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的旅游資源聞名天下,兵馬俑、秦帝陵、大雁塔、法門寺、乾陵墓……中外游客大多已可如數(shù)家珍,來去的熟門熟道。
而陜西的飲食與名勝古跡一樣源遠流長,品種之繁多,不是三兩本專著就能了得的,僅面食品種一項,就有岐山臊子面、楊凌蘸水面、戶縣擺湯面、藍田饸饹面、韓城大刀面、耀州窩窩面、澄城手撕面、大荔爐齒面、華縣洋芋面、陜北羊肉面、西府干拌面……近百種之多,名副其實的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
隨著旅游文化的日漸盛行,飲食,已經(jīng)成為旅游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與旅游資源一樣舉足輕重。
【羊肉泡】
大凡天下之客,來陜旅游者,莫不是有備而來,行程安排的緊緊湊湊,然落地第一要務,饌食者往往為最。其間,略知陜味者悻悻然聞香而去,不曉者打探第一名吃為何物?信乎?無論名人雅士,亦或市井小民,凡陜地人者,必舉薦羊肉泡乃秦地之第一美饌。
據(jù)史料相傳,大宋帝趙匡胤稱帝之前,曾一度受困于長安,其間終日饑腸轆轆,昏昏噩噩。某一日,看不出帝相的匡胤兄路遇一店鋪,被噴香的肉味迷惑的五迷六眼,立足而定,諂媚流連。其掌柜憐憫心慟,遂給予一口老碗,讓其將隨身而揣之饃掰碎,澆以肉湯煨之煮之??镓沸致勏阋鸭保死贤脎脔恚ǘ住狈饺苏Z)于門前,曬著不要銀兩的太陽,狼吞虎咽如風掃殘云,一刻以蔽之碗底朝天,三兩飽嗝之后,此兄豎拇指感恩店家,此味乃天下最好之美食。
后,匡胤帝黃袍加身,從此無人敢再以兄弟相稱。是日,陛下造訪長安,思緒萬千,那一碗泡饃,不啻為上帝的恩賜,倘若無它,今昔何在?遂與文武大臣找尋那家店鋪。如是多年,氣味仍舊,味甘鮮美,唇齒留香;不同在于,昔日圪蹴于門前,今朝加肉又加湯,一個字,爽。陜西牛羊肉泡饃由此成名,是為長安流傳近千年之著名饌食。
羊肉泡烹飪考究,取優(yōu)質(zhì)牛羊肉大塊洗凈,加蔥、姜、八角、茴香、桂皮、花椒等十余味佐料,大鍋文火熬煮,待肉爛湯濃,取肉瀝干,湯汁備用。所謂饃,非饅頭也,乃不發(fā)酵之燒餅耳,由吃客將餅掰碎于碗中,交與大廚再次加工。碗內(nèi)配放熟肉、蔥末、白菜絲、料酒、粉絲、鹽、味精等調(diào)料,以原湯煮之,味香濃郁,僅聞其味,便可口舌生津,陶醉的稀塌糊涂。
作為常吃得主,你一看便知,“老板,水圍城,多冒一會兒(本地土話意——多煮一會兒)”。所謂水圍城,仿若護城河,老碗中央饃肉摞尖,老碗周邊漂浮一圈油汪汪的羊肉湯。吃則更有講究,先喝圍城之湯水,潤喉養(yǎng)胃,后以筷箸以碗邊慢慢刮之、蠶食之,而萬不可滿碗亂攪,引人恥笑。饌食此味,應佐以辣醬、糖蒜,其風味方獲盡顯。何謂文化?繼承就是文化,墨守陳規(guī)亦是文化的一種深刻表現(xiàn)。
以筆者拙見,今之羊肉泡與匡胤帝時有無不同,似是不可考,但與2、30年前相比,那差的絕不是五六十個百分點。
從形而言,昔日品味羊肉泡是個慢活,三兩朋友前往,討一口老碗,端一碟糖蒜,大小兩個吃貨,竟從未引發(fā)人的驚奇。曾幾何時,掰饃之勢有二:圪蹴于條凳之上,無人責你粗鄙;端坐于條凳之上,亦無人贊你斯文。聊著、掰著,掰著,聊著。說是饃掰,不妨言掐饃更為準確,饃掐的要與黃豆粒大小方見真功,三兩片饃饃,沒個一時三刻,定會讓人笑話。如今掰饃,機器代之,疙疙瘩瘩,有棱有角,煮之不爛,咀之無味。大凡師法自然之事,太快不得,取巧不及,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細,倘如做人,本本分分,方可抵拙。
從味而論,往昔的羊肉泡,料重味醇,肥而不膩,肉爛湯濃,老少咸宜。曾經(jīng),飽餐一頓羊肉泡,必感雙唇厚重,羊脂滑膩,三天無肉而歡,回味無窮,而今能有幾家可吃出此味?肉柴湯寡,食不甘昧,雖大街小巷,招牌淋漓,然欣欣而往,悻悻而去,汗耳。值得慶幸的是,當下相對正宗的羊肉泡饃館,也就算中華老字號“老孫家”和“同盛祥”還能顧客盈門。泰山不拒細壤,故能成其高;江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
葫蘆頭
江南小街上熱賣的雞血鴨腸湯,價廉爽口,然招牌卻寫得落俗直白,缺少文化底蘊。同是用動物腸子饗客,陜西人就儒雅許多,將豬大腸冠名葫蘆頭,難為外地食客十猜九不中。在陜西,東起潼關(guān),西至寶雞,八百里平原上葫蘆頭泡饃幾乎步步為營,喜食這口的饞人們絕少找不到店家的。
上世紀80年代前,肉蛋煙酒糧油糖,一切都憑票和份點供應,實在是哭鬧的孩兒——缺吃。吾父本事不小,隔三差五從西郊的屠宰場拎回兩串豬大腸改善生活。洗大腸的活兒不是誰都能勝任的。奇怪,我天生聞得慣腐敗之味,在父親的點撥下,把個油了吧唧滑不留丟的豬大腸翻弄的和脫襪子一樣順溜。先水洗一遍,再用包谷面摻堿面揉搓去油污,再水洗,再用食醋浸泡擼洗,泛白的小手指頃刻就被侵蝕的分不清是指是腸了。最要命的是下鍋烹煮,飄散于樓前樓后的臊臭味,顯豁俺家又有葷腥下肚了。
與羊肉泡饃所需之半發(fā)面燒餅有所不同,用于葫蘆頭泡饃之燒餅需全發(fā)面,入口即食的那種,又因其無需翻煮,餅掰的也就隨意快捷,大大小小的是塊兒就行。此間盛饃用老碗是一定的,先墊入細粉絲,滾滾高湯澆之,再折湯回鍋,反復數(shù)次,待乳白色湯汁沁潤下的白餅呈腫脹狀,隨后碼放半分寬斜切之腸圈數(shù)枚,撒蒜苗粒一撮,淋辣椒油適量,再次澆入高湯,以浸沒白餅九成為宜。此刻,勾涎欲滴的一老碗關(guān)中葫蘆頭便成了,其味腥臊臊、香熏熏、略帶些許的挑逗。需提醒的是,饕餮此味關(guān)中美食,需搭配卷心泡菜佐食,此風已成格局,缺之會被旁人掩面竊笑的。
上述之葫蘆頭,材質(zhì)易覓,唾手可得,其腸不分公母,大腸小腸一鍋煮,此乃一般意義上的大眾便餐罷了。然而精品葫蘆頭則非一般人能隨意饌食的,因其質(zhì)料之稀少,實難入廚饗天下。何謂精品?據(jù)考證,乃豬之肛門內(nèi)兩寸左右之括約肌耳。
【肉夾饃】
肉夾饃,陜西名吃之一。外省人時常犯疑,肉如何得以夾饃之?說來有趣,筆者落戶陜西數(shù)十載,對此問題曾也棲棲遑遑,難于應答。后查詢之,雖難定論,然邏輯順遂,也算兩種說道。一言:“肉夾饃”乃古漢語之倒裝句,其意為“肉夾于饃中”。又言:肉夾饃曾經(jīng)真名“饃夾肉”,然老陜方言“饃”與“沒”音同,店家端出“肉夾饃”嚎啕,“饃(沒)夾肉”誰滴?誤會常生,故將錯就錯,自成習俗,反稱其為肉夾饃。
進得陜西,肉夾饃遍地開花,可謂百步一攤,千步一店。攤攤店店,皆稱老店。然知其就里者,非老樊家而不食。置于西安城,老樊家臘汁肉已成肉夾饃之代名詞,究其歷史與樊家肉湯一般悠久。近百年來,樊家老湯,炭火不絕,代代相傳,肉肉相溶,怎一個奇字了得。
臘汁肉起源于戰(zhàn)國,時稱“寒肉”(秦晉豫三角地帶的韓國)秦滅韓后,此肉做工流于長安。由于文火煨烹,加之配伍20余味調(diào)料,其色紅潤,爽滑不膩,糯爛醇香,久貯不變。以臘汁肉剁碎狀,夾于燙手之白餅,此乃便稱肉夾饃。民間贊譽云:肥而不膩,瘦而無渣,不嚼自爛,余香不散。
陜西最深為何物?文化是也,吃喝拉撒睡,皆可以文化。咬文嚼字一番,忽設想,此一中式漢堡肉夾饃,或可如是解釋——客官問店家,“肉夾(沒)饃?”古今秦音饃與沒,發(fā)音亦有“嗎?”字意。店家聞之,自然吆喝,“夾咧”……
【哨子面】
川渝事麻辣,陜西主酸辣。小小一口火鍋,幾許人插箸其間,折騰的里外翻滾。然與陜西的岐山“酣水面”相比,其規(guī)模儼然小巫見大巫。兩口海鍋埋于灶臺,一口下面,一口哨子,熱騰騰可同時供數(shù)十人進餐。何謂酣水?即口涎也,旺戶人家棄湯而獨吃面;貧戶人家大罵挨刀的奢侈,遂折湯回鍋,復復端出,因眾口涎相溶而得名,雅稱岐山哨子面。
岐山哨子面,湯寬而面少,酸辣桀驁,口味霸道。內(nèi)行吃面看架勢,托一老碗,四成湯,三成醋,兩成哨子,一成面,一筷頭插到底,順時針繞三圈,隨著“嚯”的一聲哨響,碗內(nèi)面兒一網(wǎng)打盡。
關(guān)中人喜食面,特別鐘愛岐山面。現(xiàn)如今,吃面不用到岐山,在八百里秦川的旮旯拐角,隨處都能吃得到正宗的岐山面。問題是如何感悟正宗?哨子乃岐山面正宗之母:肉切成丁,肥瘦兩分,擲肥肉于炒鍋內(nèi)煸出五成油,入瘦肉滑至泛白,投辣椒、姜絲和白糖,以一斤肉半斤醋的配伍,文火燉煮半點鐘。切記,最為重要的是岐山醋,它是岐山面的正宗之父,換了任何醋都會失了嫡傳。若辨真?zhèn)危灰闯钥偷谝豢谖飼r打不打噴嚏,打了,無疑正宗,不打,必然贗貨。
哨子面的湯底菜,品種繁雜,但炮制成丁狀胡蘿卜、豆腐、豆角、土豆、 韭菜、木耳和黃花則不可或缺,雞蛋攤出金黃色煎餅狀,犁呈菱形片。一老碗哨子面置于眼前,紅黃綠白黑盡收眼底,血汪汪的辣子油一口吹不出波紋。據(jù)說最為費時費力的要屬搟面,搟了揉,揉了搟,反反復復,硬硬咣咣,其色光滑通透,其形可甩出絲綢般的聲響,入口咀嚼,筋道如飴。
岐山位居關(guān)中西北,兩千余年前周公施展才華之地。今有不少文人竭力將姬旦與哨子面相扯,頗具扯淡的意味。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周原大地上,岐山哨子面是逢年過節(jié)、婚喪嫁娶的待客主食,傳已千年而不衰。
【旗花面】
據(jù)民間傳說,明孝宗年間,正宮娘娘妙春得一怪病,茶飯不思,形容枯槁,無數(shù)太醫(yī)望聞問切,均不知何病,孝宗朱祐樘急切,昭告天下,謀求良方。有一孝子名張味,與八十老母相依為命,母年邁,體弱多病,口無粒齒。孝子遂精心烹調(diào)一味旗花面,面少湯寬(多),面軟湯尖(熱),味酸湯清,以雞絲、黃花、木耳、蛋花、筍絲、蔥花、海帶作輔料,克食消滯,母食之,頤養(yǎng)天年。張味將此面進奉皇宮,娘娘嗅之,口舌生津,一筷一碗,接二連三,久病自愈。祐樘目睹,喜不自勝,不僅重賞了張味,更把旗花面列入宮廷食譜。
旗花面乃陜西武功之特色面食,后逐漸流傳于關(guān)中各地,教民稼穡之農(nóng)業(yè)始祖后稷即為武功人。然游走關(guān)中各地,旗花面可謂食之不少,武功為面片,楊凌為面條,何謂正宗,想必已無大礙。重要的是,旗花面以湯為貴,其湯以白條雞、豬骨棒為原料,長煮不懈,熬出準則:“汪、尖、清、軟、稀、細、工”。汪乃油汪,湯面泛黃;尖乃湯熱,別于溫吞;清乃湯亮,清純見底;軟乃面糯,老少咸宜;稀乃湯寬,湯多面少;細乃工精,工藝考究;工乃表象,造型上好。所謂旗花,即筷挑像旗幟,碗中菜如花。
關(guān)中民間,旗花面既是家常便飯,亦是逢年過節(jié)待客之必備主食。如今,家常旗花面湯不再寬,面不再稀,與哨子面已無大的區(qū)別,且輔料菜品隨意投放。然正宗旗花面,仍保存著只吃面,不喝湯的習俗,看著油汪汪的湯水被倒掉,只有作孽二字可以概括。楊凌有一王家旗花面,每每正午,碗筷交響,人頭攢動,不亦樂乎。店小二托盤在手,一次十碗;店閨女一旁輒湯收碗,摞于肘邊。一般人十碗八碗,乃感半飽;喜食者,二十余碗不在少數(shù);據(jù)該店記錄,有海量者,三十六碗下肚,亦感意猶未盡。一塊半一碗,五六十元吃頓面,惟旗花面奢侈天下。
【疙瘩面】
陜西三原縣素有小吃名城之美譽,據(jù)西安市僅40公里之遙。清光緒年間,三原城內(nèi)有一“悅來館”小食店,以面食為主,起先生意平平,后來如火如荼,其功理當歸于店小二李善思,綽號“帽蓋李”。其人精明善思,頗喜創(chuàng)新,借三原盛產(chǎn)小麥之優(yōu)勢,投商賈饕餮之喜好,獨創(chuàng)出一味面食,招徠食客如蠅,終日里股肩交錯無處落地,“帽蓋李”就此一發(fā)而不可收拾。
此面以筷箸盤繞成錐形,細如龍須,團如蓓蕾,取型為名“疙瘩面”。其面做工精細,面筋滑糯,輔以鮮醇熱臊子,干吃味甘綿香,湯吃爽滑不滯。以筷挑面,洋洋灑灑,從頭至尾僅一根而以。面游湯中擺兩擺,隨滋溜聲入口,可見面如釣絲爬滿肉粒,如蟻攀桿,如猴上樹。尤以溽暑夏日,食幾團疙瘩面,啜一碗臊子湯,生津止渴,膾炙人口。
如今三原縣城有“老黃家”繼承衣缽,發(fā)揚光大,千層油餅、窩窩面、泡泡油糕、疙瘩面、珍珠餃子、籠籠肉,金錢油餅、蒸雜燴……遠近食客趨之若鶩,紛至沓來。其中以泡泡油糕最奇特,此一品表皮乳白,薄如蟬翼,據(jù)傳該美味淵源可上溯大唐名點“見風消”,僅其型態(tài)就耐人思忖多日而不得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