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你好！人間又是中秋了。重陽節(jié)的菊花，也在孤寂地開著。沒有你來欣賞，它們?nèi)缤陋毜膬号拍亻_在秋風里。那些微涼的露水，仿佛是生離死別過的親人，多少年了，仍然飽含著的苦淚。
父親，沒有上天的路，我也無法得知天堂是否有秋天，天堂里，是否有孝順的女兒陪著你逛公園、看菊花，陪著你度過一個快樂的重陽節(jié)。你離開人間的這十多年，我無數(shù)次在詩句里想你，無數(shù)次，在撕心裂肺的淚水里，懷念你勤勞一生的汗水。可我的詩句太淺，我的淚水太輕，我沒有沉甸甸的才情，寫下你年輕時，走在油溪鎮(zhèn)與吳灘鎮(zhèn)的路上，是怎樣一擔一擔地，挑著酒賣，又是怎樣一鋤一鋤地，種著莊稼，收獲著少得可憐的谷粒。
父親，艱難的歲月，你挖草根、拾野果。饑餓的年代，你和母親總是把最軟的艾草粑粑，給我和哥哥姐姐們吃。上世紀六十年代，你和母親勞作在生產(chǎn)隊，大把大把的汗水，換來的，仍是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借錢，借糧，借生活，借希望，你一直在為我們借著光陰，借著幸福。我不知道那些年，你是如何噙著苦淚，放下自尊，到富足的人家借東借西；我不知道那些年，你是如何與多病的母親，補東補西地，拉扯著我們?nèi)胰说娜兆?。多么希望天堂里沒有忍饑挨餓的日子，天堂里沒有你和母親，嘆息著過日子的把把苦淚。
父親，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在災荒年代，埋葬我一個哥哥，兩個姐姐的。他們在幼年時，因為饑餓，因為多病，夭折在生命的路上。父親，我真不知道你和母親怎樣拿起鋤頭，在后山坡挖下這些小坑，壘起這些小墳。我也不知道，你和母親怎樣剜著血肉模糊的心，邁下這些坡坡坎坎的生活路，重新回到貧窮的屋子，又是怎樣，重新與母親，在強大的愛和生存里，艱難地升起炊煙，怎樣邁著沉重的步子，重新在故鄉(xiāng)的土地里，種下新的谷種，新的希望。
父親，天堂里是不是只有天使，沒有埋葬小孩的墳地？我的一個哥哥，兩個姐姐，是否在天堂里，與你和母親重逢，重新做你們的兒女。父親，多么希望你和母親不再孤獨，不再貧窮，不再痛苦，不再酸澀！多么希望你和母親，能有一座溫暖的屋子，能有天使般的兒女圍著你們。有一群一群燦爛的菊花，芳香著你們的柵欄，你們的花園小徑。
父親，秋天的露水很重，秋天的道路很深。母親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突然暴病而逝的日子，我看見你強壯的身子，突然坍塌下來、脆弱下來。那時，沉默哀傷的你，像一個失伴的孩子?？墒歉赣H，那時我太年輕，那時，我不知道你的夜色如此沉重，不知道你承擔的苦淚，快要壓碎生命。父親，我和哥哥姐姐們，對你關(guān)心太少，呵護太淺。你渾濁的老淚，衰老的嘆息，沒有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你一個人往返在家與莊稼地的路上，只能與高粱說說話兒，只能對著麥子，流流淚。路過母親的墳前，你總是羨慕地說：“孩子他娘啊，你倒好了，躺下就不累了?？晌疫€在拿著鋤頭，還在活受罪哇！”
父親，你老淚橫流，獨自對著秋風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忙著各自的生活，忙著完美各自的愛情、家庭。父親，你蒼老得如同秋天的老樹，那些干枯的根須，如同你被日子折磨夠了的心?？晌覀兡菚r，沒有用更溫暖的懷抱，給你給養(yǎng)，讓你的晚年生活，得到照料，得到滋潤。父親，當你點燃鞭炮，獨自離開塵世，我們用大海般深重的哭泣，用撕心裂肺的疚恨，都暖不回你的心，喚不回你的生命！
父親，從那個夜晚起，懺悔與哀傷，自責與心痛，從此相伴我們的一生。我動用十二年的哀傷，種養(yǎng)再遼闊的菊花，都喚不回你的秋天，喚不回你走動在人間的身影。每次回老家上墳，總有鄰居的老婆婆老爺爺，拖著沉重的腔調(diào)說：“你的老漢這輩子苦哦，硬是苦哇——”那時，總有萬根鋼針扎著我的心，總有洶涌澎湃的淚水，在抽打著我的心。可是父親，天堂無路，我也無法再承歡于你膝下，再也無法，給你柔情，給你溫暖，像一個強大的母親一樣，重新把你悲苦一生的生命，暖擁在懷里。父親，從那一刻起，我才知道，世界上有一種殘忍，便是與你生離死別的疼痛，便是欲孝，卻無法再有孝親之日！
父親，千萬首詩句，都在懷念你苦命一生的日子。千萬枚詞語，都在回憶你與母親，和我們相守在一起的往事。父親，是你悲苦的命運，教會我如何去愛親人，是你辛勞一生的汗水，讓我決心做一名詩人，重新在詩句里，給你懷念，給你柔情，給你溫暖，給你一個女兒，大海般的愛與淚。可是父親，天堂里有沒有詩壇？你在天堂里，能不能讀到我的詩句？我這么多年來，沉淀在詩句里的哀傷與疼痛，又如何能寄贈于你，讓你在塵世悲苦一生的傷痛，得到愈合，得到撫慰。
父親，又是重陽了，還是帶半瓶老白干，帶幾塊臘肉，帶幾封江津米花糖給你吃吧。這些你愛吃的食物，只想讓你在天堂里，能夠忘記人間的不快，能夠在柔和開闊的天光里，享受神仙般的快樂。記得你在離世前的一個月，給我托夢說，你要走了，你要到雪山上去煉仙丹了。父親，但愿你現(xiàn)在真在一座仙山，煉你想煉的仙丹，但愿你在天堂之上，有著太上老君般的快活與逍遙。
父親，含淚仰望天堂，我相信一定有天使般的兒女陪伴著你。天堂里，你一定還與母親生活在一起。秋深了，夜重了，你們即便在天上做神仙，也要保重自己。來生，我們重新相逢于塵世，我們投身于豪門之家，不再忍受饑餓貧窮的折磨，我們一家人相親相愛，快快樂樂，也像那些富人一樣，過一過幸?？鞓返娜兆印?/span>
祝父親在天堂重陽快樂！替我向久別的母親問好。替我好好照顧你們自己！
人間的女兒敬上
何春先 《 光明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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