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書名中的“梅”,就是小說的龐春梅,這個人物形象,在小說前半部分還處于潘金蓮大丫鬟的次要地位,后半段卻成為小說的主人公。通觀春梅這個人物形象,可以概括為:身為下賤,心比天高,終于富貴,卻死于欲海,走完了她不大光彩的一生。其性格也有很大的矛盾處,對善待她的人,她是以忠誠、真心、柔情相待;對她有惡意的,她則以牙還牙,顯示出變態(tài)的報復(fù)心理。再有一點就是,從全文看,春梅還表現(xiàn)出一種無與倫比的狂傲氣,蘭陵笑笑生對此做了極為深刻的描寫,小說評點者張竹坡也說“春梅是狂人”。
潘金蓮的好姐妹
龐春梅出身可謂可憐之至,她“周歲克娘” “早年克父”(第29回),成為一個孤兒,被賣進西門府為奴。先是在吳月娘上房里做丫鬟,上房里的大丫鬟叫玉簫,她才是月娘的心腹。月娘允許西門慶收用玉簫,就是不允許他碰春梅,主要還是不想讓春梅有出頭之日。而且,此時做丫鬟的春梅也經(jīng)常受欺負。孫雪娥就曾給月娘說:“這丫頭(春梅)在娘(月娘)房里,俺們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娘(月娘)尚且不言語,可可今日輪他(金蓮)手里,便嬌貴的這等的了。”
孫雪娥怎么著也是西門慶的第四房妾,對于一個不受重用的丫鬟,她肯定可以隨便打罵,春梅受雪娥的打罵,在此刻是敢怒不敢言的。
春梅的出頭之日是隨著潘金蓮嫁入西門府慢慢開始的。西門慶娶了金蓮,要給她房里分配使喚丫頭的,西門慶挑中了上房里的春梅,他便派春梅去服侍金蓮,成了五房里的大丫鬟。西門慶之所以這樣做,肯定有他的考慮。我覺得首先就是西門慶想收用這個“性聰慧,喜謔浪,善應(yīng)對”而又有幾分顏色的丫頭,她如果繼續(xù)留在月娘房里,西門慶是不會成功收用的,因為月娘不答應(yīng)。所以,只有把春梅調(diào)出來,才能有機會。
潘金蓮讓西門慶收用春梅
龐春梅被調(diào)到金蓮房中不久,西門慶就央求金蓮答應(yīng)他收用春梅,金蓮很爽快,躲出去給了他機會。潘金蓮之所以如此,一則,用金蓮的話說就是“她又不是我的丫頭”(第10回),就是說不是自己帶來的,是西門慶家本有的。二則,金蓮初來乍到,她想要在西門府眾多妻妾中站穩(wěn)腳跟,還是要有個幫手的。
被西門慶收用后,潘金蓮便一力抬舉她起來,不讓她上鍋抹灶,只在房中鋪床疊被,遞茶水,衣服首飾揀心愛的與她,纏得兩只腳小小的。龐春梅與潘金蓮很快成為名為主仆,實為姐妹的一對搭檔,她們在西門府“混”得真可謂風(fēng)生水起。
潘金蓮醉鬧葡萄架
二人在西門府的“第一戰(zhàn)”便是“激打?qū)O雪娥”。孫雪娥是西門慶前妻陳氏帶來的丫鬟,后來成為第四房妾,前文已述,雪娥曾用刀背打過春梅,這或許是春梅在西門府的噩夢,作為上房里的丫鬟,她沒有反抗,也沒法反抗,因為月娘不大喜歡春梅。“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當春梅覺得自己有那個實力的時候(西門慶寵愛她,潘金蓮信任她),便要伺機報復(fù)。
一日,金蓮與春梅因事鬧了點別扭,春梅走到廚房捶臺拍凳。孫雪娥主管廚房事務(wù),看不過,半開玩笑地說道:“怪行貨子!想漢子便別處去想,怎的在這里硬氣?”就這一句話,惹惱了春梅,她暴跳起來回罵,走到前面添油加醋地告訴了金蓮。金蓮便趁西門慶讓春梅到廚房催早點的時候告訴他,雪娥欺負她們娘倆。西門慶便走到后邊廚房,對雪娥又打又罵,打得雪娥疼痛難忍,放聲大哭。
《金瓶梅》插圖·潘金蓮與孫雪娥
當西門慶在院中梳籠了李桂姐,貪戀桂姐姿色,約半月不曾回家。潘金蓮“青春未及三十歲,欲火難禁一丈高”,孤枕難眠,便勾搭上了小廝琴童。此事被孫雪娥、李嬌兒得知,便不顧月娘的反對,執(zhí)意要在西門慶面前告一狀。
西門慶得知此事,便立即審問琴童,將他打得皮開肉綻,小廝咬口不承認,被趕出西門府。回頭再來審問金蓮,金蓮當然也不能承認,即便是西門慶的鞭子打在身上也不能承認。這可是殺頭的罪過。西門慶見金蓮如此堅定,便也遲疑了,他想要個臺階下,于是便轉(zhuǎn)向春梅,說只要春梅說饒了她便饒了她。于是春梅便說沒有此事,讓西門慶不要聽別人的讒言,往自己頭上扣帽子。幾句話說得西門慶“一聲兒沒言語”,讓金蓮起來,和好如初。
春梅的這次救主行為,再一次贏得了金蓮的信任,二人的關(guān)系更加鐵了。潘金蓮醉鬧葡萄架(第27回),與西門慶合歡之事都不避春梅了。
曹涵美繪·西門慶與潘金蓮
小說寫春梅最為張狂的一次大概是第22回,教她彈唱的李銘(二房李嬌兒弟弟)不小心用手捏了她一下,被她千王八、萬王八罵出了西門府,西門慶得知后也不許李銘再上門來。春梅罵李銘,是在彰顯自己的正直高潔,也是在罵李嬌兒。
除了罵李銘顯示了春梅的英名,還有罵申二姐一回,這一回將矛頭直接指向了吳月娘。申二姐是西門慶請來在上房唱曲的,正月里,月娘等妻妾都出去吃請了,申二姐便在上房給吳大妗子與西門大姐唱曲兒,在前面李瓶兒房里聽郁大姐唱曲的春梅命令小廝讓申二姐來唱曲給她聽。申二姐沒去,便被春梅打罵一頓,連轎子也等不得,就回去了。這實際上就是得罪了吳月娘,畢竟吳大妗子在場,春梅愣是一點面子不給。
陳東有著《傲俾春梅》書影
吳神仙冰鑒定終身一回,西門慶讓妻妾都算了一卦,也讓身為丫鬟的春梅算了一卦。吳神仙說春梅日后必得貴夫而生子、必得富貴、戴珠冠。月娘還只是不信。
當西門慶死后,金蓮與西門慶女婿陳敬濟偷情,不巧被春梅撞見,金蓮便也把春梅拉下了水。春梅被月娘“磬身兒”趕出了西門府。
守備府的大娘子
被趕出西門府的春梅被賣進了守備府,守備周秀買來春梅圖生養(yǎng),春梅長得很漂亮,周守備很喜歡她,守備娘子死后便把春梅扶正做了正頭娘子,她給守備生了兒子,房里丫鬟、奶娘等一屋子服侍的。春梅終于應(yīng)驗了吳神仙的冰鑒,做了夫人,享受到了榮華富貴。
潘金蓮被武松殺死后,是春梅出錢讓人去收殮安葬的。她原本是想讓守備出錢把金蓮買進府里來,但是陰差陽錯,金蓮還是被武松殺死了。春梅大哭了幾場,金蓮可是她的好姐妹,是她在西門府里的依靠。
新版《水滸傳》武松殺嫂劇照
春梅到永福寺里祭奠金蓮,正好碰到了吳月娘等人。此時的春梅比昔時出落得長大身材,面如滿月,打扮得粉妝玉琢,頭上戴著冠兒,珠翠堆滿,鳳釵半卸,上穿大紅妝花襖,下著翠蘭縷金寬斕裙子,封著玎珰禁步,比昔不同許多。
她沒有對月娘表現(xiàn)出被磬身兒趕出來的仇恨,相反,她對月娘還是以禮相待。她給月娘的兒子孝哥一對金銀簪兒,給月娘與吳大妗子行了禮。后來又為月娘擺平了吳典恩,沒有讓月娘出丑。這些事情使月娘對春梅感恩戴德。
春梅重回西門府,游舊家池館,是去尋找她舊時的美好回憶。只可惜西門府已無往昔的繁華,那些曾經(jīng)蔥郁繁盛的花園,此時已青苔蛛絲遍布。今非昔比,滿目滄桑,春梅豈能不傷心。更使她傷心的是潘金蓮的房間,也曾是她的房間,此時連那張潘金蓮討好西門慶要來的床也沒有了。
陳全勝繪·春梅游舊家池館
既然西門府昔日的美好生活難以再尋到,那就尋找一些能夠令她回憶起舊時生活的人吧。譬如陳敬濟。春梅用盡辦法將陳敬濟弄到守備府,讓周守備出錢給敬濟開酒店,還讓他把敬濟的名字帶著,出外打了勝仗,也給敬濟掙了一份前程,還給敬濟娶了妻子。
這一切表面上都是那么的美好。但是,春梅內(nèi)心想的還是要與敬濟重續(xù)前緣,她想要的還是與敬濟的那份歡愛,只有這樣,或許還能勾起她對往昔生活的一點美好回憶。
這位守備府的大娘子,對吳月娘這位曾經(jīng)的“大娘”,那是彬彬有禮,但是對曾經(jīng)的死對頭孫雪娥卻是極盡摧殘之能事。雪娥跟來旺私奔,被官府捉住發(fā)賣,春梅買來讓她到廚房做飯,對其辱罵侮辱,以雪前恨。當春梅想讓敬濟進守備府的時候,便先要處理雪娥,以免被她認出敬濟來。春梅處理雪娥的辦法是把她賣進妓院。
《金瓶梅》插圖·孫雪娥受辱守備府
被賣進妓院的雪娥結(jié)識了守備府的張勝,當敬濟把這些告訴春梅的時候,春梅氣得發(fā)抖,她要讓守備處理掉張勝,沒想到,張勝聽到此話后便先下手為強,殺死了敬濟,春梅得以逃脫。
后來周守備戰(zhàn)死,敬濟也死了,春梅便沒有了任何精神寄托,剩下的只是感官享受,她勾搭上了家仆、十九歲的周義,常留他在香閣中,鎮(zhèn)日不出。朝來暮往,淫欲無度,生出骨蒸癆病癥(就是所謂的色癆),死于欲海。
蘭陵笑笑生把春梅寫得那么生動,那么鮮明。春梅性格中的矛盾之處也處理得那么到位,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春梅其狂,其傲、其知禮、其狠毒、其淫蕩,都是她的性格特點。她的這些特點的形成,與她意欲以“身為下賤”的出身達到“心比天高”的人生目標有關(guān)。她實現(xiàn)了她“心比天高”的人生目標,但卻死于不可壓制的欲望之海中,不亦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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