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11年,執(zhí)政長達二十七年的秦惠王不幸去世,時年四十六歲。秦惠王名駟,十九歲即位當(dāng)年,就殺死了對秦國作出巨大貢獻的商鞅;執(zhí)政十三年后,又在張儀輔佐下,追隨東周潮流,改號稱王。在他一生中,北伐義渠,西平巴蜀,東出崤函,南下商於,為秦最終統(tǒng)一天下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
對山東六國而言,秦惠王去世意味著一位強大對手就此倒下,心中難免暗自慶幸??蓪τ行┤藖碚f,秦惠王去世卻意味著一場巨大的危機。在這些人當(dāng)中,感受最為深刻的莫過于張儀。
秦惠王雖然殺死了秦國最大的功臣商鞅,卻對以權(quán)變聞名于世的張儀異常信任。繼位后,正是仰仗張儀的連橫之術(shù),秦惠王成功地率秦國踏出了崤函天險;張儀擔(dān)任相國后,又推動秦國稱王;后來張儀還將楚懷王騙得團團轉(zhuǎn),間接令楚失去漢中之地,從此再也無力與秦國相抗衡;在魏、齊出現(xiàn)了聯(lián)合抗秦跡象之時,張儀又主動回到魏國以混亂山東六國的合縱企圖……。
可以說,是秦惠王與張儀的緊密配合、彼此相得益彰,秦國才能在商鞅變法后取得如此迅猛的大發(fā)展。
然而,張儀入秦后一直都是利益當(dāng)先,無視道德與義理,也替他招來了不少罵名。新繼位的秦武王,就極為討厭張儀這種作派,明顯對他有些冷淡。不單是秦武王,秦國大臣很多也都看不慣張儀為人。所以秦惠王死后,有關(guān)張儀的閑言碎語就悄悄多了起來。
得知張儀處境不妙,最為興奮的人莫過于公孫衍。當(dāng)年公孫衍在秦國斗不過張儀,被迫回到了魏國;現(xiàn)在秦惠王一死,公孫衍頓感機會來臨,想趁機對張儀落井下石。為此,公孫衍立刻與秦國故舊聯(lián)系,商討此事。故人李仇就向公孫衍建議:“您不如從魏國召回甘茂,從韓國召回公孫顯,并重新起用賦閑的樗里疾;這三個人都是張儀的仇人,您如能讓他們回秦出仕,那么諸侯們自然就知道秦國無張儀容身之地了!”
最大后臺一倒,張儀周邊頓時全變成了敵人。以權(quán)變聞名于世的張儀,怎么會如此不受歡迎?
秦武王繼位后,最大的心愿就是“通三川,窺周室”。為達成心愿,他特地任命下蔡人甘茂為右丞相??刹磺?,早在十余年前,張儀就意外地與甘茂結(jié)下了梁子。當(dāng)年公孫衍為贏得魏惠王信任,聯(lián)手張儀陷害史舉,迫使史舉灰溜溜地離開了魏國。史舉可不是一般人,恰好就是甘茂的老師。秦武王一上臺就這么重用甘茂,張儀心里肯定是不痛快。
很快,張儀就迎來了與甘茂的第一次交鋒。
秦惠王死后,張儀一直想推動秦國把漢中還給楚國。當(dāng)年張儀多次欺騙楚懷王,間接導(dǎo)致楚國失去了漢中之地,這讓楚人對他恨之入骨。如今秦國新王明顯的冷遇,這讓張儀深感秦國已非久留之地。推動漢中歸還給楚國,張儀就能改善與楚人的關(guān)系,自己將來也就多了條后路。
于是,張儀對秦武王說:“占有漢中,不過是個禍害。這就好比樹種得不是地方,別人必定要砍伐它;家中有不合適宜的財物,必定會帶來災(zāi)難?,F(xiàn)在漢中之南明顯更有利于楚國,那么它必然會是秦國的累贅?!比缃袂鼗萃鮿偹?,秦國大局不太穩(wěn)固,張儀是想以此來勸說秦武王與楚國交好。可張儀這話明顯言不由衷:當(dāng)年他以商於之地六百里將楚懷王騙得團團轉(zhuǎn)時,有沒想過“家有不宜之財”的問題?
張儀這么說,甘茂卻竭力反對:“土地廣大,這類憂慮自然就多!秦國剛有禍亂,大王您就割讓漢中來求和,楚國也必定會背離天下諸侯來與大王親善。可大王今天拿出漢中向楚國求和,那么萬一再有什么亂子時,大王您又拿什么去與楚國交易呢?”國家一有困難就要獻土求和,秦國土地不得早晚送完了嗎?
甘茂一開口,秦武王二話不說,立刻就否定了張儀的建議。眼見秦武王不再信任自己,張儀無可奈何,主動請求離開秦國,回魏國去了。
甘茂反對張儀,有多大程度上是替老師史舉出氣?這確實無從考證了。但以甘茂與張儀勢同水火的狀態(tài)來看,不可能一點都沒受到自己老師的影響。
不僅僅是甘茂、公孫衍等少數(shù)人,在秦國看不慣張儀的還大有人在。
剛到秦國時,為穩(wěn)固自身地位,張儀經(jīng)常玩弄各種手段,與眾多秦國大臣都因此而有了過節(jié)。這其中,在秦國聲望甚高的樗里疾也成了張儀攻擊的對象。
樗里疾是秦惠王異母弟,母親是韓女。在東周其他諸侯國,公子或王子多多少少都能得到塊封地,足以安享一生??稍谇貒?,商鞅變法之時就明確提出,任何人、哪怕出身再高貴,如果沒有戰(zhàn)功都“不得為屬籍”!因此,即便是“公子”,樗里疾也毅然決然地踏入了軍營,走上戰(zhàn)場以掙得軍功。
秦惠王十一年時,樗里疾以右更的爵位率兵攻占了曲沃(《史記·六國年表》);秦惠王二十五年,樗里疾率兵攻打趙國,攻占了藺(今黃河晉陜峽谷兩岸);秦惠王二十六年,樗里疾助魏章攻楚,奪取了漢中,因此而獲得了封君的爵位。
雖然出身高貴,樗里疾卻是憑借自身戰(zhàn)功,一步步登上了高位。因為樗里疾滑稽多智、戰(zhàn)功彪炳,秦人都尊稱他為“智囊”。
與這么一位才能出眾的公族人士共事,張儀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了威脅。為此,張儀想盡辦法地要陷害樗里疾。
曾有一次,張儀假裝很尊重樗里疾,讓他出使楚國。暗地里,張儀卻讓楚懷王出面,請秦惠王用樗里疾為相國。趁著樗里疾不在國內(nèi),張儀趕緊對秦惠王說:“尊重樗里疾讓他出使楚國,是為了秦、楚兩國交好。現(xiàn)在他人在楚國,楚王還為他請相國之位,我聽說他曾對楚王說:'大王想張儀在秦國舉步維艱嗎?請讓我來幫您吧!’楚王為籠絡(luò)他,所以才為他請求相國之位。如果大王聽從楚王之請,那么樗里疾一定會以秦國來侍奉楚王!”
雖然是親兄弟,可秦惠王與樗里疾畢竟不是同母所生。樗里疾太過能干,早就讓秦惠王感受到些許威脅。聽到張儀這么一說,秦惠王順勢就大發(fā)雷霆,立即撤除這位弟弟的一切職位,讓他回到封國賦閑去了!直到秦武王繼位后,樗里疾才得以洗去冤屈,回來擔(dān)任左丞相。
為了爭權(quán)奪利,張儀不惜捏造是非來陷害秦國公族,秦惠王死后,知道真相的秦人還能容忍他嗎?
秦惠王沒死前,張儀可謂是“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凡是與張儀作對之人,在秦國都難有容身之處。不過,也有一人,雖然屢次遭張儀陷害,卻每次都能安然脫身。這位有些神奇的人物不是別人,正是陳軫。
陳軫也以縱橫之術(shù)聞名于世,來秦國出仕后,自然被張儀視作潛在競爭對手,多次在秦惠王面前詆毀他。
有次,張儀對秦惠王說:“陳軫常年奔走在秦、楚之間,現(xiàn)在楚、秦交惡,楚人卻對陳軫個人極為友好,可見陳軫只是為了自己而不為秦國了。如今陳軫想離開秦國到楚國去,大王您不應(yīng)該考察一下這事嗎?”
秦惠王聽了,命人立即找來陳軫,當(dāng)面質(zhì)問他:“我聽說您想離開秦國到楚國去,有這事嗎?”
陳軫毫不含糊,答道:“是的?!?/p>
秦惠王臉色一變,語氣立即凝重起來:“張儀說的話果然是真的!”
陳軫卻淡定得很,答道:“不但是張儀知道,隨便一個路人都知道我要去楚國!”
稍稍停頓了會,陳軫繼續(xù)說:“孝己敬愛他的父親,以致天下父母都想讓他做兒子;伍子胥忠于他的國君,以致天下國君都想讓他做臣子;能賣到鄰里的仆妾,是個好仆妾;被休的妻子能嫁到鄉(xiāng)里的,是位好女子。我如果不忠于大王您,那楚人憑什么會認為我為人忠貞呢?忠于大王您的大臣將被拋棄,我不去楚國還能到哪里去呢?”
孝己,是商王高宗戊丁之子,以孝行聞名天下;伍子胥輔佐吳王闔閭、夫差,因盡忠而死;仆妾能賣到近鄰,證明這個仆妾的勤快與忠誠得到了近鄰認可;二婚女子能再嫁到鄉(xiāng)里,證明同鄉(xiāng)人都知道這位女子賢惠而守婦道。陳軫舉出這四個例子來說明自己的忠心,這讓秦惠王大為感慨,馬上就阻止了陳軫離開秦國。
多次遭到陷害后,這讓陳軫也對張儀恨之入骨。后來為了報復(fù),陳軫不惜聯(lián)合在魏國的公孫衍來與張儀作對,致使張儀回魏國臥底的計劃幾乎一無所成。以此而言,張儀之所以沒能為秦國作出更多貢獻,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他樹敵太多!
人生得意時,誰都想像范睢一樣,快意恩仇;可輪到失意時,又有幾人能像范睢一樣,進退自如?在親信鄭平安與王稽先后出事后,范睢能及時激流勇退而得善終,算得上是一位識時務(wù)的俊杰??呻[退后一年范睢就不幸去世,誰又知道他這一年間承受了多大壓力?
張儀也一樣。
因為四處樹敵,秦惠王一死,張儀的政治根基也就徹底動搖了。在看出秦武王明顯不喜歡自己后,張儀迅速為自己找了條后路,回魏國去了。能夠狡兔三窟,看來張儀也是位進退自如的識時務(wù)俊杰。可回魏才一年,張儀也不幸去世了——如此看來,退隱后張儀會過得舒心嗎?這一年來諸多政敵都在秦國重新執(zhí)政,而魏國又幾乎聽命于秦,恐怕此時張儀能睡個安穩(wěn)覺就算是燒高香了!
從公,四處樹敵讓張儀仕途難得更進一步;從私,四處樹敵又讓張儀晚年難得安心之所。失意之余,張儀有沒有后悔過自己當(dāng)初的所作所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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