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煙雨客
三五之夜,又值中秋,千山朗月普照,萬川共沐皎潔。
是夜也,倚樓望遠(yuǎn),追懷古今。嘆世事如夢(mèng),轉(zhuǎn)瞬繁華過手;憐清愁微茫,紅顏不敵寒秋。
客之醉也,俯仰見千秋繁華,沉吟間風(fēng)云涌動(dòng)。
李白飛羽殤而醉月,舉頭低首,處處皆為鄉(xiāng)愁?!扒嗵煊性聛韼讜r(shí)?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fā)。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云間沒?白兔搗藥秋復(fù)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停杯問月,不見明月作答;月出海上,空灑銀輝如練。捉月而沉,魂魄隱入古卷;青史遺文,照君仗劍行遠(yuǎn)。
杜甫顛沛流離,殘羹冷炙,腹?jié)摫?。一闋《八月十五夜月》,冷透心魂。“滿月飛明鏡,歸心折大刀。轉(zhuǎn)蓬行地遠(yuǎn),攀桂仰天高。水路疑霜雪,林棲見羽毛。此時(shí)瞻白兔,直欲數(shù)秋毫?!?/p>
天意高難問,地僻歸夢(mèng)遙。杜甫心向天闕,不見天門之開,惟有冰雪載途,蕩入紅塵無垠。
八月十五,白居易夜宿湓亭,嘆清光如水洗流年?!拔裟臧嗽率逡梗嘏闲訄@邊。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頭水館前。西北望鄉(xiāng)何處是,東南見月幾回圓。昨風(fēng)一吹無人會(huì),今夜清光似往年?!?/p>
望月天宇下,鄉(xiāng)路何盤盤。白氏仗義敢言,不避斧鉞,遭貶江州,心憂天下。其覽月也,渺古今,念前塵,無限愁與恨,融入琵琶聲。
劉禹錫沉舟側(cè)畔,睹千帆,賞晚景,二十三年虛過,初心依然如鑒?!鞍嗽率迦找拱朐崎_,然后玩月,因書一時(shí)之景寄呈樂天:半夜碧云收,中天素月流。開城邀好客,置酒賞清秋。影透衣香潤(rùn),光凝歌黛愁。斜輝猶可玩,移宴上西樓?!?/p>
置酒飲客,夜半之時(shí),月滿西樓,遂移宴也。天籟何其寂然,風(fēng)過樹間,葉落婆娑,汀然墜地之聲,悚然讓人心驚。浮生若葉,不問公子紅顏,兀自片片飄零。
八月十五夜,皮日休宿于天竺寺,尋桂子,聽梵音,悟道迷津?!坝耦w珊珊下月輪,殿前拾得露華新。至今不會(huì)天中事,應(yīng)是嫦娥擲與人?!?/p>
梵音聲中,桂子裊娜,影入紅塵之中,心在六合之外。嫦娥歸夢(mèng)遠(yuǎn),誰為解語者?
司空?qǐng)D秋思綿綿,傷心人自有懷抱?!伴e吟秋景外,萬事覺悠悠。此夜若無月,一年虛過秋?!?/p>
河漢邈矣,渾不記,幾人去留。千秋過客,名標(biāo)凌煙閣,何如獨(dú)自上西樓?
張蠙家貧累下第,留滯長(zhǎng)安。與友人對(duì)月,酒醉盡歡之時(shí),悲涼之感,油然興動(dòng)?!懊康皆聢A思共醉,不宜同醉不成歡。一千二百如輪夜,浮世誰能得盡看?!?/p>
百年如輪夜,不過千二百。且同醉,且盡歡,借我明月夢(mèng)故園。
海內(nèi)名士張祜,清河望族,隱居終老。青春作伴,漫游江淮間;才思瞻富,詩輕萬戶侯。“碧落桂含姿,清秋是素期。一年逢好夜,萬里見明時(shí)。絕域行應(yīng)久,高城下更遲。人間系情事,何處不相思?!?/p>
秋風(fēng)滿故城,因何起相思?當(dāng)張公子之行也,江橫秋水,云空長(zhǎng)天,盡在錦繡文章??v山河遲滯,一葉行舟,猶自渡星漢。
白頭進(jìn)士曹松,流落江湖,無所遇合。其所見之中秋月,孤光微云,疏影寒流,清冷之態(tài),溢于言外。“九十日秋色,今秋已十分。孤光吞列宿,四面絕微云。眾木排疏影,寒流疊細(xì)紋。遙遙望丹桂,心緒更紛紛?!?/p>
人生之不遇亦多矣?!榜T唐易老,李廣難封。”世間多歧路,誰與共白頭?以曹松之流落,思士子之沉郁,唯星河之耿耿,伴長(zhǎng)夜之寂寥。
宰相晏殊宦海浮沉,興學(xué)慶歷,婉麗詩文,寫入蟾宮?!笆喫稗D(zhuǎn)庭梧,此夕羈人獨(dú)向隅。未必素娥無悵恨,玉蟾清冷桂花孤?!?/p>
素娥孤影,對(duì)瀟瀟江河;桂花清冷,散悠悠余香。羈旅天涯客,今夕悵恨多。
睹新法之盡廢,嘆浮生之無成。王安石賞月中秋,無美酒盈樽,有佳客清談。“海霧看如洗,秋陽望卻昏。光明疑不夜,清瑩欲無坤。掃掠風(fēng)前坐,留連露下尊。苦吟應(yīng)到曉,況有我思存。”
苦吟流連,昏思到曉。素月穿房入戶,朱門薄掩輕塵,東籬落花簌簌,西窗寒蛩哀音,睹物傷懷,此痛何如?
朱淑真才情過人,誤適文法小吏,志趣想乖,床幃不睦,孤影對(duì)月,令人斷腸?!扒飦黹L(zhǎng)是病,不易到中秋。欲賞今宵夜,須登昨夜樓。露濃梧云淡,風(fēng)細(xì)桂香浮。莫做尋常看,嫦娥也解愁?!?/p>
乾坤慘淡,誰能解愁?朱淑真抑郁早逝,詩文亦遭焚毀,濁塵或亂人眼,浮云難蔽月明。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弊穯柷皦m,遙想萬古,月不解飲,憂心如醉。憑此春江花月夜,張若虛獨(dú)步盛唐詩壇。惜哉其事不傳,足見一身飄零。
前人邈矣,千秋逝矣。今夕何夕,置酒高臺(tái)。北風(fēng)橫掃,六合蒿萊。仰見冰輪玉滿,俯察流年星散。憑誰問,百年光陰有幾?歸去來,千里且共嬋娟。
此月朗照千秋,此身不足百歲,此文終究蕩然,唯此心境,千古無同者,因以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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