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陸藝
【作者簡介】陸藝,湖北荊州人,武漢大學新聞系碩士研究生,曾在挪威奧斯陸大學留學。從事記者編輯工作多年,曾在《荊州日報》《今日湖北》《學習月刊》等報刊媒體發(fā)表上百萬字的新聞、通訊、散文等各類作品,參與編寫《女生安全寶典》等書籍?,F(xiàn)在湖北省級事業(yè)單位擔任辦公室文案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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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曲,琴簫和奏,更無來者。哪堪紅塵濁世,一曲無憾事。曲盡,灰飛,煙滅,卻余裊裊清音。
《笑傲江湖》是一首琴簫合奏的曲子,金庸在書中交代說,它是日月教曲洋和衡山劉正風根據(jù)古人嵇康的《廣陵散》改編創(chuàng)作而成。曲名《笑傲江湖》,自有深意,然而曲劉二人因此卻終究不能為正邪兩派所容,死于小人之手。死之前在合作一曲之后,將曲譜交給了令狐沖。
縱觀《笑傲江湖》全書,“隱士”精神貫穿其中,笑傲江湖曲就是一首古雅高致的隱士之曲;而《廣陵散》的作者嵇康,就是這種隱士精神的最佳代表。
嵇康,字叔夜,“竹林七賢”的領袖人物,中國古代少有的美男作家,精通文學、玄學和音樂,英俊瀟灑,被形容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史稱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弊钣姓f服力的故事是,某次他去森林里采藥,竟被樵夫誤以為仙人下凡,其風姿可窺一斑。嵇康,不是神仙,勝似神仙。他的容貌風神帶著仙氣,他的驚世才華帶著仙氣,他的無瑕人品帶著仙氣。他就像一個謫仙人,誤墮紅塵,可憐身在人間為客。
說到嵇康不得不提同為“七賢”的阮籍,中國文化史把他們倆的名字永遠地排列在一起。魏晉亂世,一種獨特的人生風范,從黑暗、混亂、血腥的擠壓中飄然而出。阮籍對于官場是一種游戲般的灑脫,更讓人驚異的是,他對于禮教的輕慢。阮籍的母親去世了,他正在下圍棋,死訊傳來,下棋的對方要求停止,阮籍卻非要下完棋。幾天后母親下葬,他又吃肉喝酒,然后才與母親遺體告別。人家吊唁他母親他也白眼相向!這個消息被嵇康聽到了不覺一驚,支頤一想,猛然憬悟,急速地備了酒、挾著琴來到靈堂。酒和琴,與吊唁靈堂多么矛盾,但阮籍卻站起身來,迎了上去。你來了嗎,與我一樣不顧禮法的朋友,你是想用美酒和音樂來送別我操勞一生的母親?
阮籍與比他小十三歲的嵇康,成了終身的朋友。嵇康的人生主張讓當時的人聽了觸目驚心:“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他完全不理會種種傳世久遠、名目堂皇的教條禮法,徹底地厭惡官場仕途,因為他心中有一個使他心醉神迷的莊子哲學世界:擺脫約束、回歸自然、享受悠閑。嵇康是個身體力行的實踐者,長期隱居的他竟然開了個鐵匠鋪,每天在大樹下免費給人打鐵。打鐵是他的個人愛好,也與他非湯武薄孔孟有關,多少含有不理孔孟輕視勞動的那一套而表現(xiàn)出抗世疾俗的意思。這一點和現(xiàn)代羸弱的知識分子不可同日而語。
鐘會當時做大官,慕名去拜訪他,“乘肥衣輕,賓從如云”,排場很大。嵇康卻自顧自打鐵,不予理會。鐘會討了個沒趣,正要離去,嵇康問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姇@家伙,也算得是個聰明才智之士了,就可惜胸襟太小,為了這件事心中生氣,向司馬昭說嵇康的壞話,司馬昭便把嵇康殺了。
據(jù)《琴議》記載:嵇康非常喜愛《廣陵散》,經(jīng)常彈奏它,以致招來許多人前來求教,但嵇康概不傳授。嵇康臨死前索琴彈奏此曲,并慨然長嘆:“《廣陵散》如今絕矣”。
相傳嵇康這首《廣陵散》是一位老者所傳,據(jù)《太平廣記》三百十七引《靈鬼志》說嵇康夜投月華亭,此亭由來殺人,但康“心中蕭散,了無懼意”,至一更,一聲稱“身是故人”的鬼魅提頭相見,與康“共論音聲之趣”,授之《廣陵散》,且與康誓曰:不得教人。天明而去。其間以鬼魅現(xiàn)身授琴,給嵇康與《廣陵散》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嵇康經(jīng)常彈此曲與阮籍聽,兩人撫琴而坐,相對無言,以琴通心靈之音,高山流水惜知音,一曲《廣陵散》讓他們成為生死知己。嵇康被司馬昭殺害的第二年,阮籍被迫寫了一篇勸司馬昭進封晉公的《勸進箴》,語意進退含糊。幾個月后阮籍去世,終年五十三歲。
嵇康和阮籍的友情讓人想起《笑傲江湖》這首曲子的兩個作者曲洋和劉正風。
《笑傲江湖》中,金庸描寫劉正風與曲洋合奏的《笑傲江湖曲》如此精彩,讓劉正風和曲洋這兩個出場很少的人物,卻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忽聽得遠處傳來錚錚幾聲,似乎有人彈琴。七弦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夾著清幽的洞簫,只聽琴音漸漸高亢,簫聲卻慢慢低沉下去,但簫聲低而不斷,有如游絲隨風飄蕩,卻連綿不絕,更增回腸蕩氣之意。
琴簫之聲雖然極盡繁復變幻,每個聲音卻又抑揚頓挫,悅耳動心。又聽了一會,琴簫之聲又是一變,簫聲變了主調,那七弦琴只是玎玎珰珰的伴奏,但簫聲卻愈來愈高。突然間錚的一聲急響,琴音立止,簫聲也即住了。霎時間四下里一片寂靜,唯見明月當空,樹影在地。
還記得在分別時刻,兩人的對話嗎?
劉正風說:“你我卻也因此而得再合奏一曲,從今而后,世上再也無此琴簫之音了。此輩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致?”
而曲洋卻長嘆:“昔日嵇康臨刑,撫琴一曲,嘆息《廣陵散》從此絕響?!稄V陵散》縱然精妙,又怎及得上咱們這一曲《笑傲江湖》?”
劉正風笑道:“你我今晚合奏,將這一曲《笑傲江湖》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世上已有過了這一曲,你我已奏過了這一曲,人生于世,夫復何恨?”
江湖善惡,人世淡涼,何如奏一曲《笑傲江湖》,雖來于塵土,歸于塵土,畢竟有一個知音,有一曲絕奏,有一次和諧。
滿滿都是無盡的血淚和愛恨。
《笑傲江湖》曲子的真諦是什么?劉曲兩人為何感嘆不能笑傲江湖?
在那個時代,他們兩人正邪兩立,世俗偏見,所能做的,也只有一個知音,一曲絕奏,一次和諧。
笑傲江湖里令狐沖和任盈盈的愛情固然動人,但是劉曲兩人藏在曲聲中委婉凄迷的情誼又何嘗不動人。
公元262年嵇康三十九歲,在魏國都城洛陽,由司馬昭陰謀問斬,死前三千太學生懇求將其釋放而不能,嵇康仰見日影尚東,離問斬尚早,向行刑官索琴而彈之。他,以心為法,即興演奏,用中國最古老的高雅樂器奏一曲《廣陵散》。《廣陵散》講的是造劍工匠無辜被韓王殺害,他的兒子聶政決心復仇,終于殺死韓王的故事。幾千年以來,作為古代雅樂的典型代表,古琴演奏一直追求一種輕微淡遠的風格,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才是古琴的極致,琴性潔靜,恬淡,淡遠飄逸,古樸清遠,大音希聲。但《廣陵散》激昂慷慨、洶涌澎湃的彈撥方式,打破了輕微淡遠的傳統(tǒng)風格。他鏗鏘有力,旋律激昂、慷慨,一反常規(guī),打破傳統(tǒng),成為我國現(xiàn)存古琴曲中唯一的具有戈矛殺伐戰(zhàn)斗氣氛的樂曲,直接表達了被壓迫者反抗暴君的斗爭精神?!稄V陵散》殺氣騰騰,由哀怨向大義凜然不斷高揚?;蛟S嵇康也正是看到了《廣陵散》的這種反抗精神與戰(zhàn)斗意志,才如此酷愛《廣陵散》并對之產生如此深厚的感情。
應該看到,嵇康與《廣陵散》都有著悲劇性。嵇康是人格分裂,他的思想極為復雜,內心向往出世的山林隱士的閑適生活,而現(xiàn)實的壓力及常態(tài)卻又讓他無法逃避,但是他骨子里是一個具有強烈責任感的熱血男兒。這種以歷史與理想對照現(xiàn)實后發(fā)現(xiàn)的無法忍受的巨大落差,讓他的思想承載著巨大的痛苦,而擁有一顆高貴的靈魂在亂世中來說更是一種精神上的酷刑。赫拉克利特說過:“一個人的性格,便是他的命運?!憋底鳛橐I玄學潮流的精神領袖,有著先驅者的孤獨,缺少知音,《琴賦》中就感嘆:“識音者稀,孰能珍兮,能盡雅琴,唯至人兮?!憋翟谀菢右粋€黑暗的時代,有著飄逸的風度,能保持自我的高潔,追求個性自由,散發(fā)出與傳統(tǒng)所不同的奇異的美,將當時人們內心向往而不可及與內心承受的折磨和痛苦宣泄出來了,也就是通過嵇康將痛感轉化為快感,也只是一種風尚而已。唯一讓每個人心中感動并震撼的,應該就是嵇康視死如歸的殉道精神。
《廣陵散》包含的聶政刺韓王的故事,也具有悲劇的意義。相信嵇康在臨刑彈《廣陵散》的同時,一定會想到聶政,通過琴穿越時空把彼此的命運連接了起來??梢哉f的是,聶政是死于忠義孝道的,是封建思想的一個典型表現(xiàn),他是一個武人,對于亂世,廝殺等都沒有太多的思考與反省,相反,這正是他的人生;而嵇康呢,看似是“迕世”,可是骨子里卻是傳統(tǒng)的封建禮教,也可以這樣說,他其實一部分原因是死于這個的。就象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講到嵇康、阮籍這樣說的:“這是,因為他們生于亂世,不得已,才有這樣的行為,并非他們的本態(tài)。但又于此可見魏晉的破壞禮教者,實在是相信禮教到固執(zhí)之極的。”一語道破天機,串聯(lián)起嵇康與聶政相同的人生根基。
嵇康與《廣陵散》都具有一種打破常規(guī)的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崇尚“和諧”、“平衡”。而嵇康恰恰是憤世傲俗,在溫情脈脈的傳統(tǒng)文化長河里展現(xiàn)一種絕塵的美,與“中庸”、“平和”相距甚遠。《廣陵散》作為中國傳統(tǒng)十大古樂中有著“殺伐之聲”的樂曲,也有著悲壯的歷史內涵,與嵇康人格相契合。而琴作為“士”的精神表征,其聲纖細、柔和,是“養(yǎng)心”之物。如此脆弱的琴弦如何能承載如此激烈憤慨情感的音樂?而嵇康做到了,一切都反其道而行之,卻創(chuàng)造了中國文化歷史上流傳千古的絕唱。
我常覺得,古琴之聲,昆曲,秦腔,才是真正的漢人之聲,而其中尤以古琴之聲中正大雅,歷史久遠,而為漢人之聲的代表。現(xiàn)在的流行音樂,明星之聲,皆非我個人情感中真正的漢人之聲。
電視上天天說尋找好聲音,嵇康就是他那個時代的好聲音。《廣陵散》就是嵇康活過的時代里最好的聲音。
彼時,嵇康的音樂理論也是反傳統(tǒng)的,他主張“聲無哀樂”,認為音樂是可以被多解的,同一音樂,聽眾不同,理解也不同。人對音樂有情感反映,這是因為“至和”的音樂,可以把本來潛在于人心中的不同感情激發(fā)出來。這個理論最好的例證就是,令狐沖初聽笑傲江湖,一會兒血脈賁張,一會感動酸楚,到得全書最后令狐夫婦演奏時,卻是甚是“和諧”,群雄聽得莫不“心曠神怡”,紛紛喝采?!奥暉o哀樂”,也就無所謂內容,大家愿意聽成什么就是什么。
延續(xù)到《笑傲江湖》中,讓令狐沖一舉成為武林至尊的絕學“獨孤九劍”,這個劍法也是反傳統(tǒng)的,與劍法講究招式運氣完全相反,其最高境界是無招勝有招。如何勝,以我的修為是難以達到的,但令狐大俠可以,沒有了內力照樣可以一劍刺瞎十五個高手的眼睛,可見無招的確是很厲害的。以此推論,又可見令狐沖是認同無內容勝有內容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廣陵散》是因嵇康的死而名聲大振,這似乎是一個寓言,一千多年這組琴曲承載著人們太多關于理想的寄托?,F(xiàn)在,我們提起《廣陵散》或者嵇康(他們已經(jīng)不可分,渾然一體)時,是一種象征,是對生命、對自由、對尊嚴的向往,是對封建禮教的一種大聲化音的無情批判。一種屬命性的存在也讓我們感動痛苦,是這樣一個國度,產生了那么多的優(yōu)秀人物和文化,最終卻怎么也容不下他們。翻遍中國的歷史,最優(yōu)秀的人才,往往是最悲涼的存在,并最終由我們親手摧毀,就好像劉正風和曲洋的死,是由嵩山派發(fā)動,最終在所有正派人士的默許中實現(xiàn)的一樣。如對“五四”的批判和否定,到現(xiàn)在還有人在做。當局的默許和學者的短視,我們開始國學著,傳統(tǒng)著。所謂傳統(tǒng),所謂新儒,是什么樣的玩藝呢?“德先生”和“賽先生”又到哪里去了呢?
和嵇阮、劉曲幾人趣味相投的,還有一個任盈盈,曲洋教了她武功和音律,也把他的人生觀傳達給了任盈盈——“人生得一知音足以”。這幾人雖然身份不同,但卻是日月神教里的“音樂黨”——音樂就是他們的信仰,也是聯(lián)系他們的紐帶。曲洋最終以身殉道了。為了完成一曲《笑傲江湖》,命都可以不要,談何正邪之分?對曲洋這種“音樂是聯(lián)系人的紐帶,音樂重于性命”的精神,任盈盈深表贊賞。
正好此時,令狐沖出現(xiàn)了,并和當時所有人形成鮮明對比。雖然是個正道中人,但是飛揚跳脫不以名門正派自居,最難得的是雖不懂音律,卻有向往之心,知道《笑傲江湖》曲譜的價值并且拼命保護——這點就打動了盈盈。高山流水遇知音,一曲通靈的古琴曲,琴為心聲,“志在高山”“志在流水”,讓劉正風、曲洋成了千古知音。古人對于知音的一個經(jīng)典的詮釋,音樂讓他們成為了中華民族那相互了解的典范。但是,他們畢竟是同性。而令狐沖和任盈盈則不同,他們錦瑟相和,遂成就一段美妙愛情。一曲清澈高亢的琴簫和鳴,訴說著生命和自由之歌。當琴心遭遇了劍膽,漂泊的小舟找到了歸去之纜。在蒼涼的世間,兩顆寬容的心,兩種真摯的情懷,終于漸漸貼近,如膠似漆水乳交融。當刻骨銘心的初戀如同螢火消散,這份愛情,卻能如清風明月之永恒。可惜的是,“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后繼者們卻再也達不到如此境界,膠琴鼓瑟,拘泥不化成了主流。于是,對《廣陵散》內容和故事的關心,遠遠超過了音樂本身。此曲只應天上有,塵世中,唯有美麗的傳說,永生永世的流芳……
夕陽風晚到客船。
且把瑤琴問青山。
飛云渡瀑落灘處,
一曲高山流水停樵夫,
集賢村里知音結金蘭。
錚切切悲發(fā)五弦,傲氣江湖沖霄漢。
竹林七賢廟堂遠,更恥獨夫民賊貪。
司馬路人如當前,歌舞驕奢灑酒酣。
笑看江山風雨飄,朝代走馬似燈串。
催悲下臺角換了,有錢何愁不仙官。
君不見,雨驟青山冷峻面,發(fā)須已白??畤@!
行俠秋風楓林下,總賞菊皇傲霜也斗寒。
把酒臨風拋肝膽,鐵血丹心只存蒼生念。
悲曲一鳴,世紀越過千年岸……
嘆,嵇康夜叔
悲筑盡訴道人寰,
貫看紅塵云煙囂,
壯烈血染廣陵天!
翠竹滿院,燕子都林常昏暗。
明月竟高懸。
何思起情緣?
獨倚危樓,
伊人淚滴,
孤寂、殘酒,獨賞千古絕唱廣陵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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