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試圖贊美,我贊美的是五十米落差的水晶
它既不是美國,也不是加拿大的
如果我熱愛,它就是祖國
如果我憂傷
它就是全部的淚水
面對美國與加拿大交界處的尼亞加拉瀑布,詩人以“當(dāng)然它是身體外的/也是邊境外的 ”起筆,其視角是與人爭辯的,然而省略了起因和過程。它暗示:詩人的內(nèi)心也有類似的瀑布。中間一節(jié)以一行長句獨立成段,形成了瀑布的外觀和氣勢,其視角改為自我審視,承認在大美面前無計贊美,但卻巧妙地以“五十米落差的水晶”素描了瀑布。最后一節(jié)以兩個假設(shè)嘠然而止,既以個人的視角放眼全球,又將心胸放大為天地。
全詩用筆簡約,手法靈活,大氣,境界高遠。
《詩言……》
鄧祖光說,詩不是宗教,但寫詩是一種修行。我也認為,寫詩類似參禪,是心靈自療的拓撲術(shù)。有人以為,詩歌可以擔(dān)當(dāng)天下重任,甚至推翻一個王朝,這就不止于天真了,而是可笑。自古以來,寫詩的人是誰?為何寫詩?想想就明白了——無非是讀書人的表達方式之一,必備的技藝而已。由此讀詩,就能讀出更多的趣味。正如讀者總想從詩中讀出微言大義,希望每個詩人都是杜甫,詩人也有權(quán)寫“無用”的事物,比如“美”。馬兆印的《下棋》造勢、騰挪、用典,煞有介事,收天下大亂于一枰,遣興而已:
越過楚界,我就封你巡疆大吏
將一半江湖系在紅纓槍上,讓你足踏異地
收拾舊山河,你要一步一個腳印
贏得鮮花,掌聲,小心美人用計
要在空曠的山頭摘取三丈白云
布迷魂陣,挖防空洞,施展騰挪閃轉(zhuǎn)
直搗黃龍府,我哼著滿江紅
賞你胡虜肉,一載功名塵與土
不戀人間是與非,下棋人,莫等凡心
悔之晚,一卒掀起狼煙亂
不要回頭,不能掛免戰(zhàn)牌
你現(xiàn)在不是兵,是我的元帥
是我多年馳騁沙場的影子,你要竭盡全力
遇河搭橋,逢山開路,以一抵萬
待我俘虜王后,楚歌熄滅
筆直的邊界線開滿桃花,你可以挑水
植草木,養(yǎng)活八千路云和月
詩取“過河卒”的視角,以王者的口吻進行戰(zhàn)前動員,戒之種種,許以若干,其實是自勉,因為那個過河卒“是我多年馳騁沙場的影子”。詩的架構(gòu)主要由岳家軍史實搭成,看似玩文字游戲,然而,戰(zhàn)場的生死之搏與職場的善惡之爭畢竟相通,更何況人生如棋,局內(nèi)的謀劃算計,難道不正是局外的生存智慧?下棋人的內(nèi)心也有一場戰(zhàn)爭,那是關(guān)乎人生得失的,稍不留神,“一卒掀起狼煙亂”。進取時謹慎,功成后退隱,詩所表達的處事哲學(xué)屬于東方文化,其遣詞造句顯示的技巧催生了意趣。
這樣的詩是寫給有幽默感和悟性的人讀的,與“文人畫”相對應(yīng),可以叫作“才子詩”。
《隱喻》
寫詩有兩種基本方式:其一是從事物中發(fā)現(xiàn)詩意,言此及彼;其二是有所思之后找對應(yīng)物加以表達,化抽象為具象。兩者都是形象思維。相比而言,后者更難寫,但能拓寬詩意的空間,是現(xiàn)代詩的拐點。納蘭容若的《遠方》寫的是一種禪思:對信仰的終極追求。顯然,這首詩先有了望遠之思,而后由遠方與路的關(guān)系凝結(jié)成鐘聲、落葉、火、水等意象群,圍繞著“寺院”這個核心意象,探索了岑寂的禪境。詩如下:
體內(nèi)有寺院的人,總在清晨敲響靈魂的
鐘聲。傳至遠方,然后
歸于岑寂。
落葉遮蓋了臺階和上升的道路。
我要在清掃之前
數(shù)算自己的不義、過犯
和罪愆
然后把落葉托付于火,把自己托付于水。
“體內(nèi)有寺院”,出語尖新、峭拔,隱喻人的自修、信仰,所謂家即道場,隨時可養(yǎng)心。由寺院自然引出鐘聲,因“敲響靈魂”而警醒。這是寫一個人的自覺。“傳至遠方,然后/歸于岑寂”——遠方是想要抵達的一種境界,有鐘聲而沒有回響而歸于岑寂,所以每天清晨要一再敲響靈魂之鐘。至此,詩已通過隱喻實現(xiàn)對“自覺信仰”的具象化。接著,由遠方引出“臺階和上升的道路”,認為鐘聲“歸于岑寂”,類似迷途受到了“落葉”般的遮蔽,于是決心清除它。在這里,落葉與“自己的不義、過犯和罪愆”疊加,“托付于火”,意味著徹底清靜,“把自己托付于水”,則意味著隨水賦形,去往遠方,抵達更高層次的岑寂——當(dāng)然,更高層次的信仰追求又開始了。上述的禪意,仍是通過隱喻加以具象化的。
隱喻讓詩具象化。具象,讓思維生動,有意味。
《軌跡》
現(xiàn)代詩人習(xí)慣于打破形象,以碎片的方式按內(nèi)在的邏輯重組,外在疏可走馬,內(nèi)在密不透風(fēng)。唐力的《木匠》以“劈開木柴”領(lǐng)起,至劈開“沉淪的肉體”止,詩人馳騁了一番,讀者所見卻只是紛繁的“彈跳”:
劈開木柴,救出秘密的火焰
劈開腐朽的木頭,救出送葬的人群,禮樂
挽歌的馬匹,白幡,傾斜的風(fēng)雨
劈開舊事,救出過去的歲月,往昔的力量
他光上身,兩塊胸肌像翕動的巖石
在相對著呼吸,談話,他高揚手臂
凌厲的斧頭劃過遼闊的大地——
劈開一座森林,挽救一山的鳥語花香
有如劈開銹蝕的鐘,救出不朽的青銅之聲
有如劈開詞典,救出優(yōu)秀的詞語
有如劈開淚水,救出愛和疼痛
最后他要和我一起使力,劈開這
沉淪的肉體,救出一道精神的閃電
在自由和夢想中飛翔
“劈開木柴,救出秘密的火焰”,真是神來之筆!“劈開”而后“救出”——靈感由此產(chǎn)生,即:以若干組前者與后者互為因果關(guān)系的事物串連成詩。在前一節(jié),“劈開”的對象從“木柴”到“腐朽的木頭”是順勢轉(zhuǎn)換的,續(xù)之“舊事、一座森林、銹蝕的鐘、詞典、淚水”,似不相干,而相對于“腐朽的木頭”而言,“舊事”是另一種死亡,救出“往昔的力量”才能“劈開一座森林”,如此看來,前四組的“劈開”是井然有序的。后三組“劈開”因為同是比喻而呈并列關(guān)系,但將“淚水”置于最后一句,別具匠心,可以引領(lǐng)后一節(jié),整首詩就有了由物質(zhì)世界向精神領(lǐng)域提升的軌跡。
如何在表面上富于機巧地構(gòu)成更多的關(guān)聯(lián),是這類詩歌讓人悅讀的關(guān)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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