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六人的病房，在六樓。之前，我在急診室呆了一晚，做了三次頭顱CT。
第二次CT顯示頭部里面的出血止住了，因為醫(yī)生說我的頭部陰影沒有變化。然后，醫(yī)生說可以吃點東西。之前，醫(yī)生說，腦出血暫時不能進食，所以我餓了大半天，真有點餓。于是趕緊吃了點東西，我想，一個人想吃東西，精神好好的，走路也好好的，像一個健康人，但醫(yī)生要我住院。
第二天下午，我躺在病床上從急診室推出，搭乘電梯到六樓的病房。病房里共有六張病床。我的病床在東邊一排的中間。
進病房，一個小小的護士馬上迎過來，詢問我年齡、身高、體重等等，這些比較簡單，我對答如流。而后，她的問題難度增加了，比如家庭住址，病史、日常用藥等等。這些問題我有的答得出，但有的原來清楚但現(xiàn)在糊涂了，想不起來。比如家庭住址，我竟然答不出來。這讓我呆住了，也就是說我連家在哪里也忘了，而且此刻我還發(fā)覺我的說話的發(fā)音與節(jié)奏變了，意識也與發(fā)音也有脫節(jié)，比如老是把詞組說反，像杭州說成州杭，浙江成為江浙，且說話的聲音很響，也很突兀。
小小的護士看我的難以理解的表情很同情，說不要緊，不要緊，頭顱受傷就是這樣的。之后她便結(jié)束了詢問，離開時她還用手指撐開我的眼皮，查看我眼晴，我后來知道她是在檢查我瞳孔。
之后，我安靜下來，斜靠床上，這時我看我左邊，靠窗的病床上面，半躺著一個中年男人，短發(fā)國字臉，他也在看我，但我們只有眼神交流。后來我知道，他是在家中突然跌到，送醫(yī)院時已無知覺，血壓升到200以上。他已經(jīng)住了一個星期，尚不能動彈，不能說話?？磥硭幕謴蛯⑹瞧D難的，要作好長期打算。后來我看見每天有兩個人貌似按摩師來給他按摩、翻身，舒筋動骨。再后來這兩人又架著他試下了地，再后來讓他坐在椅子上試著抬起了腿，再再后來他被人架著鍛煉走路，其實說是抬腳走路，不如說拖著腳在移動，完成這些動作時，他額頭流下大汗，呼吸也急促起來，即便如此，但他的眼晴看起來總是很堅定，向前面著看，想來他肯定有著巨大的期望。
他在我入院的七天后轉(zhuǎn)院了，因為這家醫(yī)院沒有高壓氧艙，他必須轉(zhuǎn)到有高壓氧艙的醫(yī)院，不然他的腦細胞將大片大片死亡，且不可復活了。他轉(zhuǎn)院前夜，他的妹妹推著坐輪椅的母親來看他，八十多歲的母親，因糖尿病雙目失明了，所以她看不見兒子只能叫兒子名字，而兒子且不能用語言回應母親，她便用雙手撫摸，摸到兒子的臉，兒子的臉上流著淚，母親也流淚了，她又去摸兒子的手，摸到了便緊緊捏住，我看見她的兒子的手也有輕微回應，手指微微在抖動。我的眼晴濕潤了，被母子相見感動了，此時，我感到頭暈，知道血壓一下升高，為了控制，只待趕緊扭過頭去，躺在床上，不再看這幕催人淚下的一幕。
在我斜對面的病人，是一個七十歲的老人，剛剛做好手術，遠遠看過去，他像是奄奄一息了，半天沒有動彈一下，只有床上吊著一大袋乳白色的營養(yǎng)液，被人不小心碰一下會搖晃很久。后來聽他的家人說，這老漢騎著助動車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菜，結(jié)果出了車禍，頭落地，送到醫(yī)院。家人認為他一定騎得很快，因為他一直都騎得很快，闖過幾次小車禍。這一次好了，頭部做了大手術，看著這么的狀況，我估計他的后面的生活難以自我料理，要家人服侍了。
但是，后面接下去的情況卻讓我大跌眼睛，第二天我看他在床上動來動去，揺晃床。第三天，我看到他伸向床上面的兩只腳，搖搖擺擺竟然要用腳勾那一大袋營養(yǎng)液。我既為他的好動而嘆息，但又不明白他為什么不用手抓營養(yǎng)液袋子，要用腳，后來才知道，原來他的雙手已經(jīng)捆綁在床上了。家人說，如果不捆住他的手，脖子上氧氣管會被他拔出幾次了，同時他們注重說明，氧氣管子重插一次要1000多元錢。
看來這是一個不肯安耽的老人。第四天只見他一會兒要把病床搖起來，一會兒又放下去，一會兒又要下床坐到椅子上，一會兒又要家人給他按摩。終于他的家人，一個胖胖的老太婆累攤在椅子上。她說，他就是這樣個人，作了一輩子，欺負我一輩子了！之后家人趕緊叫了個護工，據(jù)說是這個醫(yī)院里的最好的護工，之后我看見這個最好的護工默默無聲地被他從早折騰到晚上。一個人無窮無盡的折騰，其實也表明他生命力的強勁，渴望和享受生活。
一星期后，老人開始嘗試走廊里走路，他披著一件衣服，昂著頭，腰直直的，眼睛四外斜視。開始要別人扶著走，后來又要別人放開走，一個人試著走時，有些雄糾糾的，因為個子高，大有一覽眾山小的味道。他從我身邊走過，我明顯注意到他的后腦明顯一塊陷進去，醫(yī)生說手術就是這樣的，取掉一塊骨頭，這個地方將無骨了，覆蓋的只是頭皮，你好在出血止住了，采取了保守治療，不然也要動手術取掉塊頭骨了。“你真幸運”，醫(yī)生如此說，后來護士長也如是說，護士們也如是說，于是，我至今也還在深感著自已的幸運。
住在門口的兩位病人，都動了手術，其中一位是肺部作了部分切除，年齡約六十歲。他面孔郁黑，看上去過去比較健壯，但病了弱了下來。早上一天亮就會聽他叫胸悶，一會兒披上衣服就走出病房，他會穿過長長的走廊，一直走到走廊盡頭，那里有個大窗，他便伏在窗口深深地呼吸。他的老伴有時會搬著一把沉重的大椅子，去給他坐，讓他在那里坐半個多小時。我曾經(jīng)兩次在窗口與他簡單交談，一次問他為啥不在病房窗口呼吸，那多方便，他說開大窗，風大，大家會冷的。一次是他問我，走廊窗口正好對著一條大街上，燈光明亮著，這是什么街，并告訴我杭州沒有來過幾次，不熟。這個黑臉的老漢，一直到我出院還沒出院，說是炎癥沒有完全消除，這個善良的老人，不知后來順利平安。
病房的護士，是輪換著的，三天后當時入院遇見的小小的護士也由此變成了一個胖胖的護土，這個胖護士，一見我就給我提了忠告，她說：“大叔，你走路不能這么快，要慢點”。我非常驚訝，我問，“我沒有見過你，你怎么說我走路太快”。胖護士便說，剛才坐在護士臺，就看見你走的很快。接著她認真嚴肅再次說，“不要動作這么快，你的病容易復發(fā)的?！甭牭剿脑挘液ε铝?，聽從了這個善良的警告。此后，我的每個動作都放慢了節(jié)奏，好像我的年紀一下子老了許多。
第三個輪班的護士，是個瘦一點女護士，是我住院中遇見的時間最長，后來六天都是她，她每天八點工作到晚上八點。我問她為啥連續(xù)上班這么多天。她說有因為有同事生病，要頂班。那天看到她衣服上繡著張某兩個字，就問是不是叫張某，她大笑了，說是同事的衣服，并說就是那個生病的同事的衣服。這段住院，我突然發(fā)覺護士的工作真是非常辛苦，在我們這個病區(qū)里一個護士要看護4到5個病房，只見她們一會兒進來，一會兒又出去，幾個房間輪流轉(zhuǎn)，在病房里剛忙完，又在護士臺里對著記錄本上寫啊寫，又在電腦上碼啊碼字，每天她們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偶而有時不見她們蹤影，但病人一叫她們，她們便迅速趕來，并且面帶微笑。
我在出院的那天，很想寫個表揚信，貼到走廊里的宣傳欄里，但由于大腦受傷，我思想了半天，竟然寫不下一句動聽的話，比如“辛勤地服務”“心系病人”“奉獻愛心”等等往日隨口而來的詞語，但當時卻撓破頭皮也嘣不出幾斤字來，更不要說把這樣詞句組合起來，成為文。為此，我只能作罷，美好的愿望雖未實現(xiàn)，但在內(nèi)心里衷心祝福她們生活愉快，工作順利。
這是我的人生中第一次的住院，雜七雜八地感受到許多事，至今回想起來，感懷著，并雜七雜八地記錄下來，我知道，這種事情，在每個醫(yī)院里，隨時都會發(fā)生著。
2019.12.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