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薪”一詞見于《詩經(jīng)》中的《唐風(fēng)·綢繆》《王風(fēng)·揚之水》《鄭風(fēng)·揚之水》等篇，古今學(xué)者們一般都把它理解為“成捆的草”。在解釋《唐風(fēng)·綢繆》第一句“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一句時，《毛傳》曰：“興也。三星，參也。在天，謂始見東方也。男女待禮而成，若薪芻待人事而后束也。三星在天，可以嫁娶矣?！薄多嵐{》云：“三星謂心星也，心有尊卑、夫婦、父子之象，又為二月之合宿，故嫁娶者以為侯焉?；瓒鹦遣灰?，嫁娶之時也。今我束薪于野，乃見其在天，則三月之末、四月之中見于東方矣，故云不得其時?！彼麄兌藢Υ姷慕忉尫制绾艽?，《毛傳》認(rèn)為是以束薪“興男女待禮而成”，《鄭箋》認(rèn)為是束薪者直賦其事，見心星之在天而覺婚娶非時。但他們卻都認(rèn)識到束薪與婚姻有關(guān)，這一點古今無異議，近代學(xué)者們所著的《詩經(jīng)》注本基本都同意這一看法，如袁梅先生認(rèn)為“古代以束薪、束芻、束楚比喻婚姻愛情”（《詩經(jīng)譯注》），這是完全正確的。
但問題在于，古人對婚姻極其重視，結(jié)婚禮儀也非常繁多，所用物品如雁、縭、瓠等數(shù)不勝數(shù)，為何偏要用束薪象征婚姻呢？有人認(rèn)為《詩經(jīng)》興象自成體系，以薪草喻女人，以束薪、析薪象征男得女，這似乎是用近代意識去理解古人的思維，令人難以置信。吳小如先生在談到中國詩的比興問題時曾說：“所謂比興手法，特別是興，并不是詩人在實際生活之外憑空找點什么填塞入詩，而是以目前所見、傾耳所聞的當(dāng)前實際景物作為抒發(fā)思想感情的媒介，順帶產(chǎn)生了聯(lián)想，這種工作是眼前事實，并非虛擬的幻想，一面寫實一面又象征，此所以為比興之正格，這才是中國詩的長處?！保ㄒ姟段氖分R》1985年第8期）這些話很富有啟發(fā)性，聯(lián)系到對束薪的理解問題，我覺得還是從民俗學(xué)角度來探討似乎更切合實際。事實上也早有學(xué)者這樣做了。聞一多先生曾說過：“束薪蓋上世婚禮中實有之儀式，非泛泛舉譬也?！彪m然究竟是怎樣一種儀式，并沒有明確的解說，然而卻為我們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指出了一條正確的門徑。
從《唐風(fēng)·綢繆》一詩來看，我們認(rèn)為束薪應(yīng)是一種用于婚禮的照明工具。詩中所描繪的場景是婚禮，這已為多數(shù)學(xué)者承認(rèn)。其中提到的“三星”即“參星”，“三星在天”“三星在隅”“三星在戶”，朱嘉《詩集傳》認(rèn)為是指同一晚上，說明婚禮是在夜晚舉行。從迎娶時間看，這與當(dāng)時當(dāng)?shù)鼗樗资窍喾系?。此詩屬唐風(fēng)，唐為夏族故地，其婚俗受夏族古風(fēng)影響。“夏后氏尚黑”（《禮記·檀弓上》），迎娶新娘必在黃昏后，甚至深夜進(jìn)行。據(jù)《儀禮·士昏禮》載，新郎親迎，“乘墨車，從車二乘，執(zhí)燭前馬，婦車亦如之”。賈疏引鄭玄《目錄》云：“士娶妻之禮，以昏為期，因而名焉?！编嵭凇秲x禮》注中說：“親迎必用昏時?！薄墩f文解字》云：“禮娶婦以昏時?！边@些材料所指的就是源于夏族這種特殊的民間婚俗?；槎Y既是在夜晚舉行，從親迎到各種儀式，都離不開照明工具，“夜行以燭，無燭則止”（《禮記·內(nèi)則》）?；槎Y過程中，燭起著更為特殊的作用，“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燭，思相離也；娶婦之家三日不舉樂，思嗣親也”（《禮記·曾子問》）。不但女方家要燃燭，男方家中更需燃燭以示莊嚴(yán)、隆重，新郎親迎時“執(zhí)燭前馬”，以燭引導(dǎo)前行。后世迎娶在白日進(jìn)行，但在儀仗行列中，仍有掌彩燈或舉大燈籠的人列隊在前引導(dǎo)，大概是沿古禮黑夜舉燭親迎的遺跡。
但是，上古人所用的“燭”，并非現(xiàn)代的蠟燭。近代著名學(xué)者章太炎在《檢論·訂禮俗》中說：“漢初主燭不過麻蒸，后漢之季，始有蠟燭?！逼湔f可信。對于漢以前的照明工具，后人記述時稱之為“燭”，但并非用蠟制作，而是以薪草為材料纏束而成?！吨芏Y·秋官》載，司烜氏“凡邦之大事，供墳燭庭燎”?！对姟ば⊙拧ねチ恰穼懝顐兂瘯r有“庭燎之光”的句子，《毛傳》注曰：“庭燎，大燭?！狈仓卮蟮募漓牖蚨Y儀中，都用燭，“諸侯賓至，甸設(shè)庭燎”（《左傳·襄公三十一年》）。樹于門外的叫大燭，樹于門內(nèi)的叫庭燎，大則鋪之于地，小則用手執(zhí)之?！抖Y記·檀弓上》：“童子隅坐執(zhí)燭?！薄秲x禮·燕禮》：“宵則庶子執(zhí)燭于阼階上?！敝劣跔T的具體做法，賈公彥說：“以葦為中心，飴蜜灌之?！保ā秲x禮注疏》）、《周語·中》亦曰：“甸人積薪，火師監(jiān)燎?！睆闹形覀兛梢钥闯?，不論墳燭還是庭燎，雖因設(shè)于不同地點而稱謂不同，但卻都是以薪草為主要材料，裹之以膏脂。
聞一多在為《莊子·養(yǎng)生主》中“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一句作注時明確指出：“古所謂薪，有爨薪，有燭薪。爨薪所以取熱，燭薪所以取光。古無蠟燭，以薪裹動物脂肪而燃之，謂之曰燭，一曰薪。燭之言照也，所以照物者，故謂之曰燭。此曰'脂窮于為薪’，即燭薪也?！保ā肚f子內(nèi)篇校釋》）由此我們可以斷定，所謂束薪，就是指上古婚俗親迎儀式中所用的照明工具，類似于后世的火把。由于婚禮是在夜晚進(jìn)行，束薪便成了必備的物品，因而人們格外重視它，把束薪的擺設(shè)看作一種重要的禮儀。后來，在原始禮俗中，束薪便逐步演變?yōu)橐环N象征婚姻的儀式?？滤刮脑谡勗嘉幕奶卣鲿r指出：“原始人慣于為自己比較重大的行動加上特殊的禮儀外衣，這種拘泥禮儀的習(xí)慣乃是原始人的一個特征?！劣跇?gòu)成禮文、儀式之實質(zhì)的，則是具有象征意義的物品和帶有象征性的動作?！保ā对嘉幕肪V》）束薪正是這樣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物品，因而具有代表婚姻愛情的性質(zhì)。
束薪是以象征性方式構(gòu)成的禮儀，其實質(zhì)是代表婚姻，這種文化傳統(tǒng)，我們還可以從后世的民俗中得到印證。
古人舉案齊眉場景
后世迎娶多在白日，但人們對燭的重視程度卻有增無減，這當(dāng)是對上古束薪習(xí)俗的承襲，并且，同束薪是婚姻的象征一樣，一種繪有龍鳳等彩飾的大紅蠟燭——花燭被人們用于婚禮中進(jìn)而也成為婚媾的代稱。北周庾信《庾子山集》三《和詠舞》詩：“洞房花燭明，燕馀雙舞輕?！蹦铣芜d《何記室集》中《看伏郎新婚》：“何如花燭夜，輕扇掩紅妝?！泵髑逍≌f中在描寫婚禮場面時大多都以花燭為渲染的中心，有的則直接以花燭指代男女成婚。馮夢龍《情史》述張翁為女兒麗春擇婿：“張公倩媒，擇日下聘，贅生入門，花燭之夕，極盡綢繆。”《平山冷燕》中寫燕白頷與小姐山黛“到了房中，對結(jié)花燭，揭去方巾，彼此一看，各各暗驚……二人對飲合巹在明燭下”?；T的禮儀是繼承上古束薪的禮俗而來，從束薪至花燭，名稱有別，但象征物所隱含的意義卻沒有改變，因而幾千年來一直作為象征婚姻的重要物品陳設(shè)而承襲沿用，青年男女在“燭”下永結(jié)同心，“燭”成為他們婚姻的見證而具有神圣的意義。
擺設(shè)束薪是上古婚禮中的重要儀式，所以《詩經(jīng)》中凡言束薪處都與婚姻有關(guān)。與束薪并稱的還有束蒲、束芻、束楚。蒲、芻、楚都是草，是“薪”的材料。束薪從婚俗中具有象征意義的物品，被攝入到文學(xué)作品中而成為獨特的審美意象，因而被賦予了濃厚的情感特征。
首先，結(jié)婚儀式標(biāo)志著青年男女走入共同生活，建立親密無間的感情，束薪正是這男女結(jié)合的見證，因而《詩經(jīng)》中往往選用這一富于典型意義的意象來表現(xiàn)夫妻恩愛，感情密切?！短骑L(fēng)·綢繆》是一首歌詠新婚的情詩，第一章寫道：“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綢繆束薪，即細(xì)密纏束的火把。詩中所寫的場景是結(jié)婚儀式，“燭”火通明，參星高照，在這莊嚴(yán)而幸福的時刻，人們祝福這對新人，希望他們像緊密纏束的火把一樣，永結(jié)同心，纏綿不盡。詩的二、三章意思基本相同，都以“綢繆束芻”“綢繆束楚”比興夫妻關(guān)系的情真意密。此詩中的“束薪”既是眼前的實用之物，又是富于聯(lián)想意義的抒情載體；既是直賦其事，又具有比喻象征意義。
《鄭風(fēng)·揚之水》是一首女子的感懷詩，詩中寫道：“揚之水，不流束薪，終鮮兄弟，維予二人，無信人之言，人實不信?！痹娙耸且云拮拥纳矸輨窀嬲煞?，不要聽信別人的閑言雜語，即使親兄弟也不可靠，只有夫妻倆才是終身可依賴的人。以詩的開頭以束薪起興，暗示出夫妻二人的親密關(guān)系，“不流束薪”，表現(xiàn)了無論外力多大也不會動搖的夫妻感情。從所勸之詞來看，也正體現(xiàn)了夫妻間直言不諱、推心置腹的情態(tài)。
然而，事物總是具有兩面性的。束薪既與男歡女愛有不解之緣，那么，當(dāng)夫婦分離，天各一方的時候，它又會勾起夫妻不得團聚的愁思，引發(fā)著離人濃重的相思之情?！夺亠L(fēng)·東山》寫征夫在返鄉(xiāng)途中思念家鄉(xiāng)，思念那新婚不久便分離的妻子，其中寫道：“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于今三年?！倍?，指圓的形狀；瓜苦，指婚禮中行合巹之禮的匏瓜。栗薪，《釋文》引《韓詩》作“蓼薪”，實即指束薪。四句詩意為：“當(dāng)初我們新婚時行合巹之禮的圓圓的瓠瓜和擺設(shè)在我們面前的束薪，我已有三年沒有見到了?！碑?dāng)年那象征團圓的“花燭”，如今已使他相思縈懷，詩是用新婚場景的甜蜜反襯征人內(nèi)心的凄涼，以合巹在“明燭”下的成雙成對反襯征人的形單影只?！锻躏L(fēng)·揚之水》也是一首征人思妻之作，詩的開頭仍以束薪起興：“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也許婚禮束薪儀式帶給他太多的恩愛與快樂，所以在分別后愈加見出悲愴的力量，從而反映出戰(zhàn)爭拆散活鴛鴦的痛苦現(xiàn)實。
綜上所述，在上古婚姻禮俗中，束薪單純表示婚姻，是一種抽象化的象征儀式；而在《詩經(jīng)》中，它也象征婚姻，但卻寄寓著人的痛苦與歡樂、聚合與分離等復(fù)雜的思想感情，是形象化的表達(dá)方式。
——本文刊于《文史知識》199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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