛從哈佛大學(xué)博士畢業(yè)，當時是普林斯頓大學(xué)的博士后。
張純?nèi)绲谝淮温牳改钢v起1937年日軍在南京的暴行，當時她想，如果外祖父母沒有及時逃離南京，那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她了。
童年時代的張純?nèi)?，對周遭的世界充滿好奇，并表現(xiàn)出對寫作極大的熱愛。她會把她所見所聞都寫進她的故事和詩歌中，而且經(jīng)常獲獎。11歲時便作為學(xué)校代表參加伊利諾伊州中部地區(qū)的青年作家大會。
她還對家族來到美國充滿好奇。父母就告訴她，他們像張純?nèi)邕@么大的時候，中國正在遭遇著什么，他們給她講抗日戰(zhàn)爭期間所遭受的苦難，父母希望她作為中國人的后代，不要忘記20世紀三四十年代日本侵略中國，給中國造成的巨大戰(zhàn)爭創(chuàng)傷。
在父母講述的許多故事里，1937年日軍入侵南京期間，純?nèi)绲耐庾娓改笌缀跏⒌墓适陆o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講起南京大屠殺時常因為憤怒而哽咽落淚、聲音顫抖。父母也沒有想到，在餐桌上隨口說的故事，有朝一日會促使張純?nèi)鐚懴聲充N全世界并改變?nèi)澜缛嗣駥Χ?zhàn)看法的《南京大屠殺》一書。
17歲那年，張純?nèi)缈既胍晾Z伊大學(xué)，攻讀數(shù)學(xué)和計算機雙學(xué)位。有著強大理工基因的她，如果一直順著這條路，很可能成為一名杰出的科學(xué)家，但是大二時，她忽然轉(zhuǎn)到新聞系，她要用文字來表達思想和感情。
從伊利諾伊大學(xué)新聞系畢業(yè)后，張純?nèi)缦仍诿缆?lián)社實習(xí)了3個月，又在《芝加哥論壇報》實習(xí)了3個月，每天要跑城市新聞里各種瑣事，參加各種會議，這是新聞系學(xué)生夢寐以求的目標，但張純?nèi)缬X得這種工作很無聊，她決定要當一名獨立的作家，為此，她去霍普金斯大學(xué)寫作班念了一年。
霍普金斯大學(xué)畢業(yè)前夕，科普出版社的編輯蘇珊找人寫錢學(xué)森傳，寫作班的老師推薦了張純?nèi)?。蘇珊問張純?nèi)?，你看這個題目值不值得寫。結(jié)果兩個星期后，張純?nèi)缇桶延嘘P(guān)錢學(xué)森的所有資料都查了出來。蘇珊大為吃驚，就請張純?nèi)鐏韺戇@部書。
1994年12月，還在寫錢學(xué)森傳的張純?nèi)纾苎麉⒓蛹o念南京大屠殺死難者會議。會議在加州的一個小鎮(zhèn)舉行，會議上展出了30年代日軍侵華期間拍下的照片：“數(shù)百名中國平民的尸體飄滿江面，還有被砍掉的頭顱，被割開的肚腹，以及裸體的婦女，強奸他們的日本士兵迫使他們做出各種色情的姿勢，她們的臉扭曲變形，帶著讓人無法忘記的痛苦和恥辱的表情?！边@是張純?nèi)缫簧幸姷降淖羁膳碌恼掌?，以至于像噩夢一樣纏繞著她好幾天無法平靜入睡。
她決定去書寫歷史上最殘忍的這一幕。
后來一位日本記者采訪張純?nèi)?，為什么決定寫這本書？
張純?nèi)缁卮鹫f，“當我還是小女孩時，我父母講述的南京大屠殺就令我震驚。他們告訴我，日本軍隊在中國南京屠殺了數(shù)十萬計的中國平民，甚至連小孩也不放過。這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去圖書館試圖了解更多的細節(jié)，但是卻找不到一星半點兒與此相關(guān)的信息。在我們學(xué)校的圖書館里，在市里的公共圖書館里，在我的世界歷史教材里，什么都找不到，更糟糕的是，我的老師們居然對這件事一無所知。這件事在我的記憶中作為問號存在了許多年，直到1994年我在圖片展上看到相關(guān)的照片，那些照片激起了我寫這本書的念頭?！薄ㄕ浴稄埣?nèi)纾簾o法忘卻歷史的女子》，張盈盈著）
只身赴南京采訪
很快，張純?nèi)绨l(fā)現(xiàn)，在美國的一些圖書館里，還是能夠找到有關(guān)南京暴行的零散資料。美國的傳教士、記者和軍官在日記、膠片和照片中記下了他們對這一事件的看法。僅有這些資料是不夠的，張純?nèi)鐩Q定到中國去，到南京去，向中國的歷史學(xué)家求教，并走訪南京大屠殺幸存者。
1995年7月，27歲的張純?nèi)缰簧硪蝗藦拿绹w往中國香港，途經(jīng)深圳坐火車到廣州，再從廣州坐火車前往南京。有上萬人擠在廣州火車站，不會說粵語的張純?nèi)缱詈笤跊]空調(diào)的硬臥車廂，和許多素不相識的人擠在一起，在酷熱中熬到南京。
在火車上的時候，張純?nèi)缇蜕×?，但她一到南京還是馬不停蹄地投入到資料的采集中，每天工作時間達10小時以上。
在南京，張純?nèi)绮]有一個真正認識的朋友，只是在美國的有關(guān)會議上得知江蘇省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的孫宅巍是南京大屠殺研究領(lǐng)域的專家，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孫宅巍后，孫宅巍幫她安排了自己的好友王衛(wèi)星、楊夏鳴兩位老師給予幫助。
張純?nèi)缦群蟛稍L到大屠殺的幸存者唐順山、李秀英、夏淑琴、潘開明、陳德貴、侯占清、劉永新等，并為所有的幸存者錄了像。她的問題非常多，也非常具體，她想知道，南京大屠殺發(fā)生的時候，南京普通老百姓當時穿什么鞋子，早上是什么飯，怎么生活，怎么燒飯，當時的天氣，街道的形狀等等。對于幸存者們提到的地名，張純?nèi)缭诋斈甑牡貓D上一一查看，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矛盾的地方她會很高興，感覺證人證詞都經(jīng)得起推敲。在采訪夏淑琴后，她還專門到屠殺舊址中華門新路5號尋訪，盡管周圍環(huán)境已經(jīng)發(fā)生很大的變化，但張純?nèi)缛栽敿毰臄z了現(xiàn)場。
她聽不懂南京方言，現(xiàn)場全依賴楊夏鳴的翻譯，回到工作室還要重放錄像。楊夏鳴的妻子至今還記得，每次采訪回來，張純?nèi)缇透鷹钕镍Q在房子里放錄像，“放一段又停下來，嘰里呱啦講半天，然后再放一遍，又講”。
在南京炎炎的夏日下， 張純?nèi)绾蜅钕镍Q一起走進南京郊區(qū)的荒草叢中，尋找那些有標記和沒有標記的屠場。那些刑場上遍布荒草，早已荒蕪，汗水浸濕了她的頭發(fā)和T恤，還被蚊子叮了一身的包。當她看到石碑上的死亡數(shù)字和日期，想到無辜的中國人就是在這里被屠殺然后被遺忘，巨大的悲痛涌上心頭。他們看完遍布南京郊區(qū)的大小刑場后，已經(jīng)是傍晚了。站在無名遇難者的石碑前，悲哀吞噬了她的心靈。
這個懷著強烈正義感的華裔姑娘，深深地同情著這些經(jīng)歷過苦難的人們。在采訪中，見到大屠殺幸存者生活條件都不怎么好，她很是難過。她還跟楊夏鳴說，等這本書寫完，要去學(xué)法律，將來代表這些幸存者和日本打官司，要求日本賠償他們的損失。
在南京采訪時，幫助張純?nèi)缢鸭妨系慕K省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副所長王衛(wèi)星問她，為什么想寫這本書？張純?nèi)缯f，納粹屠殺猶太人，全世界家喻戶曉，但是在西方，南京大屠殺的事實無人知曉，我作為中國人的后裔，寫出它是我的責(zé)任。
《南京暴行》出版卻精神崩潰
離開南京后，張純?nèi)缬诛w到臺灣，采訪生活在臺灣的南京大屠殺幸存者?；氐矫绹?，她繼續(xù)為寫書做調(diào)查，其中最大的收獲就是發(fā)現(xiàn)了《拉貝日記》。在美國耶魯大學(xué)圖書館發(fā)現(xiàn)了有關(guān)拉貝的文獻后，張純?nèi)缤ㄟ^德國教師協(xié)會聯(lián)系到拉貝的外甥女萊因哈特，找到拉貝當年寫給希特勒的報告和他在南京時記錄的日軍的暴行。1996年12月13日，《拉貝日記》向全世界公開。
1997年，張純?nèi)绲摹赌暇┍┬小贿z忘的大屠殺》一書歷經(jīng)周折終于出版。這是第一部全面記錄日軍對南京城所作暴行的英文著作，在美國引起強烈反響，連續(xù)5個月被列為《紐約時報》最佳暢銷書。
張純?nèi)缫擦钊毡居乙韱驶曷淦?，日本駐美大使齊藤邦彥跳出來攻擊她。張純?nèi)缤ㄟ^電視向齊藤發(fā)起挑戰(zhàn)，要求他以大使的身份，當場在全美國人的面前道歉。最終齊藤不得不含糊宣稱“日本政府多次為日軍成員犯下的殘酷暴行道歉”。
南京大屠殺也是一部酷刑百科全書，張純?nèi)绮粌H要面對還要一一敘述出來，“砍頭、活埋、活焚、挖心、分尸，在糞池中溺淹……”在寫這部書的過程中，張純?nèi)缃?jīng)常“氣得發(fā)抖，失眠噩夢，體重減輕，頭發(fā)掉落”。
這部書出版后，她還得面對日本右翼勢力的報復(fù)和騷擾，她不斷變換電話號碼，也不敢隨意透露丈夫和孩子的信息。去世前，她對朋友說，“這些年一直生活在恐懼之中?！?/span>
2003年4月，在她的第三部作品《華人在美國》出版之后，她又準備寫美國二戰(zhàn)被俘軍人在菲律賓受日軍虐待的歷史，并開始采訪二戰(zhàn)美軍戰(zhàn)俘幸存者。這些幸存的美軍戰(zhàn)俘的故事恐怖得無可言喻，殘酷史實引發(fā)她的憂郁癥，并且不斷加深，終于精神崩潰。
2004年11月9日，張純?nèi)绲恼煞蛳蚓綀蟀阜Q張純?nèi)缡й?。隨后，在加州的公路旁，張純?nèi)绫痪桨l(fā)現(xiàn)在車內(nèi)用手槍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張純?nèi)缛ナ狼埃母改高€在收集各種信息，了解如何應(yīng)付可能自殺的家人的抑郁問題。而這段時間，張純?nèi)缫恢痹诜e極準備她如何解脫。他們幾乎是在賽跑，但卻并未意識到，張純?nèi)缇尤贿@么快付諸行動。
張純?nèi)绲耐蝗浑x去，震驚世界。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僅在美國，就有230家媒體播報這一消息，并向這位華裔女子致敬。二戰(zhàn)期間，日本侵略者在中國南京制造了慘絕人寰的大屠殺，而張純?nèi)缱顬橐俗⒛恐?，就是她寫下的歷史紀實著作《南京暴行》引起了美國乃至西方世界對這段歷史的關(guān)注，也喚醒了華人世界對這段歷史的記憶。
張媽媽說，純?nèi)绲囊簧虝簠s輝煌，她留下的是一個充滿勇氣與信仰的生命傳奇，她的作品，將繼續(xù)給人們帶來啟迪和靈感。
撰稿：趙靜嫻
視頻：吳先斌
視頻剪輯：莫非
編輯：小來
2018.1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