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段廣岳,已近不惑之年,出身于冀中平原一農(nóng)家,距冉莊地道戰(zhàn)遺址3公里,現(xiàn)在河北省保定市一公司打工。
————————————————
【本文由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
我的生日又到了,孤獨(dú)中,不由想到了兩位女性。一位是母親,一位是姥姥。
母親是誰?母親就是生命輪回中,第一位與你血肉相聯(lián)、心靈相通的人。姥姥又是誰?姥姥就是母親的母親,媽媽的媽媽,娘的娘。
這兩位女性,泛射著神圣的慈愛的光輝,照亮世上一顆由懵懂單純而漸至成熟恬淡的心。我懷揣著這顆瑩潔的心蹣跚而行,從小到大、從生到死都不會片刻丟棄與遺失。
我對母親的記憶,只限于九歲前,但對現(xiàn)在來說,這已經(jīng)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與母親只陪伴了九年,年幼無知的九年,記憶淡漠的九年。
只記得母親瘦高身材,齊頸短發(fā),眼睛很大、很美,面容端莊嬌好,周圍的親故從小都昵稱她為“閨女”,一直叫到她四十出頭去世時。在我五六歲時,她似乎很嚴(yán)厲,脾氣很大,也許由于生病的原因吧--因?yàn)樗∏閲?yán)重時一整晚都咳血--我經(jīng)常受她打罵。不過,到我七八歲時,她卻突然變得那么地疼愛我,或許是她知曉自己會不久于人世了吧,臨終前她說最放不下的就是我了,彌留之際,意識模糊,還喃喃地說:“我給他們洗洗衣服……”。母親于1986年去世,享年42歲。她對我一生的愛,在她臨終前兩三年里發(fā)揮到了極致,這種愛是永遠(yuǎn)那么溫馨燦爛,一點(diǎn)兒也不會讓你感到沉重或窒息。回想起來,我沐浴這種愛的時間是太短了,份量是太少了!
其實(shí)有三件事是我一生的遺憾。
第一個遺憾就是我已經(jīng)記不清母親的模樣了,而且她沒有留下一張自己的相片。我曾問過父親:“母親為何一張相片也沒有呢?”父親回答:“她從不愛照相?!蔽矣謫枺骸澳悄銈兊慕Y(jié)婚證上沒有相片嗎?”父親回答:“結(jié)婚證早丟了?!卑Α?,我九歲前為何不每天有意識地多看看她呢,好讓她的音容笑貌烙在我腦海里,哪怕這種烙印再深再痛!我的妻子和兒子也很遺憾,因?yàn)槠拮佑啦恢浪牌诺哪樱瑑鹤佑啦恢浪棠痰哪?,可這不正是平常人所不稀缺和無意看重的嗎?
第二個遺憾就是母親去世三十余年來,作為兒子,我一次也沒有夢見過她,一次也沒有。前幾年,我跟父親談起過此事,父親低聲說:“越是親的,越不打擾你,越不有求于你,她最多在旁邊默默地關(guān)注著你?!笨墒俏移拮釉谖覀兓楹蟛痪脤ξ艺f過,說她夢見了我的母親、她的婆婆了,她說夢里婆婆笑容可掬地望著新婚的我們。我問她,你夢中的婆婆長什么樣,她說瘦高個,齊頸短發(fā),眼睛很大、很美……我沉默良久。我真想夢見一回母親,真的,好一睹母親的慈祥容顏,好傾訴一下塵封三十年來的一片衷腸……
遺憾之三就是我這三十年來去給母親掃墓太少,甚至村里祖墳中母親的位置我也說不清,因?yàn)槲依鲜怯洸蛔?,老是記不住,越記越記不住。母親,您怎么有意讓兒子去忘記您呢?結(jié)婚后沒幾天,我?guī)е拮尤ソo母親上墳,讓母親第一次見了她的兒媳婦。村里的祖墳埋葬著我們這個大家族所有逝去的先人、親人。那其實(shí)是個很親切的地方。每年大年三十傍晚,我們家族的老少爺兒們便傾家而出,湊成一大群,去村北祖墳“請家前”,請“爺爺奶奶回家吃餃子”,那時那景,篝火熊熊,香柱裊裊,鞭炮聲聲,人影攘攘,人們口中喃喃默念著,請已故的先人、親人回家過年。每年我都會隨著人們默默祈請:“請爺爺、奶奶、娘回家過年?!币荒暌簿褪沁@么一次身心與故去的親人如此親近。也許自己畢竟過了而立之年,向不惑之年邁近,更加看重血脈親情了。近些年來,每逢清明時節(jié),我都會回村掃墓,盡量帶著妻子和兒子,以悼先人、慰自己、勵后者。
我寫過一首詩《憶慈母》,可形容我心境之一二——
往事不曾入夢來,但留慚恨幾絲哀。
稚童何揣至親苦,青壯難諳慈母懷。
絕少墳前遲步印,空多酒后快書才。
只言片語豈足道,含淚滿眸登古臺。
我沐浴母愛確乎太短太少了些。母親對于我來說,已由一種親切而模糊的記憶,升華為一種圣潔而莊嚴(yán)的靈祗。三十年了,總想寫些文字紀(jì)念已逝的母親,今天才得以實(shí)現(xiàn),冥冥中母親一定會感受到兒子的拳拳之心。
說起母親,便自然會說到姥姥,也許姥姥才是世上讓我享受母性的愛最多的人吧。
母親去世前,姥姥就來我家住了,好照顧她病入膏肓的女兒。母親去世那天的晚上,姥姥摟著我哄我睡覺,但我時不時地爬起來,隔著臥室的窗戶,呆望著停在院中的母親的靈柩,那時支支蠟燭搖曳著暗淡的光暈,幼小的我暗暗地說:“娘真地永遠(yuǎn)離開我了嗎?她真地永遠(yuǎn)離開我了嗎?”姥姥一次次地拉我回來,把我摟在懷中,慈愛地說:“快睡吧,快睡吧?!贝撕?,她就承擔(dān)起姥姥和母親的雙重職責(zé),一直到前些年去世。
姥姥跟母親一樣高瘦,花白頭發(fā),瓜子臉,薄嘴唇,但是她更顯單薄,不過,能看出,她年輕時一定漂亮。她每天都辛勤地忙里忙外,而又疾病纏身,所以當(dāng)她閑下來時,便靠吸吸煙、打打麻將消磨時間,除此之外,就是愛嘮叨自己的不適了,尤其是愛向我嘮叨。我外地上學(xué)每年寒暑假回老家,都去姥姥那里看望她。她給我做好吃的,邊做邊嘮叨。那種嘮叨其實(shí)一點(diǎn)兒都不另人煩,她總是很安靜地、很低緩地向我訴說著,就像一支低沉而柔美的歌謠,你會感受到其中那濃濃的親情、柔柔的慈愛,也能感受到面對歲月流淌與生活甘苦的鎮(zhèn)定與從容。
母親去世后有一段時間,我去姥姥家少了,雖然姥姥家在村南李家街,我家在村北段家街,相離并不遠(yuǎn)。有一天,父親問我:“這段時間你怎么不去你姥姥那里玩了?”我不在乎地說:“我嫌我姥爺老嚇唬(呵斥)我。”其實(shí),那時我只是貪玩,是個孩子王,與同伴們不是扒瓜溜棗,就是打狗捉鳥,一副野孩子沒人管教的樣子??墒蔷褪沁@句無意的謊言,剌痛了老人的心。那是父親去姥爺、姥姥家喝酒,席間父親笑談著說了一句:“小岳這一陣子不怎么過來玩了吧?我問他怎么回事,他說他姥爺老是嚇唬他,他不愿來了。唉——,這么小,他娘就沒了……”姥爺一聽,頓時失聲痛哭,掩面而泣,囈語聲聲:“哦,哦,沒有呀,沒有呀……”父親也哭了,姥姥也哭了……
我當(dāng)時雖沒在場,但我能想像出那時的情景,那種近乎有些殘忍的情景。我永不能原諒自己!正是因?yàn)槲液芸熘懒诉@件事,我便有意地去姥爺、姥姥家次數(shù)多了。姥爺一看到我來了,常故作威嚴(yán)地說一句:“你怎么來了?”但他的眼里卻含著笑,那種滄桑而又坦然、十分疼愛而又所節(jié)制的笑。
姥爺在抗戰(zhàn)時期是八路軍戰(zhàn)士,在一次同日偽軍作戰(zhàn)時,右肩胛骨挨了一顆子彈。又過了些年,作為傷殘軍人復(fù)員后,他一直當(dāng)村干部,主管人民調(diào)解之類的事,所以每天家里來客是絡(luò)繹不絕,再加上舅舅、姨、表兄弟、表姐等等,一片“繁榮”景象。姥爺愛喝酒,一天至少喝一斤,天天如此,但他生性硬直豪爽,行伍作風(fēng)保持始終。他比姥姥年歲大不少。他于1996年去世。姥爺去世后,姥姥又獨(dú)自生活了十年,雖有舅舅和表兄、表姐陪伴,但娶的娶,嫁的嫁,家庭畢竟冷落了許多。她依舊忙里忙外,閑瑕時依舊吸吸煙、打打麻將以消磨難捱的時間。
姥姥去世前兩年,她腦干出血了,并沒有治好,有些癡呆失憶。由于工作原因,我一年看望她的次數(shù)也很少了,但每次看望她時,她認(rèn)不出別人,卻能認(rèn)出我,說到:“哦,小岳來了?!蹦樕线€是洋溢著那種陽光般溫暖的笑。
姥姥的生命是很頑強(qiáng)的。就是在母親去世前,姥姥也得過兩次重病,有時壽衣都準(zhǔn)備好了,但她又頑強(qiáng)地挺了下來。生命無論如何頑強(qiáng),總有終結(jié)的時候。姥姥于2006年去世,享年83歲。
姥姥住的老房子,舅舅接下來自己住。有一年春節(jié),我和哥哥去看望舅舅。他不在家,院門卻是敞開的。我和哥哥在院子里等。過了片刻,還不見他回家,我說:“咱們先回吧,有時間再來?!备绺绛h(huán)視著院落,說:“等等。唉——想起當(dāng)年姥爺姥姥在時,那是多么熱鬧,可現(xiàn)在雜草叢生的……”我沉默無言了,暗暗追思當(dāng)年的人來馬往,笑語喧嘩,而此時,風(fēng)華搖落,人事飄零,令人感傷。
去年春節(jié)前夕,我、哥哥和姨家表弟一起喝酒,都說前天晚上夢見了姥爺姥姥,我們?nèi)齻€外孫便相約去給二老上一次墳……
母親給了我生命,姥姥給了母親生命。她們在我人生旅途上,呵護(hù)了我成長,然后又相繼離去,只剩下我一個孤獨(dú)的人。但我已經(jīng)承澤了她們的慈愛、勇氣和力量,我會堅(jiān)強(qiáng)地走下去,走下去……直到有一天,與她們幸福地相聚……
誠以此文,悼懷兩位我生命中至親至愛的女性。
《作家洪與》微信號:hongyupt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