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2-25）
有論者說，對《紅樓夢》小說原文的研究應(yīng)該而且必須包括在紅學(xué)研究的范圍之中，嚴(yán)肅的紅學(xué)研究必須包括五大方向——“作者學(xué)、版本學(xué)、小說本體學(xué)、脂學(xué)、探軼學(xué)”。松樵對此論點甚為贊同，尤其是小說本體學(xué)。拋開小說原文的所謂紅學(xué)研究，肯定是偽學(xué)。但小說原文的研究又離不開版本學(xué)，比如，第八回林黛玉來了，她到底是怎么進(jìn)來的呢？程甲本上是這樣寫的：“一語未了，忽聽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話猶未完，林黛玉已搖搖擺擺的進(jìn)來?！备奖镜仍缙谥旧线@段話則是：“一語未了，忽聽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話猶未完，林黛玉已搖搖的進(jìn)來。”一個是“搖搖擺擺”，一個是“搖搖”，兩字之差，其意境天壤之別。試想，一個女孩子走路“搖搖”多美呀，這時你會聯(lián)想到洛神“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搖搖”兩字形容林黛玉走路真是太合適了。《紅樓夢》第三回贊林黛玉是這么說的：“嫻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边@正是林黛玉的“搖搖的走了進(jìn)來”的生動寫照?！皳u搖擺擺”這個詞怎么也與美麗姑娘的走路聯(lián)系不到一起。民國初年有一個叫狄葆賢的人看了程甲本“搖搖擺擺”的描寫很生氣，曾在這個地方眉批云：“以此字樣描寫薛蟠、賈環(huán)等人則可，今本以之唐突瀟湘耶！”意思是說，“搖搖擺擺”這個詞形容薛蟠、賈環(huán)是可以的，形容林黛玉就是“唐突”了。
再比如，脂評本第一回，賈雨村窮居葫蘆廟時所高吟之聯(lián)語“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根據(jù)小說文本，肯定不只一層含義，加之有多條批語，其多重含義顯而易見。有紅學(xué)大家避開批語議論此聯(lián)語，僅按字面解釋，未免失之粗疏。拙文試圖依據(jù)小說文本，結(jié)合批語，對此聯(lián)語予以淺析。
《紅樓夢》里的賈雨村雖然是作者筆下的奸雄，但他最初出場時還是一個滿懷抱負(fù)的有志青年。有一年中秋，他以詩言志，先是口占五言一律云：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自顧風(fēng)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此五律意思說他有二層心事：一是自己懷“才”不遇，一心盼想“發(fā)跡”；二是見了嬌杏，夢想“玉人”看上了他，“是個風(fēng)塵中知己”。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fù)，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fù)高吟一聯(lián)曰：玉在匱中求善價，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此聯(lián)之后又有一首七絕，道是：時逢三五便團(tuán)圓，滿把晴光護(hù)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此聯(lián)語前接五律，后啟七絕，表述的都是此時此地的窮儒賈雨村的心事，都是賈雨村困窘中自鳴自慰，自卜自期。
從文字層面上看，聯(lián)語上句是自喻，暗用《論語》，若有美玉，是藏在匣中不讓它面世呢？還是求善賈而“沽”了呢？孔子答曰：“沽之哉！沽之哉！”是說有材即應(yīng)“用世”（從政，治國……），不應(yīng)隱逸無所作為。聯(lián)語下句則是自信，乃用郭憲《洞冥記》之典：漢武帝元鼎元年,起招靈閣。有神女留一玉釵與帝,帝以賜趙婕妤。至昭帝元鳳中，宮人猶見此釵，共謀欲碎之。明旦視之匣，唯見白燕直升天。故宮人作玉釵，因改名玉燕釵，言其吉祥。
如是，則此聯(lián)語意為賈雨村自比美玉、玉釵，盼望有人賞識，等待時機(jī)飛黃騰達(dá)，很切合當(dāng)時當(dāng)?shù)刭Z雨村的心境。
問題在于，《紅樓夢》第一回乃作者展示其小說總體構(gòu)思的，單是甄士隱、賈雨村兩個人物的隱義，就已超出了形象本身，更何況甲戌夾批已然指出這一聯(lián)語系“二寶合傳”， 如此一來，我們就不能僅按字面解釋了。
在此聯(lián)語之后，有三條批語，第一條甲戌側(cè)批云：“表過黛玉則緊接上寶釵?！钡诙l甲戌夾批云：“前用二玉合傳，今用二寶合傳，自是書中正眼?！钡谌龡l蒙府本側(cè)批云：“偏有些脂氣。”
我們先來看看，這些批語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第一條批語是說，賈雨村出場之前，就表過女一號林黛玉了，甄士隱午夢中聽僧道講的絳珠草、絳珠仙子就是林黛玉，賈雨村此聯(lián)語緊接著就表女二號薛寶釵，可見“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之“釵”，寓指薛寶釵。第二條批語用了“前用”“今用”字眼，意思顯然不是說這兩句聯(lián)語的上一句和下一句，而是前文和后文，后文自然就是指賈雨村的這兩句聯(lián)語。根據(jù)批語，前文應(yīng)該就是寶玉和黛玉前世的緣分，一個是神瑛侍者，一個是絳珠草，而且絳珠仙子還要隨神瑛侍者下世還淚，此之謂“二玉合傳”。前面說到寶黛“木石前盟”時，曾有批語說：“余不及一人者，蓋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第二條批語的意思應(yīng)該是說，這兩句聯(lián)語分別是寶玉和寶釵，根據(jù)第一句里的“玉”，第二句里的“釵”可知，第一句是寶玉，第二句是寶釵。第一條、第二條批語合在一起的意思就是說，前面已經(jīng)說過黛玉，這里要說寶釵了，前面是黛玉和寶玉合傳，這里是寶玉和寶釵合傳了。
“自是書中正眼”這句批語尤為重要，已經(jīng)點題了，《紅樓夢》“大旨談情”層面的主線，正是寶黛釵的糾葛，或曰“木石姻緣”和“金玉良緣”的對立統(tǒng)一。設(shè)若沒有寶黛釵的糾葛，沒有“木石姻緣”和“金玉良緣”的對立統(tǒng)一，還有《紅樓夢》么？
第三條批語“偏有些脂氣” ，“脂氣”者，“粉脂氣”也，女人味之謂也。批者難道是在說賈雨村太女人味，缺乏陽剛之氣嗎？演繹寶黛釵糾葛，描寫“木石姻緣”和“金玉良緣”之對立統(tǒng)一，理所當(dāng)然“有些脂氣”！
有論者拿此聯(lián)語的上下聯(lián)對仗做文章，說“求善價”是動賓結(jié)構(gòu),“待時飛”亦是如此——這是對的，但說“善價”即好價、高價乃名詞,“時飛”亦為名詞，就不對了?！吧苾r”不是名詞，而是偏正詞組，前正后偏，“求善價”就是待價而沽；“時飛”亦不是名詞，也是偏正詞組，同樣是前正后偏，“待時飛”就是待時而飛。由此可見，聯(lián)語的“求善價”和“待時飛”都是雪芹的巧筆。如果將“善價”和“時飛”視為名詞，那便差之毫厘而失之千里了。本來，“待時飛”之“時” 有時機(jī)、機(jī)緣、時運之意，“待時”即等候機(jī)緣，但作者的筆太巧了，偏偏“時飛”又是賈雨村的表字，這就很容易讓讀者掉進(jìn)泥坑。
有研究者將此聯(lián)語解釋為：賈寶玉內(nèi)秀不露，尋求真正知己；薛寶釵隨時守拙，靜待青云直上。這個解釋切合倒也符合“二寶合傳”，但仍有不解作者隱藏于聯(lián)語中深意之嫌。怎么講？因為聯(lián)語是從賈雨村口中高吟出來的，“二寶合傳”，寶黛釵的結(jié)局，都應(yīng)與賈雨村相關(guān)聯(lián)。
循著這一思路，我們就要考察賈雨村為官作宦的軌跡。
此君初進(jìn)官場，雖才干優(yōu)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cè)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jié)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語。龍顏大怒，即批革職。
仗王子騰、賈政、林如海的舉薦，金陵城起復(fù)賈雨村，上任即接“馮淵案”，亂判葫蘆案，兇手薛蟠逍遙法外，馮淵逢冤，第四回文本寫道：“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并京營節(jié)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
第十六回說且喜賈璉與黛玉回來，先遣人來報信，明日就可到家，寶玉聽了，方略有些喜意。細(xì)問原由，方知賈雨村也進(jìn)京陛見，皆由王子騰累上保本，此來后補京缺，與賈璉是同宗弟兄，又與黛玉有師從之誼，故同路作伴而來。
再往后，賈雨村就是偶爾露崢嶸了。每次拜見賈政，定要見賈寶玉。第三十二回寫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睂氂衤犃?，便知是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襲人忙去拿衣服。寶玉一面蹬著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著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笔废嬖埔贿厯u著扇子，笑道：“自然你能會賓接客，老爺才叫你出去呢?！睂氂竦溃骸澳抢锸抢蠣?，都是他自己要請我去見的?！?/span>
第四十八回從平兒口中說出了石呆子“古扇案”的全部故事。賈赦看上了石呆子家里的扇子，但是石呆子不肯賣，結(jié)果賈雨村就胡亂按了個拖欠官銀的罪名，把他家的扇子全部抄來送給賈赦，而且把石呆子懲治的不知死活。
第七十二回文本寫道：
這里賈璉出來，剛至外書房，忽見林之孝走來。賈璉因問何事。林之孝說道：“方才聽得雨村降了，卻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辟Z璉道：“真不真，他那官兒也未必保得長。將來有事，只怕未必不連累咱們，寧可疏遠(yuǎn)著他好?！绷种⒌溃骸昂螄L不是，只是一時難以疏遠(yuǎn)。如今東府大爺和他更好，老爺又喜歡他，時常來往，那個不知?！辟Z璉道：“橫豎不和他謀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聽真了，是為什么。”
第七十九回下半回回目題曰“賈迎春誤嫁中山狼”，第五回迎春的判詞及配畫和曲子，都提到中山狼，這只中山狼就是孫紹祖。其實《紅樓夢》中最兇惡的中山狼不是孫紹祖，而是賈雨村。他在“降了” 以后，一直在靜待時機(jī)，再起飛黃，終于等到元妃“虎兕相逢大夢歸” （元妃所點第二出戲《乞巧》所伏）， 精心策劃的驚天大案——“通靈寶玉案”付諸實施了。由是觀之，“馮淵案”、 “古扇案”和“通靈寶玉案”是貫串《紅樓夢》始終的另一條主線。
此說有證據(jù)嗎？沒有證據(jù)，但有隱伏。
第十八回元妃省親時曾點過四部戲劇，其中第一出戲是《豪宴》，出自戲劇作家李魚的傳奇作品《一捧雪》。故事講的是：明朝嘉靖年間，嚴(yán)世藩向莫懷古索取祖?zhèn)饔癖耙慌跹?。莫懷古連番設(shè)計保衛(wèi)祖?zhèn)饔癖瑓s盡被識破。《豪宴》戲中演戲——《中山狼》，隱寓被莫懷古救助的裱糊匠湯勤乃中山狼?！兑慌跹穭≈羞€有一位長相酷似莫懷古的忠義之仆莫成。
元妃點《豪宴》，庚辰雙行夾批曰“《一捧雪》中伏賈家之?dāng)?。”“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jié)、大關(guān)鍵?！蹦覕∮谥猩嚼菧冢Z家敗于湯勤式的中山狼——賈雨村；《紅樓夢》作者構(gòu)思巧妙，小說中也有一位“莫成”，即長相與個性同賈寶玉酷似的甄寶玉。賈雨村“因嫌紗帽小”，精心策劃“通靈寶玉案”，攛掇當(dāng)朝權(quán)貴、賈家政敵索取“通靈寶玉”，以此獲得高額回報，所謂“玉在櫝中求善價”，林黛玉因本案而遭遇不如意指婚自縊身亡，“玉帶林中掛”（元妃所點第四出戲《離魂》所伏），待字閨中的薛寶釵終于等來了機(jī)緣，得以與賈寶玉成大禮。賈家兩次造假保衛(wèi)“通靈寶玉”，都被賈雨村識破。最后甄寶玉送玉，點化賈寶玉出家（元妃所點第三出戲《仙緣》所伏），自己則如莫成一樣充當(dāng)賈寶玉的替罪羊，薛寶釵因此而“得是非（待時飛）”，于風(fēng)雪交加之夜自殺以證清白，“金簪雪里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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