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茜 《 人民周刊 》(2021年第5期)
開封城,城摞城。地下,古城相摞,層層疊疊;地上,河床淤積,河高于城。
一座開封城,半部文明史。如今的開封地下,埋葬著曾經(jīng)絢爛的北宋王朝,《清明上河圖》的生動景致,碼頭上人來人往,虹橋上擠擠攘攘,汴京城中熱鬧的市井春光,已然隨著黃河水的泥沙被淹沒在數(shù)米深的地下?!包S河泛濫兩千載,淹沒開封幾座城?!便昃?,是一個時代的輝煌記憶,更是開封城歷史上最濃墨重彩的篇章,雄都舊市,東京夢華,“回首悵然,豈非華胥之夢”。
梁園筑夢
要探尋汴京的前世今生,梁園一定是夢開始的地方。那年,當(dāng)汴京還是大梁的時候,好園囿之樂的梁孝王在此修建了這座名垂千古的風(fēng)雅場所?!叭倮锪簣@”一經(jīng)建成頓時名滿天下,引得無數(shù)人爭相游覽,舞榭歌臺絲竹聲不絕,奇花異卉競放珍禽遍走。這里有聽不盡的鼓樂吹彈,賞不完的羽衣歌舞。梁園之盛,盛在吹臺,那是梁孝王與師曠穿越時空的約定;梁園之美,美在雪后初晴,當(dāng)冬日的梁園裹上銀裝,汴京八景之梁園雪霽已然天成;文人謀士們在此間對酒作歌,暢意抒懷,白天騎馬狩獵,晚上吟詩唱酬。記得那日園中宴飲正酣,隱約間卻聞司馬相如長嘆: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梁園,是梁王為自己建的桃源,這里雅士匯集,享山樂水不談抱負(fù),是遠(yuǎn)離塵囂獨有快樂的理想之所,但也許在無數(shù)個月夜,梁王也曾孤身獨酌,懷古思今難參透,到最后還是,莫負(fù)眼前美景,一飲而下,美酒如刀解斷愁。
梁王筑了一個梁園,梁園開啟了汴京的夢。
繁華朝夕不減
當(dāng)趙匡胤“杯酒釋兵權(quán)”建立起了北宋王朝,汴京由此開啟了它的高光時代。政風(fēng)開明,政策寬松,百姓安居樂業(yè),邊境和平長年不起兵戈,商業(yè)手工業(yè)高速發(fā)展,發(fā)達(dá)的水陸交通帶來了各方奇珍異寶,城門小巷、鬧市街口,無不熙熙攘攘?!扮鳂涿飨嘉屮P樓,夷門自古帝王州”,這是一個安定繁榮的時代,汴梁人的小日子可謂精致而美好,富足且謙和。這里“八荒爭湊,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qū)之異味,悉在庖廚”,繁華的御街上商鋪百肆雜陳,瓦舍勾欄云集。七十二家正店彩樓歡門、繡旗飄飄,隨處可見的腳店里珠寶布匹、香料藥品應(yīng)有盡有,金銀漆器、紙畫瓜果應(yīng)接不暇。從五更開市至華燈初上,商販的叫賣聲、人群的嬉鬧聲不絕于耳。士紳官吏、書童學(xué)子、販夫走卒、三教九流來來往往,鬧市上走來了西域駝隊,汴河上大小舟船往來片刻不歇。夜色起,繁華依舊不落幕,州橋的夜市吃食琳瑯滿目,樊樓燈火通明,酒肆不打烊。食客們談古論今,家國事、天下事、坊間事,事事關(guān)心,瓦舍聽書,勾欄看戲,敬忠士大義壯志、遣國賊懷奸從佞,說書人醒木拍桌驚醒了看客,燈火璀璨的汴京依舊繁華如夢。
皇都春色好
宋人對美的感受超過任何一個朝代。天子之城,富庶之都,汴京的百姓對美有著天然的感受。所到之處皆風(fēng)景,入眼之物皆美好。尤其是春天一到,可謂傾城出動,賞春游玩是全民盛事。清明時節(jié),繁臺春早,京城的居民們?nèi)齼蓛?,或攜家人共行,或與友結(jié)伴,踏青賞春、吟詩作賦。有人甚至攜食擔(dān)酒而來,如此好的春光,一刻也不能辜負(fù)。隋堤之上楊柳疊翠成行,“綠影一千三百里”“柳色如煙絮如雪”,隋堤煙柳的盛景,亦是汴京春色靚麗的一筆。在“尊卑上下”淡化的宋代,官民同樂的景象不在少數(shù)。皇家園林金明池也會在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開放,允許普通百姓進(jìn)園游覽。三月一到,金明池人流如織,皇帝在此賜宴群臣,吟詩作畫,百姓還可在臨時搭建的彩棚里觀水戲,幽僻處臨溪垂釣,人多處看賽船跑馬,風(fēng)光明媚的金明池沿岸“垂楊蘸水,煙草鋪堤”,池內(nèi)遍植蓮藕,荷葉接天。據(jù)說風(fēng)雅的宋人還會在春雨綿綿之夜,專程到此地聽雨打荷葉的聲音。汴京人的出游和狂歡,少了些尊卑禮制,多的是平等的娛樂體驗,對生命、對自然、對美好的共同感知。
大相國寺
伴隨著經(jīng)濟(jì)的發(fā)展、文化的繁榮,寺院的興盛也是一并而行?!按笙鄧绿煜滦邸薄c炅簳r期的大相國寺,因為備受皇帝推崇,而成為地位極高、名動天下甚至聲名遠(yuǎn)播海外的皇家寺院。與其他寺廟不同,宋代汴京的大相國寺每月有五次開放的廟會,百姓可在此進(jìn)行商品交易,書籍字畫玩具雜物、飲食茶果繡作器皿無所不有。據(jù)說寺里的僧人廚藝十分高超,“每遇齋會,凡飲食茶果,動使器皿,雖三五百分,莫不咄嗟而辦?!贝笙鄧?,不是傲世而獨立,而是與百姓生活深深融在一起,融入日常生活的煙火氣,成為汴京人尋常日子的一部分。沒有高高在上的皇權(quán),沒有遠(yuǎn)離俗世,并且從容接納了世俗。出世入世在心不在身,鐘聲起,上朝入市各司其職一日開始,鐘聲落,下朝歸家一日息。相國寺不僅僅是汴京人的信仰之地,其本身也是參與日常生活,創(chuàng)造城市繁華的所在。梵音聲聲,彩幡飄飄,一頭連著佛國遠(yuǎn)音,一頭接著人間地氣。
開科取士人才薈聚,汴京見證了一個朝代的繁華。文有范仲淹、蘇軾;武有楊家忠烈、勇士狄青;朝堂上包拯鐵面無私明辨忠奸,歐陽公剛正不阿仗義執(zhí)言……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在北宋的歷史舞臺上,各方人物,你方唱罷我登場……
倏忽間,熱鬧戛然而止,鎂光燈散去,金人的鐵蹄聲漸漸逼近,朝堂激辯、戰(zhàn)火狼煙、一時間烽煙四起,靖康之變?yōu)檫@個王朝畫上了句號,汴京從此消退了顏色。從繁華到落寞,對被迫逃離的文士來說,國仇家恨刻骨銘心;對于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汴京城也是心里永遠(yuǎn)惦念的東京舊夢,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即便是歌舞升平的臨安,也難抵故都的風(fēng)景,西湖的歌舞再美、江南的暖風(fēng)再柔,終究不是故鄉(xiāng)??窀璁?dāng)哭,繁華一夢,黃河水洶涌而至,卷覆了一個繁華的王朝,從此,汴京永遠(yuǎn)是舊夢。
懸河之上,是開封;懸河之下,是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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