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還沒去過杭州,夢里卻反反復復的有西湖。
后來去了西湖,看到的卻和夢里不一樣。
后來,夢里還會出現(xiàn)西湖,卻又是另一樣。
這樣,我有了三個不同的西湖:沒去過時夢到的,去了看到的,還有看到后再夢見的。
到底哪一個才是西湖,我實在搞不清楚。
也許,真相永遠是虛無的罷,當我們無限的接近真相,也同時在無限地遠離它。
從白堤、蘇堤、斷橋,到孤山、吳山、風波亭;到保淑塔、雷峰塔、六和塔、西泠印社,到岳廟、三潭映月、平湖秋月。從西湖十景,到歷代的詩文絕對。我在幼時便對這杭州西湖的一切爛熟于心。
你可以說西湖只是一汪湖水,可以說西湖只是一些亭臺樓閣。
西湖對我來說,卻真的是一段夢,總是在我不經(jīng)意的時候跳出來,縈繞在心里。
在我的感覺中,西湖骨子里浸漫著迷茫的意象。比如西湖的西,就是一個零落的字眼。大凡與西相觸,總會附生一些頹廢的浪漫,空透出靡然的風度,暗藏著淡然的凄迷,隱約著沒落的荒蕪。
大概因為有了這樣的風景,以及那些風景里的今生往事、風怨情恨,也就成就了西湖“斷橋不斷、長橋不長、孤山不孤、傷情不傷”的故事圍城,恍如這雨煙朦朧的湖水,讓人驛情綿綿感想流年。
這是我夢里關于西湖的一些殘片。
這夢,斷斷續(xù)續(xù)做了許多年。
第一次去看西湖,是在一次艱苦漫長的旅程,到達最后一站杭州的時候,已經(jīng)是滿面風霜,形容憔悴,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只是獨自在蘇堤上夕陽下慢慢的走。
杭州太守蘇軾那時還沒有一個東坡居士的名號,他建了一條堤來帶著朝云專心散步;不遠處,撐著油紙傘的白娘子偶遇平庸的許仙;更遠的地方,蘇小小乘著油壁車悲傷地離開這個世界。
郁達夫說:秋后的西湖,我以為世界上更沒有一處比西湖再美麗、再沉靜、再可愛的地方了。
郁達夫說這話的時候,是一百年前的這個季節(jié),環(huán)抱在西湖一帶的青山,樹葉子已經(jīng)稍稍染了一點黃色,遠遠地看去又彷佛是初生的嫩草。
這時,夕陽盡管已經(jīng)很無力了,但最后的落輝還是很好看的。殘余的陽光在這些建筑物身上流轉(zhuǎn)和消逝。
湖岸逸出蔌蔌絨花,湖風颯颯淺唱,遠方峰峰嶺嶺,近處山山谷谷,漫湖水色醉得酡然,波光晃晃悠悠。
許多年的聲韻還在流淌,許多年的時光還在延續(xù)。
朝湖面上看去,阮公墩和小瀛洲在暮靄之中顯得朦朧而不可捉摸。遙遙地可見,斷橋如優(yōu)美的獸背,低伏在晴光瀲瀲的水波之間,白堤上輕柳飄搖,幾與湖水同一平面,側(cè)邊,夏荷漸過盛顏,幾枝遲開的粉色,在半枯的綠圓之間,淡淡地冷艷。
“接天蓮葉無窮碧”在湖邊的楊萬里送客送得喝高了,這樣的獨自吟哦,山如眉黛,水似眼波,那西湖中亭亭的荷花卻是靈光閃動的瞳仁。水波流轉(zhuǎn),西湖水因為有它生動幾分。
“到岸請君回首望,蓬萊閣在海中央?!?/span>
想著白居易的詩句,我回望孤山,青山依舊枕著西湖煙波,千年也不曾變過,白居易,在那次西湖晚歸里回望時,心里可曾暗嘆著同樣的須臾與永恒的對立?
蘇堤的盡頭,正是有名的雷峰夕照:高高的塔尖,一柱如金,半輪日燃燒了天邊的云霞,層山疊障,遠近山色,濃淡相諧,平遠的湖面似乎溶碎了金色,瀲瀲生輝。
湖面里拂過金色的風,動情地撩起凌亂的柳絲,心里印著另一座雷峰塔——那一座斑駁的,在山巒里困著一只千年蛇妖的佛龕。
我修行了一千年,只為與你在斷橋邊的相遇。
對面的杭州城在遠山近水里,虛幻得好似海市蜃樓。其實,那里行走的才是生活的實際,難道,難道,這就是我夢里的西湖么?
第二次看西湖,是雨后有月亮的晚上,朋友相約去柳浪聞鶯喝茶。
白堤兩邊垂柳如煙,沿著湖邊,舉目皆是煙湖浩茫,走在其邊,宛如行在水中,放眼而去,遼闊的水域之中,幾座秀氣的小島郁郁蔥蔥,周邊的水面浮游著些許畫舫,遠處,青巒層出,六和塔與雷峰塔遙相呼應。
四周群山環(huán)抱,遠山橫黛。山都不高,但層層疊疊,有遠有近,深深淺淺的綠使西湖也分出了層次,滿眼綠波洇漫,裊裊煙波空蒙。
西湖,文人心中理想的故園。千百年來,他們口中念滔天的詩文,惘然于湖上,目光激蕩。只需要到西湖走一走,對自己有過一番慰籍,峨冠博帶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心中搭建起了理想和夢想。
一艘小船,吱吱呀呀地搖來,劃破了月光的碎銀,它承載著關于中國文化的所有夢想,在風雨飄搖之后,落泊于湖邊。
此后的西湖,柳絮飄飄,暖風熏人,湖上楫聲槳影,鳳蕭聲動,達官貴人惺忪醉眼,文人華章頌達,舞女裙裾飛舞。從那時候開始,西湖在漫長的時光中被柔媚、輕艷、嬌美所覆蓋和籠罩的同時,有了空明禪意、有了開闊澄明。
湖水呀,一千年地搖,到什么時候才能停息?
西湖,是極易誕生故事的地方。嫵媚的女子飄蕩出的裙裾和落下的清淚,心襟搖曳的男人目光迷蒙地不知定奪。
漸漸地,在蘇小小和朱淑貞背后,有了一些鋪墊,白娘子,杜十娘,祝英臺,還有更多不知姓名的女子。
她們黯自神傷,孤影自憐。西湖由于她們的造化而玄艷、飄渺。她們相繼萎謝,空留湖光,闃寂無聲。
在聞鶯閣飲茶時,不知什么時候夜雨又悄悄下起來。
窗外除了雨聲還是雨聲,淅淅瀝瀝的雨,漲痛了心,打濕了眼。什么都看不見,又似乎看透得很遠。似乎一直看到了推不開的扇扇西窗,看到了剪不斷的柔情萬縷。
那一瞬,魂飛魄散,愛恨交纏。
突然想起了有文人說過,一座城市需要一個標志,像晨鐘暮鼓一樣時時刻刻提醒人們?nèi)绾紊妗?br>
西湖提醒的不僅僅是杭州,她提醒的應該是整整的一個中國。我這樣想的時候,西湖開始宏大,開始疏離,開始飄渺。
然而,這是我曾經(jīng)夢見過的西湖么?
此后,在我夢中出現(xiàn)的西湖,卻安靜,安靜的決然。
她見識過的繁華過多,接近于頻繁,于是曠達得平靜。雷峰塔、保俶塔、城隍閣、凈慈寺,在暗夜中站立;佛主、女妖、陰影、憂郁和孤獨,在暗夜中衍生;世俗的響動、抖動的佛珠、祈福聲、咒罵聲、男人女人的俏罵,在暗夜中響起。
煙雨迷蒙中,竹色的樂音幽幽彌漫,是誰輕扣竹弦,誰舞弄蕭管,是鶯歌?是燕昵?是幻覺?
雨點敲打著青瓦,綠水縈繞著白墻,倚在靜幽深閨的窗畔,輕撫朱漆猶存的斑駁欄柵,想像當初倚欄舞扇的歡愉,恍如隔世。
雨蝕的泛白木雕上,牡丹花瓣漸漸凋零,蛛絲掛滿了萎靡的紗帳,浮塵遮蓋了往昔的點滴。
青銅燭臺里,殘留著幾滴滄桑的燭淚,古菱鏡里,看不到笑靨朱唇的紅顏?;仨怯芰墒a的季節(jié),那積滿青苔的石板,那蕩漾漣漪的湖水,那綿綿幽長的細雨,記載著你我的前世今生。
遠處,白白的粉墻,黛色的瓦,翹翹的飛檐,雕鏤的廊,燕子已在屋檐下安好了家。
我夢中的殘荷干枯在湖面上,匍匐成片,靜靜死去,構(gòu)成植物的廢墟。我在夢中知道,來年春天,一湖荷花豐盈,西湖又將從廢墟的記憶中蘇醒。
夢不回,
這西湖。
三潭印月,看風景的女孩。
曲院風荷,一只麻雀飛起。
拱墅橋,看書的男生。
小林注:這篇關于西湖的文章,寫于十年前,那時追求華麗繁瑣的錦繡文筆,到如今,寫文章越來越少形容詞了,簡單樸素為主,自己覺得是一種小小的進步。
文中的圖片,大都也拍攝于十年前,那時的攝影語言,也追求華麗,如今只是樸素。
整理一下重發(fā),懷念一下從前燈下碼字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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