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wǎng)上溫習了王家衛(wèi)的《阿飛正傳》。溫習?因為從前看過,那時候看這部電影,是一種被迫感受的意味。被迫?是的,被自詡文藝青年的沾沾自得感追迫。作為一枚文藝青年,朝圣王家衛(wèi)的電影理所當然,即使看得一頭霧水,也要幻想出點蒼遼廣寂,孤獨茫然的意味,仿佛這樣就是懂了,仿佛這樣的懂就是貼文藝青年標簽的強力膠水。
前段時間和朋友聊起魯迅,說中學時背魯迅的文章真是煩透了。先生的文章,語句乖僻拗口,諷這個罵那個,連落水狗這樣的詞也用來罵人,頗不符合雅士的作派,而年少時心里的雅人,怕是被陶淵明定格了形象。功課的需要,只好把他的文章當做無產(chǎn)階級的戰(zhàn)斗繳文讀,來背,哪里好還真不知道。似乎罵得酣暢淋漓,罵政府,罵官員,罵文人,罵土豪劣紳,但似乎連阿Q,吳媽,祥林嫂,孔乙己,閏土等也一并給說落了一番。那時候老師說先生文章的中心思想是統(tǒng)治階級如何殘忍剝削和愚化無產(chǎn)階級,也就把老師的話當做一塊磚頭搬進應試的倉庫。然而前段時間重讀魯迅的文章,特別是《狂人日記》,如颶風掃過靈魂,劇烈震顫,直到現(xiàn)在這個年齡,才真正接洽了先生的深意。先生的作品,揭露這個世界的強權之惡,平庸之惡,而這揭皮見血的背后卻是先生對蒼生的悲憫與柔情。
溫習《阿飛正傳》和重讀魯迅一樣,很多東西,不明白的時候確實不明白,該明白的時候自然會明白,瓜熟蒂落,歲月心開。
王家衛(wèi),香港最著名的文藝片導演,在墨鏡背后打量人生的酷男。拍電影以沒有劇本,漫漫無期著稱,令每個演員都備受折磨,也同樣打造了一堆的影帝影后——張國榮,梁朝偉,張曼玉,王菲,章子怡等等。2004年5月戛納電影節(jié)首映后,在翌日的記者招待會上,架了墨鏡的導演半認真半開玩笑表示:“這兩年人們喜歡復述一個笑話,說《2046》恐怕得等到2046年才有得看。我已經(jīng)對這笑話生厭?!?nbsp; 不過,王先生,“慢”和“難產(chǎn)”已經(jīng)成為您的ICON。若在文藝青年中,如果小麗問小娟,什么時候準備結婚???小娟可以回答,等王家衛(wèi)的下一步電影。這種精致的漫不經(jīng)心,從電影中走出,孵化出了一種生活狀態(tài)。
故事發(fā)生在六十年代,香港。王家衛(wèi)的電影里時空常常被抽離,人物,場景可以發(fā)生在很多年代,可以發(fā)生在很多有過殖民歷史的城市。故事有愛情也有親情,有人愛無力,有人愛執(zhí)著,有人默默愛。城市之間的情感如各居一屋,偶爾開門擁抱,熱吻,激情,歸宿總是一墻之隔的孤獨,好像那偶爾的瞬間只是時間的騙局,有人選擇忘記,有人裝作忘記,也有人選擇不忘記。
阿飛(張國榮)的名字叫旭仔,由上海交際花出生的養(yǎng)母(潘迪華)養(yǎng)大。這是一種愛與恨交織的母子關系,養(yǎng)母移民香港后,從來離不開男人,用自己年輕賺的錢一個一個養(yǎng)小白臉,旭仔一個一個教訓這些小白臉。她(他)們之間不能說沒有愛,彼此都要控制對方,彼此憎惡地愛著對方。養(yǎng)母不告訴旭生母的地址,旭借著這個理由冷酷地活著,事實上無論有沒有這個借口,旭在被養(yǎng)育的過程中,已經(jīng)成了一個徹底的愛無力患者。
他先后與售票員蘇麗珍(張曼玉)和舞女咪咪(劉嘉玲)同居,在女人表達深愛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拋棄,那種拋棄如利刃剪斷臍帶,沒有一秒鐘猶豫,沒有一個字多余,沒有一個位置回旋,斬釘截鐵,連血都沒有,只在日后的歲月中,血才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養(yǎng)母終于移民美國,旭不跟隨。徹底的分離終于發(fā)酵出在憎惡中生長的愛,養(yǎng)母告訴了旭生母的地址。貴族血統(tǒng)的生母拒絕了和旭相見,旭離開這房子的時候,他知道身后有一雙眼睛盯著他,但他絕不回頭,不讓他舉世無雙的容顏,被窗口站立的生母窺看。除了這樣,他找不到報復生母的機會,那個在給予的同時就徹底拋棄他的女人。
旭離開香港前,將車和房間鑰匙留給了歪仔(張學友飾)。被生母拒絕后,買假護照而不給錢,與黑社會毆打,這是一場故意的挑釁,好像急于找個理由放棄生命,在暗戀蘇麗珍的前香港巡警,現(xiàn)海員的超仔(劉德華)幫住下逃跑,終于在列車上被黑社會槍殺。
王家衛(wèi)的電影和伍迪艾倫一樣,有著綿綿而詩意的臺詞,說著導演想說的話。而《阿飛正傳》中最有名的臺詞就是阿飛說過鳥“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里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h3>
旭和蘇麗珍的戀情開始于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一分鐘,旭對蘇麗珍說:“十六號,四月十六號。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鐘。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jīng)過去了。我明天會再來?!?br>
超仔在逃亡的火車上問旭:“去年四月十六號三點你在做什么?”
旭說:“她告訴你的啊”“要記得的我永遠都會記得?!?br>
我們在時空之中自生自滅。而好的作品,無論表達方式是文字還是影像,都是作者在以獨特的方式解析時空,解析時空中生命的存在方式。昆丁的《低俗小說》時間是環(huán)形的,姜文的《太陽照常升起》時間是平行宇宙的分割線,諾蘭的《記憶碎片》時間是片段化的倒推。
相比之下,王家衛(wèi)的時間最友好,他的時間符合我們業(yè)已習慣的線性。而他的特點是把時間割成一段一段,一個時空一個片段。好像去展覽館看畫展,那些畫明明是同一時間展出在同一空間,然而我們沿著一個方向逐張看去,每張畫卻在我們的不同時間展現(xiàn)。畫和畫有關聯(lián),畫和畫有間隙,而我們,正好在這間隙中體會生命的關聯(lián)與隔絕,時空的連續(xù)與獨立。體會過去的存在與忘記,現(xiàn)在的孤立與消亡,未來的憧憬與虛妄。
王家衛(wèi)是個城市導演。所謂城市,古語曰:“古未有市,若朝聚井汲,便將貨物于井邊貨賣,曰市井?!薄爸且孕l(wèi)君,造郭以衛(wèi)民?!背鞘歉艚^,市是交換,現(xiàn)代的城市在王家衛(wèi)的影片里,一人一城,情如罐頭,一萬年已成過去之夢,以物易物的市中,保質(zhì)期越來越短。
這部電影的攝影杜可風接受采訪時說“一個攝影師在電影的拍攝過程并不是個獨立的創(chuàng)作者。視覺風格的成立,耍靠各方面因素的配合,美術指導的加入也是很重要的,特別是導演對于影像能力的掌握。 ”,導演王家衛(wèi),美術指導張叔平,攝影杜可風三個人,創(chuàng)造了獨特的王家衛(wèi)影像風格。
《阿飛正傳》里所有的鏡頭都沒有明顯光源,與常用的黑白黃懷舊色調(diào)不同,這部電影懷舊表現(xiàn)為灰綠色,在無明顯光源的背景里,人和物都同為主角和彼此的配角,成就了一種灰綠色的濕朦感。
在王家衛(wèi)的電影里面,極少出現(xiàn)兩人同框的場面。便是兩個人在交談,或者一個人是背影被虛化,或者就是一個人講完,畫面轉(zhuǎn)向另一個人。這種處理方式令人和人的交流成為無可及達的荒涼,如在隔絕的空間里自言自語,理解成為難以攀越的城墻。這種處理方式也令演員的表演要滲入到每個毛孔,每根毛發(fā)。
所以王家衛(wèi)的電影里,畫面常常是一人一景,而人常常被漫描成局部,不規(guī)則的構圖突兀這個世界貌似抱團取暖,實際各自成城。
畫面一:影片開始,張國榮與張曼玉搭訕,走廊盡頭的墻面上,隱隱綽綽地泛著水的光影,于是整個畫面都在若有若無中朦朧隱現(xiàn),一種無情似有,有情卻無的藍調(diào)樂色。
畫面二:劉嘉玲(咪咪)尋找失蹤的旭仔,找到張曼玉(蘇麗珍)的售票處,站在欄桿外,鏡頭里出現(xiàn)一雙雪白的小腿,鮮紅的腳趾,藍綠色的水泥地上飄滿落葉。劉嘉玲的這雙腿斜立在落葉中,如末世的最后一絲繁華,悠悠釋放最后的不甘心。
畫片三:劉德華(超仔)在做巡警時,在電話亭等待張曼玉的電話,鏡頭俯拍下去,水泥地上圓形井蓋,劉德華的背影,和站了二分之一畫面的電話亭,三者以三條平行斜線的方式構圖。人隨時可以從平行線的兩個出口逃離畫面,逃離無望的等待。一個出口是在家等候自己的母親,另一個一個是未來通向船員的路口。而現(xiàn)在,現(xiàn)在期望的愛情,就像現(xiàn)在這個名詞一樣,轉(zhuǎn)瞬即逝,成為記憶的碎片。
畫面四:張國榮背對著他的生母離開,一條漫長的道路,幾幀畫面串起來,背影由大變小,光從正午的明亮變成暗夜的昏黑,仿佛這條與出生之緣決絕的路,要走到吞沒的盡頭,要用一生走完。
影片中的演員,個個都是港片盛世的大明星,而任何明星,在王家衛(wèi)的手里,都成了最好的演員?;蛘卟皇茄?,他的慢,他的無劇本,把演員逼仄成了生活在電影里的角色,而屏幕外紛然落下的淚滴,終是為了那個棄我們而去的絕世芳華——張國榮。這個角色和他有一樣的宿命,再看電影,不知影片里是旭,還是張國榮?清俊無雙的面龐,蒼迷的眼神,微微上揚的嘴角掛著一種孩子氣的不甘心,這種精致的散漫,末世的繁華,在朱天文的筆下有,而在張國榮的骨子里有。他把愚人節(jié)變成一個傷心的紀念日,他也在熒幕上為我們留下了紀念的方式。影片中有一段旭對著鏡子獨舞的鏡頭,從鏡前調(diào)到陽臺,這是影片中旭唯一的歡快,變得像孩子一樣純凈明亮,像傳說里自戀的水仙花少年,像對鏡起舞的青鸞,像“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的李太白。
影片最后有一場莫名其妙的梁朝偉的戲,據(jù)說是為《阿飛正傳》的下集預告。梁朝偉演的周慕云是另一個阿飛,和蘇麗珍,咪咪,又匯聚在《花樣年華》和《2046》里,所以有人說,王家衛(wèi)一生就拍了一部電影——《阿飛正傳》
“以前我以為有一種鳥從一開始飛就可以飛到死的一天才落地,其實他什么地方都沒有去過,這只鳥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死了。”,殖民城市的后裔,往往被無根感襲蝕,他們想通過逃離,通過另一種文化,通過愛情去稀釋無根的迷茫,卻總是被自己的城市如絲絞裹般地牽扯,稍微絆動,心便扯得痛。
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南非作家JM庫切,一個布爾人的后裔,說英語和阿非利堪語。布爾人推行的種族隔離制度,在殖民統(tǒng)治結束后,殖民者的后裔要為他們父輩的過錯付出代價,這在他的作品《恥》中,表達得最為直接。而更多他的作品,特別是他的自傳三部曲,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作為南非的布爾人后代的無根感——他逃到英國很多年,還是被故土拉回了開普敦。他討厭政治,崇尚詩歌。他始終不能和人親密,即便有過婚姻和情人。作為布爾人,既不是南非的本地人,也不再是德國和荷蘭人,他們從掠奪者變成被歧視者,天涯之大 ,而哪里,都不是他們的家。
作家和導演們各自表達著自己的城市,庫切表達南非,奈保爾表達印度,奧爾罕表達伊斯坦布爾,王家衛(wèi)表達香港,賈樟柯表達中國的縣城,婁燁有他的《蘇州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