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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姥姥打電話

曾有段時間，不敢給姥姥打電話，怕她哭——哭她苦命的大閨女（我媽媽），哭沒福氣的小女兒（我小姨），哭她可憐的外甥女，沒爸沒媽啦……她在電話里一遍遍叨嘮她的夜走得太慢太慢，哭了醒，醒了哭，天還是不亮——那樣黑，那樣長，多少顆眼淚才能洗刷出一個清亮亮的黎明？

唉！聽得這邊拿手機(jī)的手竟自顫抖起來，眼前的春天在淚光中搖搖晃晃，終至模糊一片，暈出了一坨紅綠黃……只好掛了電話——不知電話那頭，白發(fā)皺紋里，姥姥的眼淚是怎樣悄悄地綻放又枯萎？淚花中坍塌的世界又會跌落下多少個碎片？

終放心不下，再次撥響了電話，姥姥已平靜了不少。她自顧自地在那頭講著她的日子：哪個姨去看她了，買了幾件綿綢衣裳；哪個表弟結(jié)婚了，擺了多少桌流水席；久別的舅老爺怎樣的親熱，看上去沒怎么變樣兒……講著講著會突然停下來，仿佛哪一月哪一日的事兒沒有碼放整齊，需要撫一撫，疊一疊。靜默中歸置日子的姥 姥會是怎樣的樣子？默默地看著滿院子的夕陽，還是碎碎地邁著小腳，邊從頭上摘下藍(lán)白格格的毛巾？院子里的豆角秧竄得老高了吧？荊芥的香味是不是彌漫了整個院子？茄子掛鈕兒了吧，黃瓜是不是蕩起了秋千，綠色的螞蚱也許正從莧菜的葉子上起飛……

忽聽得姥姥“噢呿”一聲，回過神來。說一群麻雀看院子里沒人，落在了剛坐果兒的桃樹上！我才驚覺，無盡的光陰在姥姥的念叨里，已經(jīng)箭一般掠過，那個神秘的射手，卻不知身藏何處。

姥姥說，老啦，剛剛想起一碼事兒，話到嘴邊，給忘了——一年不如一年了。姥姥順口講著從前自個兒的好眼好記性，講著她做姑娘的時候，怎樣用煮熟的蛋清洗臉——粉嘟嘟的喲，講著她的哥哥怎樣去了黃埔軍校，后來又怎樣留在了大西北……姥姥講著六零年的大饑荒，我幼小的舅舅雙腿都站不起來，許多人的腳面，一摁一個坑……講我們小時候，怎樣地?zé)沽嗣扪?，唬得哇哇哭；講著她有年趕廟會，吃的豌豆糕，糯糯甜甜真新鮮……姥姥的話像搖著紡車似的，一根線扯出來，沒完沒了。

我后悔著不該再次撥打電話，忍不住說：“姥，您已經(jīng)講過幾十遍了。” 姥姥再次沉默了下來，而我也在兒子的呵欠聲里，急急地告訴姥姥，我不得不掛電話了。

之后許久，我總也不愿打電話——怕她絮叨?？墒?，姥姥的電話卻追過來了。姥姥喊著我們姊妹的名字：“你們啥時候回來呀？”我解釋，邊工作邊帶孩子，這么遠(yuǎn)，回去哪里有那么容易。

姥姥嘆口氣：“那就隔不長打個電話吧，打你舅的手機(jī)。我有點(diǎn)兒話跟誰說呢？”言語之中的寂寞，仿佛一個大院子里一棵孤零零的樹。我卻像遷徙到遠(yuǎn)方的鳥兒，沉默著，盤算著歸期。姥姥說：“你總得回來給你爸媽燒紙吧?！薄牙涯睦镏溃颐看位剜l(xiāng)，眼見得人去房空，總也禁不住一場淚，一場病。嘴巴上愈加支支吾吾，說不出痛快話。姥姥略帶失望地掛了電話。

姥姥盼望的團(tuán)聚，最終還是落在了電話上：除夕打電話拜年，清明打電話詢問，中秋打電話問候，講著我滴溜溜的“陀螺忙”……姥姥聽著，嘆氣：瞧，離你遠(yuǎn)，也沒法幫把手……

又一年的除夕，姥姥的電話竟無人應(yīng)答，我們心里惶惶然。輾轉(zhuǎn)若干個電話后才知，姥姥暈倒了，正在醫(yī)院救治。直到幾個小時后，電話里傳來姥姥細(xì)弱的聲音“血糖高，不礙事”，大家的心才慢慢放回肚子里。出院后的姥姥，性情大變，一接電話就笑，也不愛叨嘮了——仿佛一夜之間那些折疊在皺紋里的陳年舊事全被風(fēng)吹散了，或許是時光憐她太累，悄悄收走了姥姥所有的哀傷。

自打舅舅家安了網(wǎng)線，和姥姥的“電話煲”就改成視頻聊天了。一打照面，姥姥就笑，眼睛里滿是嬰兒的好奇，夸著現(xiàn)在的人真能，“千里眼”“順風(fēng)耳”成真的了。姥姥笑著聽我講北京的擁堵和忙碌，聽她重外孫的糗事，聽她重外孫一遍一遍喊著“太姥姥”，拿著番茄逗他往手機(jī)里鉆……姥姥的笑孩子一樣燦爛。明亮的笑聲里，我還是覺出了姥姥的異樣：愛忘事，愛走神，還老打岔——哪里是當(dāng)年敏捷能干的姥姥呢。

有次，我夸姥姥像畫里的老壽星。她竟茫然轉(zhuǎn)臉看舅舅：“我聽不清?！薄袄牙?！”我大聲喊，也讓兒子幫著喊。姥姥那邊鏡頭亂晃，畫面定格在姥姥花白的頭頂上。聽見姥姥疑惑地問：“誰？……”

 “姥，我，老大?！?/span>

舅舅大聲重復(fù)了一遍，姥姥說：“好！回來就好……你在哪呢？”

我喊道：“北京！”

姥姥問舅舅：“回來了嗎？”舅舅高聲說沒有。

姥姥說：“咋不回來呀？”

我再次解釋，太忙了，回去的票也緊張。舅舅亮起嗓門翻譯給姥姥。姥姥說：“回來吔，回來說說話。”聲音綿綿的，像是乞求：“我耳朵聾，眼睛也要瞎了……回來吧，不要等到我死了，哭死也說不成話了。”

摩挲著手機(jī)，眼睛有些模糊，耳邊卻還是姥姥纖細(xì)的喃喃聲：“回來吧，咱娘兒幾個說說話……”金色的手機(jī)，蜷伏在手心里，像一束陽光，靜靜地望著我——它收藏了我和姥姥千里相望的多少日子。我用它告訴過姥姥我們姐妹結(jié)婚生子的消息，告訴她媽媽去世的時刻，告訴她總有一天會帶著重外孫去看她……可是我的姥姥，她看不清，也聽不清了！

淚目中，多少年前，打電話逗姥姥的場景又真切如初：

電話通了。是姥姥細(xì)軟的聲音，有人捏著鼻子喊了聲“喂”。姥姥不知道是三姊妹中的哪一個：“小花？”

沒人應(yīng)。

“小芳？小娟？”

我們“哄”地笑了。電話轉(zhuǎn)到了小姨手上。姥姥很驚奇：“你們在哪？”

媽媽解下圍裙嗔怪地奪過手機(jī)，像舉著塊板磚，在院子里尋信號。媽媽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姥姥，我們在小姨家，明天一起去看她。姥姥高興起來：“都來，來了熱鬧！”

正是麥季，姥姥家的麥子攤晾在院子里如同黃金的地毯。姥姥穿著斜襟褂子，走出來，手里端著五月的鮮桃…… 

像是和挾持姥姥的時光賽跑，我抹干淚，當(dāng)即對姥姥說：“等著，暑假回去看您！”舅舅大聲傳達(dá)，姥姥聽見了，笑了：“好，好好……”姥姥一口氣說了幾十個好。

 2018年4月21日

編輯 齊濼

【2018征稿】咱爸咱媽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