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有一首開篇詞,調(diào)寄《臨江仙》,原為楊慎所作,出自《二十一史》彈詞第三章《說秦漢》開場詞《臨江仙》。楊慎乃內(nèi)閣首輔楊廷和之子,狀元出身,當時他與徐渭、解縉并稱“明代三大才子”,而“明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為第一”(《明史·楊慎傳》)后來,毛綸、毛宗崗父子編修《三國演義》時,將其引入其中原本是為了呼應“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觀點,毛氏父子可能沒有想到,后來這一闕《臨江仙》會倍受人們喜愛。毛氏父子編修《三國演義》的基本態(tài)度是擁漢興劉,所宣揚的基本思想是合德忠君,傳播的是傳統(tǒng)儒家的“道統(tǒng)”觀念,但這一闕詞卻并非是儒家的思想,既看不到“德政”的主張,亦沒有儒家積極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這是毛氏父子所始料不及的。這是一闕詠史詞,作者借回顧歷史興亡來抒發(fā)人生感嘆,整闕詞表現(xiàn)了豪放氣度中有含蓄的憂思,高亢聲韻中有深沉感慨。詞的基調(diào)是慷慨悲壯的,但并沒有絕望悲觀,反而是超脫激昂,讀來意味無窮,令人蕩氣回腸。先品一品這一闕詞: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三國演義》一開篇就說得非常好:“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边@是對周朝一來天下大事的概括,周朝到了末期,周天子已名存實亡,其屬地分化成七國,各國之間頻繁交戰(zhàn),直到戰(zhàn)國后期,秦吞并六國,達到了初步的統(tǒng)一,但秦王朝也僅僅經(jīng)歷了二世,很快就滅亡了。秦之后,楚、漢分爭,項羽雖勇猛,但缺少韜略,劉邦善用人,懂帝王謀略,依靠漢初韓信、張良、蕭何“三杰”和一大幫文臣武將,一統(tǒng)天下,文景之治后,漢武帝強化中央集權(quán),但西漢末也漸漸走向衰落,后來,經(jīng)過劉秀的光武中興,最后傳至漢獻帝,漢朝進入了日薄西山狀態(tài)了。漢獻帝再也守不住漢家基業(yè),最后分為三國,進入魏、蜀、吳抗爭的時代。
三國紛爭,涌現(xiàn)出多少英雄豪杰,各派集團的帶頭人,如劉備、曹操、孫權(quán)等,堪稱亂世梟雄,或戰(zhàn)時的霸主,雄心勃勃,志向遠大;而輔佐的問文臣中,如諸葛亮、司馬懿、魯肅、郭嘉、徐庶、龐統(tǒng)、荀彧、荀攸、賈詡、沮授等深通韜略,智謀過人;而關(guān)羽、張飛、趙云、馬超、黃忠等蜀國五虎上將,加上姜維等,英勇威武,氣派非凡,還有魏國大將,如許褚、徐晃、張遼、張郃、樂進、李典、于禁、典韋、曹洪、曹真、夏侯惇、夏侯淵等魏國大將,忠誠勇猛,威風凜凜;東吳眾將也不甘示弱,周瑜、程普、黃蓋、韓當、周泰、太史慈、甘寧、凌統(tǒng)、徐盛、蔣欽、陳武、潘璋、董襲、丁奉等,勇猛過人,銳不可當。這些三國時的英才、勇士,他們或文或武,或文武兼?zhèn)?,或武功超人,或韜略非凡,在各個時期各個地點,均有過精彩的表演。有的名將于百萬軍中如入無人之境,如趙云等;有的謀士運籌帷幄而決勝千里之外,如諸葛亮、司馬懿、郭嘉、龐統(tǒng)等;有的外交官以杰出的辯才,縱橫捭闔,讓敵人折服,如鄧芝等;有的仁義忠誠、肝膽照人,如關(guān)羽、張遼等,他們皆是那個時代的杰出英才??墒?,歷史像滾滾東去的長江流水,不時掀起的浪花,淘盡了多少的英雄豪杰,不管是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帝王,還是權(quán)傾朝野的名相,或是威震四方的將軍,或是運籌帷幄的軍師,或是滔滔雄辯的外交家,或是忠心耿耿的仁義之士等,他們都隨著時光的流逝而煙消云散了。勇將也罷,謀士也罷,仁者也罷,義者也罷,是是非非,論也無益,議也無效,無論是“是”或是“非”,終究被浪花淘盡,不會留下什么;正也罷,反也罷;成也罷,敗也罷,計較又有何用?到頭來,畢竟會隨風煙滅。世人執(zhí)著爭取的成功,努力避免的失敗;樂于享受的勝利,不喜歡體驗的失意,時過境遷,皆會失去意義,轉(zhuǎn)過頭來一看,一切皆空空如也。
滾滾長江
所以,《臨江仙》的第一二句感嘆:“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弊髡咭藻羞b超脫的視角,站在高處來審視歷史,看待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從這超脫的視角看,歷史上的各種是非、成敗、榮辱、得失,皆是沒有必要去計較,去記念的,該放下的就要放下,該釋懷的就釋懷,沒有必要掛懷著,時間一過,轉(zhuǎn)瞬即空。即便是“是”而非“非”,即便是勝利而非失敗,哪又如何?到頭來,也只是曇花一現(xiàn),很快就會在歷史的時光中煙消云散,無影無蹤。這種立場和觀點,儼然有著道、佛看待世界的態(tài)度,就像《紅樓夢》的《好了歌》所唱的:“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敝挥小傲恕辈艜昂谩?,而到“好”時,已經(jīng)“了”了。當然,《好了歌》所表達的韻味比較悲觀,而《臨江仙》所表達則更為豪邁和悲壯。這一闕詞所表現(xiàn)的是有佛、道觀念的逃脫者對爭執(zhí)權(quán)力名利的輕視,所坦露的是一種淡泊明志的瀟灑態(tài)度,不過,詞也表現(xiàn)出一種英雄豪杰功成名就之后的失落、孤獨和悲愴。讓人感到,即便是英雄豪杰,在歷盡滄桑榮辱之后,到頭來也是一片空白,留下的也只是深沉的感嘆。
其實,這種超脫和釋懷的態(tài)度,在《三國演義》的主題思想中是比較少見的,一部《三國演義》,其基本態(tài)度是弘揚傳統(tǒng)的儒家的道統(tǒng)思想,所執(zhí)著主張的是“尊劉抑曹,頌漢貶魏”。小說中所強調(diào)的是仁義忠孝觀念(比如,關(guān)羽的形象就是仁義的化身,而諸葛亮所演繹的是盡忠的仁臣形象),所傳播是男尊女卑的大男子主義的思想(比如,劉備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三國演義》能在開篇中引入這樣一闕詞,真的是非常難得的,它所表現(xiàn)出來超脫、淡泊和釋懷的觀念,在儒家道統(tǒng)思想占統(tǒng)治地位的文化氣氛中,是非??少F的。
夕 陽
接下去,詞寫道:“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政壇競爭也罷,外交較量也罷,戰(zhàn)場爭斗也罷,歷盡滄桑,到后來,榮辱已去,是非也已成空,只有青山依舊存在,而如血的殘陽猶如凝固一般,血紅紅的。青山,夕陽,也是象征歷史,英雄鑄成偉業(yè),可英雄本身隨歷史時光的流逝而消失了。人已去,只有青山猶在。殘陽如血,黃昏仍燦爛,繼續(xù)深究歷史的是非得失,已經(jīng)沒有太大的意義,還不如贊揚青山依舊,欣賞如血凝固的夕陽,或許還更有意義。感嘆也行,安慰也罷,超脫也好,悲愴也可,歷史留給人的,是無盡的思考,但思考又能如何?遠看青山、夕陽,不如近看眼前場景,那滿頭銀發(fā)的漁夫,閑適悠然的樵漢,于江渚之上,他們看慣了颯冷的秋月,感受著轉(zhuǎn)暖的春風。白發(fā)漁夫,悠然樵漢,必定是經(jīng)驗老成,他們看過了多少曲折世事,經(jīng)歷多少的風雨。一個“慣”字,說的雖是看秋月春風,指的卻是以超脫的眼光來審視歷史,淡看人間。如此的描述,雖有孤獨、蒼涼之感,但卻也有閑靜、超脫之意。
漁 夫
所以,詞很自然地轉(zhuǎn)入下一句:“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弊髡叻路鹪诒硎?,不再去管孤獨與蒼涼,不再沉溺于對過去的糾纏,有故友相逢,打開一壺濁酒開懷共飲,雖然悲愴的心情還在,但已有了一種快樂的安慰。酒逢知己千杯少,于江渚之上,面對青山、夕陽,來個痛快暢飲,盡興逍遙,不再去想過去的事得失的事成敗的事了,在這里,孤寂中有豪放,悲涼時更深沉,灑脫中透出淡泊之志。
青山 夕陽
因而,面對古今,面對歷史,面對如滾滾長江東逝水的歷史長河,多少事件,多少成敗,多少贏輸,多少英雄,都可以在盡興暢飲中付之笑談,用不著再計較,沒有必要再掛念,更不必為之心情沉重,酒杯相碰后暢飲的一刻,一切都無所謂了,唯有喝酒的感受和體驗到的快樂才是最重要的。
《臨江仙》如此看待歷史的態(tài)度,在《三國演義》中表現(xiàn)出另類的可貴獨特見解,它丟棄了儒家建功立業(yè)的沉重包袱,不去管立功、立德、立言的“三不朽”功業(yè)追求。淡看英雄,淡看歷史,卻慣看秋月春風,喜歡江邊的漁夫、樵漢,只憑一壺濁酒,在暢飲中,笑談古往今來,淡看了多少往事,酌酒痛飲,談笑風生,盡情品味灑脫的人生,碰杯聲中,體悟暢懷爽樂,這或許才是真正的英雄。
作者提示讀者,在感受歷史蒼涼悲壯的同時,不要迷失了淡泊寧靜的超脫態(tài)度,要在歷史長河的奔騰中去探索人生的真正價值,要在成敗得失之間去尋找人生的深刻哲理,歷史過程有興衰,人生經(jīng)歷中有沉浮,但超脫的情懷和曠達的胸懷是不能沒有的,酌酒暢飲中,將多少往事都付笑談中,能體悟到人生的真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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