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明曾經(jīng)給自己定義了兩個身份：良民和戲子。
他努力做好了這兩個角色。
于良民，他徘徊在名利場的邊緣，修身養(yǎng)性，守住君子品格。
于戲子，他下了十足的功夫，成為「演戲教科書」，站在金字塔的塔尖。
他從不迎合虛偽。真實，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底色。
世人多媚骨，唯有君如故。
66歲的陳道明上熱搜了，因為罵人。作為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主席，陳道明狠批流量明星，稱他們不屬于文藝界，是流量界里包裝炒作出來的“塑料演員”。
“他們看上去在我們這行活動，但實際上對行業(yè)危害不小，還影響了很多優(yōu)秀創(chuàng)作者的聲譽?！?/p>
輿論也分成兩派。一派站陳道明：天下苦流量明星久矣。一派嘲弄“老戲骨”：老戲骨就干干凈凈嗎？他們不也是從流量走過來的？
事實上，陳道明的發(fā)聲，正是因為他有著30年來的演藝經(jīng)歷。他見證過上世紀(jì)60年代的純樸、80年代的創(chuàng)新，也目睹消費主義對影視行業(yè)的步步侵蝕。他直指影視界從“一個八股”走向“另一個八股”。
“過去還有一點風(fēng)骨、一點孤傲，還有一點竹節(jié)精神，現(xiàn)在全部被錢同化了?！彼已愿遗活櫱槊娴卮疗蒲菟嚾Φ奶摳?，言辭尖銳。他懷念過去的文藝界，“我不喜歡娛樂界?！?/p>
說實話，他原本不必如此。早年間，他以“邊緣人士”的姿態(tài)，在名利場中斡旋。他身上永遠(yuǎn)帶著距離感，彬彬有禮?，F(xiàn)在，他甘愿站在娛樂圈的屋檐上，鳴憂報喪。他要做那個戳穿皇帝新衣的人。
陳道明原本就是不愛往人群中走的人。他早知道，人有人的命，戲有戲的命。
幼年，他便見證父親的命運多舛。父親是一名知識分子，畢業(yè)于燕京大學(xué)，和冰心在同一所學(xué)校。他當(dāng)過天津美國救濟總署翻譯，一直在大學(xué)教書，直到遇上文革的浪潮。父子的命運充滿了戲劇性。
陳道明進(jìn)入演藝圈，也是一個意外。
為了躲避上山下鄉(xiāng)，有個城里的飯碗，陳道明不得已報考了天津人藝話劇團(tuán)。他本想考舞美隊，結(jié)果到了那，面試?yán)蠋熞娝菔莞吒邆€兒，面目清秀，讓他去報演員隊。陳道明也沒準(zhǔn)備，上去念了一通《毛澤東語錄》，就糊里糊涂進(jìn)去了。
年輕時的陳道明（左）
陳道明入這行，父親是不支持的，那時代的演員被叫成“戲子”。他也覺得自己入錯了行。后憶及此事，陳道明說：“那個年代的父母看不起這個職業(yè)。現(xiàn)在父母都把小孩往里頭塞，因為它變成了一條通往名利場的捷徑。過去年輕的演員們急著改面孔，現(xiàn)在又流行改名字了，惟一的目的就是怎么能夠明天就成名，是非、過程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p>
他拿著一個主角兒版本的開頭，卻演了七年的龍?zhí)住?/p>
這七年，他上場演匪兵，下場演偽軍，這場演特務(wù)，那場演八路，一句臺詞也沒有。陳道明也不抱怨，主角和配角拿著差不多的工資，都是“鐵飯碗”。
他拍電影《一個和八個》時，大伙兒就在水庫邊，曬太陽曬了一個月，什么也沒干。
那時，演藝圈還沒有被赤裸裸的欲望占據(jù)，沒有被金錢裹挾著快步向前。
《一個和八個》劇照 陳道明
再后來，他遇上了《末代皇帝》，演青年溥儀。沾上戲，他就是拼命的。他每天就從東城，騎自行車跑到西城，三十多集的電視劇，拍了4年。他用這些時間鉆研劇本，打磨演技。
拍完第一部電視劇，他就拿下了金鷹獎最佳男演員和飛天獎優(yōu)秀男主角，一炮而紅。
那一年，他34歲，風(fēng)華正茂。
《末代皇帝》劇照 陳道明
而電視劇《圍城》，十集拍了一百天。書生方鴻漸這個角色，導(dǎo)演黃蜀芹第一個就想到陳道明?！八砩嫌蟹N傲骨，是知識分子的風(fēng)骨。”然而，導(dǎo)演三顧茅廬，陳道明還是拒絕了。拒絕的原因，不是嫌，而是怯。他擔(dān)心自己學(xué)不出方鴻漸的上?？谝簦媚蟛蛔〗巧奈兜?，“別到時候毀了戲”。
事實證明，黃蜀芹的堅持是對的。陳道明把方鴻漸這個角色刻畫得入木三分，錢鐘書特意給陳道明寄了一封信，說陳讓他看見了一個活的方鴻漸。“我不是一個勤奮的人，對人生的設(shè)計感極差。
大家都在齊步走的時候，我可能就在那兒散步走。”陳道明說。
《圍城》劇照陳道明（左）呂麗萍（右）
陳道明和馮小剛是多年好友。
馮說，他是一個清高得只肯在戲里低頭的人。他打趣道，陳道明和葛優(yōu)性格上的差異。如若二人違章被攔下，葛必定先摸著腦袋，嘿嘿笑兩聲，一臉歉疚，“哥們兒認(rèn)栽”，博得警察憐愛，有盤旋余地。而陳必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結(jié)果可料。
事實如此。一次，在劇組開機發(fā)布會上，眾人都在夸戲好，做足宣傳。投資方希望陳道明也說點好話，陳道明臉色一沉：“戲怎么樣，沒拍怎么知道！”記者拿爛片問他觀后感，他也直言不諱：“這些劇能面世，是導(dǎo)演腦子完全進(jìn)水了?！?/p>
更為著名的是，那次京圈文藝大佬的夜宴。
2018年正月初一，大佬齊聚一堂。馮小剛喝多了，拉著《芳華》女主角苗苗，讓她當(dāng)眾表演一段獨舞，以說明為何選她當(dāng)女主角。
苗苗因沒有準(zhǔn)備，稍顯尷尬。
眾人中，只有陳道明出來解圍：“第一，人家丫頭，作為演員，不便跳這個舞；其次，人家穿著高跟鞋，不方便?！比杂腥似鸷澹骸氨葎澅葎澗托?。”
一向儒雅的陳道明突然站起來，語氣強硬：“你他媽沒看過跳舞啊！”
故事的后半段，苗苗還是脫鞋跳了舞，陳道明給了老友臺階下?！督q花》歌聲縈繞，苗苗獻(xiàn)舞，陳道明作配，親自給苗苗彈鋼琴伴奏，女歌唱家張燕伴唱。
這一刻，沒有誰為誰助興，誰被誰消費，他們都是平等的表演者。也正是因為這樣的處世智慧和人格魅力，才讓他成為圈中人人敬重的大哥。
其實，陳道明并不總是如此自矜，他也有覺得“世界都圍著自己轉(zhuǎn)”的時候。
剛拍完《圍城》，他在名利場中迷了眼，浮躁了一段時間。但是與錢鐘書的交往，讓他登時清醒過來。錢老先生家中，幾乎看不見什么電器，唯有一臺噗噗作響的藥鍋子，藥香書香彌漫。他感覺到，一種真實的從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特可憐，在學(xué)問面前，自己狗屁不是?！备赣H的去世，更是加劇他對演藝生涯的懷疑。
那段時間，他一度厭惡演戲，半隱退了，什么戲都不接。他總想起，父親跟他說要重學(xué)問，重修養(yǎng)，不看好這份職業(yè)。他看到了行業(yè)的問題，卻也改變不了。他讓自己遠(yuǎn)離人群，放逐到邊緣。他不愿隨波逐流，不妥協(xié)，不拍抗日神劇和偽歷史劇，給多少錢都不拍。“我無奈于世界，但我爭取讓這個世界也無奈于我?！?/p>
后來，他常以“戲子”自居，因為他知曉行業(yè)的弊病，他切實體會過這一切：
“這是一種機會主義的職業(yè)。當(dāng)他什么都不是的時候，便低眉垂眼，四處求人；一旦紅了，立刻不知道天高地厚。張狂、輕浮是中國演藝界的一大惡習(xí)，一種非常幼稚小兒科的思想水準(zhǔn)?！?/p>
不知從何時起，江湖總有傳言，陳道明是“戲霸”。傳言里，他拍戲愛改戲，罵得青年演員抬不起頭，片酬天價。
的確，許多當(dāng)紅小生和他拍戲前，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設(shè)。拍《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時，陳道明演江一燕的父親。拍了一上午，江一燕就是進(jìn)入不了角色。陳道明不留情面，劈頭蓋臉一頓罵，把江一燕訓(xùn)哭：“入戲你懂不懂啊，你是周蒙這個角色，別把自己當(dāng)中戲?qū)W生！”
《無處安放的青春》劇照陳道明（左）江一燕（右）
拍《康熙王朝》的時候，大阿哥胤禔（yìn tí）西征，因行事魯莽，生生被俘，顏面無存。逃回來后，他謊稱是被大水沖走。陳道明演康熙，勃然大怒，扇了胤禔一巴掌。胤禔懵了，導(dǎo)演也怔住了，劇本里沒有“打人”這出戲。陳道明又讓胤禔過來，再給了他一拳。
這還不算，拍撤三藩的那場戲，陳道明不由分說，一碗茶潑到索額圖的臉上。后來，記者把這些事全抖摟在他面前，他只說：“如果演員很在意這事，我得說聲對不起，如果我要是在戲里突然被打一巴掌，我不覺得什么詫異?！?/p>
聽著像是在說大話，但陳道明確實是言行合一。他拍戲從不遲到，也不早退。他和李誠儒拍《冬至》，李本來想裝裝樣子，陳讓他別留情面，一開拍，陳被扇得倒向了墻面。
戲好，一條過了。他演馮小剛導(dǎo)的《一地雞毛》里左右逢源的小職員。馮擔(dān)心他還是“皇上微服私訪”的架勢，然而他渾然一變，真成了殷勤周到、邋里邋遢的小人物。
鏡頭外，他見人也是點頭哈腰，萬事有商量，脾氣極好。
戲拍完，他又回到了“老道”的本來面目。
《一地雞毛》劇照 陳道明
在電影《歸來》的發(fā)布會上，記者問他：和鞏俐飆戲，有沒有覺得特別過癮？陳道明反問：“什么是飆戲？沒聽過'飆戲’，是比誰演得好嗎？我們沒有'飆戲’，就是合作?！?/p>
在陳道明看來，好的演員是相互成就。
因為他的訓(xùn)導(dǎo)，江一燕把周蒙演得深入人心，因該劇一炮而紅，人人都記住了這個清淡如菊的蒙蒙。
《康熙王朝》的那兩場加戲成為經(jīng)典，保留了帝王威嚴(yán)下的真實和鮮活。他對自己的要求更高。導(dǎo)演可以無限拍，他可以無限次重來。
同樣的情景，陳道明要給導(dǎo)演拍幾個不同的狀態(tài)。有時導(dǎo)演都說行了，陳道明還是要“再來一條”。他不想給劇里的人物留下遺憾。他還想跟年輕演員偷師。
和馬伊琍拍《我的前半生》的時候，沒有他的戲，他也不離開，就在旁邊看，想學(xué)年輕一代的表演方式。
他和馬伊琍說：“我們那個時候的表演帶有那個年代的痕跡，我來看你們正當(dāng)年的人，是怎么演戲的，我來學(xué)?！彼摹鞍浴?，其實是“癡”。
對劇癡，對角色癡，對演戲癡。他認(rèn)為，表演最根本的問題在于真誠?！叭绻X得它是負(fù)面的，那我希望你也變成這樣認(rèn)真的霸，我相信你的工作會更優(yōu)秀?！?/p>
《我的前半生》劇照陳道明（左）
演戲豐富的人，總是有一套慣用的演戲模式，演什么都像自己。而陳道明一直在追求的是，在戲里認(rèn)不出他來。他不愿把演戲做成“刻模子”，而是要尋求新鮮感，不被框住。
“我知道自己要怎么做，就是不要往自己舒服的那方面來?！薄斑@個行業(yè)對我最大的誘惑力就是它的不確定。讓我照著走三步，然后往左走半步，再往前挪兩步，那我就不干了?！?/p>
遇到喜歡的本子，他可以不要片酬。
知道馮小剛要拍《唐山大地震》，他跑過去，主動說要演軍人的角色，分文不取。
《唐山大地震》劇照
后來，陳道明遇上北京人藝的話劇《喜劇的憂傷》，本子極好，演對手戲的是何冰。一臺戲，兩個演員，“一個镚兒子不要”。那會，他已經(jīng)闊別話劇舞臺30年了。一個半月的時間，他把整個劇本背了下來，還是忐忑不已。
“面對一千觀眾，不可造次”。陳道明就是這么一人。幾年前，他跟一個記者說：自己從未說過熱愛演戲，只是把它當(dāng)成生活的一部分。
但是，不愛戲，怎么會對自己苛刻如此？
不愛戲，又何苦零片酬，接下好幾部戲？
不愛戲，又何來踱步斟酌，只為推敲一個動作、一個眼神？
他很少上綜藝，卻愿意零片酬去《一年級》教學(xué)生表演。他親自示范，沒有咄咄逼人的架勢，幾句點撥讓人茅塞頓開。
節(jié)目里，他問演小品的一個學(xué)生，演的是什么？女學(xué)生答：中年婦女。他又追問：是做什么的？女生搖了搖頭，說不知道職業(yè)。他教孩子們，表演不能靠想象，要體驗共情。
“好的表演不是教出來的，而是帶出來的。產(chǎn)生真實的體驗，包括生理反應(yīng)，就叫帶?！?/p>
他也罵過沒出息的演員。
“有些演員，動不動就在哪摔傷了，在哪掉水里了！你的職業(yè)是這個，你應(yīng)該吃這樣的苦！”
他知道，資本炒短線、賺熱錢，把觀眾當(dāng)韭菜，娛樂當(dāng)?shù)?。他也批評過古裝劇導(dǎo)演只重顏值，不重演技，“怎么能夠把美學(xué)的觀點理解得這么膚淺？是誰帶的這條道？這就是文化的退步。”
他也有自己的態(tài)度。
在一檔文化類的節(jié)目《傳承者》里，幾十個山西孩子表演了稷山高臺花鼓。幾位青年評論員頗有微詞。
“傳統(tǒng)文化節(jié)目形式?jīng)]有變化，沒有創(chuàng)新。”
“人這么多，找不到焦點，不知道能看誰?！?/p>
臺上的孩子和老師快哭了，陳道明罕見地在節(jié)目里發(fā)怒?！叭后w性節(jié)目就是需要整齊劃一的。儀仗隊，你體現(xiàn)個性行嗎？這么多人，要做成一個制式的動作，是很難的。”
“你們可能有很高的知識，但是對于我們傳承的文化，你們連基本的常識都沒有。因為你們沒看過，你們就否定了它的存在。我反對這個?！?/p>
陳道明在節(jié)目里怒斥青年評委“沒有常識”陳道明愛讀魯迅的雜文，他喜歡魯迅針砭時弊的直率。他潛下心來，讀書寫字彈琴，沒事就做做面人，給妻子縫制皮包。麻將他也打得極好，總給人說，自己拿了1998年的全國麻將冠軍。
電影人周黎明說，他活成了“陳釀”。陳道明說自己“無用方得從容”。在他演繹的眾多形象中，電影《歸來》中的陸焉識和他最為接近。
電影里，這個被文革沖擊的知識分子，能夠做的，就是對著愛人和兒女，堅守住自己的生活，固守本心。他習(xí)慣給自己的角色畫像。給陸焉識畫的那幅畫，像極了他自己的父親，一張常常嘆息的、戴著同樣圓框眼鏡的臉。
《歸來》陸焉識
陳道明漸漸活成了父親的樣子。一個把修養(yǎng)刻在骨子里的男人，一個站在邊緣位置、關(guān)心行業(yè)問題的知識分子。他表演過的那些角色，總是在他的性格中留下一些相似的片段。《康熙王朝》里，他即興加了一部分內(nèi)容在怒斥群臣的臺詞里，后來成了國劇里的“高光時刻”。
如今結(jié)合陳道明對影視行業(yè)的鼓與呼再來看，也別有一番意味：他們爛了，朕心要碎了。
祖宗把江山交到朕的手里，卻搞成了這個樣子，朕是痛心疾首。朕已經(jīng)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了，老想著和大伙兒說些什么，可是話總得有個頭哇，想來想去只有四個字（正大光明）。這四個字，說說容易阿，身體力行又何其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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