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城南這一塊,老房子密密麻麻,好似城郊田野上稻草燒后剩下的一坨坨草灰堆。但我們家例外,那是稻草灰上長出的一顆蘑菇來。花綠相間的野蘑菇,還散發(fā)出潮濕的土腥氣。是啊,我們家的院子,四季上演繽紛花事。
夏天,兩大缸荷花靜女一般,端坐在廚房的外墻根下。媽媽夏天五點就起床,在院子里洗衣服,紅色塑料大澡盆里架一個棗紅色糙板,一堆浸著汗的衣服,又過了夜,完成發(fā)酵,一股餿味嗆人?!皳淅病獡淅病保┲噬乃鹿诎噬洗暌路?,手上套著肉色薄橡皮手套,像個操弄手術(shù)刀的醫(yī)生。荷花在她身旁一瓣一瓣展開,直到頂出杏黃的嫩蕊,她也不看,仿佛拗著氣。跟我們,還是跟洗衣服這樣的命運?不知道。
花似乎就是爸爸的。他總是在媽媽的搓衣聲里起床,圾著拖鞋,穿著藍(lán)白格子的睡衣站在窗臺邊兩手叉著腰,看看天,然后拖地,掃院子,用水壺往荷葉上灑水……然后去漱洗,喝綠豆粥。大門斜前方,一叢金銀花藤攤在院墻上,小蛇一樣的蔓在鏤空花磚間悄悄游走,如有巫氣,花已開過,葉子還在往厚處堆。
只是,占據(jù)著最精致花盆的是幾盆蘭花,修長的葉子綠得呈現(xiàn)黛色,當(dāng)中一莖嫩綠的桿,桿端頂著兩朵橘紅的喇叭形花兒。兩朵花相依相襯,又朝著相反的兩個方向,開得似乎各自不理不睬。媽媽搓完衣服,把灰白色洗衣水啪地潑在院墻角,渾濁的泡沫邊淌邊破,有時還有蚯蚓拱出來,墻根爬滿了青苔,蘭花世外人一般兀自開著,花香里沾著洗衣粉的香和青苔的潮腥味。
哥在讀大學(xué),已經(jīng)在實習(xí),打算留在市里,關(guān)系已經(jīng)打理得差不多。我是他們的女兒,已經(jīng)讀初三啦,就快畢業(yè);長得沒我媽漂亮,這個我心里清楚,也沒什么好怨的,久病不疼,大抵這樣吧。我媽不僅漂亮,而且是個女強人。但我媽的美,似乎太硬,有點逼人的成分。鼻子高,眼睛大,瓜子臉,一笑,便陷出兩個酒窩來。個子有一米七,在南方,算高的了,骨架似乎也不窄。所以,她的美,逼得人仰視。
我爸呢,他在政府屬下的企業(yè)里是個中層干部,他之前聽說是在農(nóng)村初中教書的,因為寫得一手好文章,被提到鄉(xiāng)政府辦公室,后來又提到縣財政局,再后來又轉(zhuǎn)到企業(yè)里。當(dāng)然,這其中的不斷升遷,肯定少不了我媽上下奔走與運籌帷幄的功勞。
(二)
我爸業(yè)余除了侍弄花草,他還喜歡把自己拾掇成儒雅君子,喜歡穿休閑西服,比如海瀾之家的牌子,喜歡在春秋天罩一件薄薄的風(fēng)衣,米色,或者黑色。梧桐葉子在巷口開始掉的時候,他的脖子上便開始搭上圍巾,紅色,牙白,咖啡色,黑白格子……厚薄不一,鑲嵌在西服或風(fēng)衣領(lǐng)子里,成為瓊瑤式的男主角,直到櫻花開謝初夏來到。他到底有多少條圍巾,我們都不清楚,實在眼花繚亂。就像他這輩子到底跟多少女人曖昧出軌過,我媽也算不清楚。
中考結(jié)束,我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翻雜志混時間。梅雨季節(jié)剛過,屋子里還霉烘烘的又潮又悶。我們這個小區(qū)自從聽說要拆遷,家家偷偷摸摸蓋房子,平房的上面加蓋兩層三層,都想在拆遷后賠償?shù)礁竺娣e的新房,這樣,樓下臥室里陽光進來的時間都抵不得一炷香那么長。一篇情感美文旁邊插了圖,叫并蒂花。天啊,那不是爸爸的蘭花嗎?吃晚飯的時候,我問我爸,爸說他的花是并蒂花,然后也不繼續(xù)引申發(fā)揮一下,沒有下文了。
我端碗喝綠豆粥。哎,天天喝,腸子都喝青了。我媽是女王,圣旨一道:天熱,清涼降火,喝。我爸不,不是不喝,而是喝粥前還有前奏,啤酒伴著雪菜燒豬大腸。像我爸這樣外表雅致干凈的人,竟然下班時也常常繞道路過中心菜市,在熟食攤上稱三四兩雪菜燒豬大腸。那東西其實不好,怎么都有一股臭烘烘的豬屎味。我爸愛著呢!男人天生有趨臭性嗎,像臺燈罩子下面撞死的飛蛾,身體里的趨光性作怪?或者,干脆是屎殼郎,外表英武,行跡污穢?我哥暑假回來偶爾住幾天,偶爾陪我爸喝啤酒吃豬大腸,但是我哥只拿筷子象征性地挑兩截大腸。是我哥真的不愛吃,還是沒到愛吃的年齡?無從知曉。但也似乎由此,哥沒有成為爸的知音,或者說,他們沒有成為朋友式的父子。他們之間淡漠得很,一年不見一年不想。我不知道,哥為什么始終沒有得到過爸的寵。
中考成績出來了,我呀,縣四中,不好也不壞。
小姨打電話來,說大表弟考上縣一中了,重點中學(xué)啦,我媽電話里連夸大表弟有出息,放下電話就拿眼白我,我趕忙拿拖把拖地去。
我小姨是我媽的小妹,平時我們兩家來往不是很多,我猜著:從男的那方來看,我爸是城里的干部;我姨夫是小鎮(zhèn)上的,早先在鎮(zhèn)子上的塑料廠,后來塑料廠關(guān)門,回家,現(xiàn)在北京,聽說是帶了幾個人貼大理石,也很賺錢,不過也很累。
(三)
從女的這方面說吧,我媽漂亮,飽鼻子飽眼,似乎當(dāng)年是我外婆旺火熟面烘蒸出來的饃饃;而我小姨,生得低眉順眼的,鼻子小巧,個也不高,不過卻有一頭的好發(fā),又烏又長又軟。小姨不太漂亮,不是那種人群里赫然戳出來的美人,也許,她和我媽在一起是有自卑的,以至有了距離。能讓女人之間生出距離的,可能不是財富地位,而是長相吧。小姨的眼和鼻都沒有我媽的氣勢奪人,可是也很精致,她似乎是我外婆在缺柴少面的情況下花了心思勉強捏出來的,就是說,她原本還可以生得更招眼些,只是現(xiàn)在,這一切都成了留有余地。盡管如此,我還是很喜歡我小姨的,她身上自有一種可人之處,讓人生出疼惜,以至想和她親近。
小姨高中畢業(yè)后在老家那邊鎮(zhèn)上的初中教書,不過,好象是代課老師,一直沒有轉(zhuǎn)正。聽說她結(jié)婚簡單而倉促,沒怎么挑,高中畢業(yè)后鄰居介紹小姨夫,她瞟一眼就過了,讓外公外婆格外省心??墒牵以吖瞻藦澋貜谋硪棠锬抢锫犝f小姨喜歡過一個人,只是到底沒有嫁。我問過她為什么沒嫁,她開玩笑說被別人先下手搶了。我替她可惜。
暑假,我媽把午飯燒菜的重任轉(zhuǎn)托給我,我推辭再三,未成。我媽說,現(xiàn)在不學(xué)會燒飯,將來嫁出去要受罪的,她還打算把洗衣服這事也轉(zhuǎn)給我。簡直要崩潰,我說,再暴政我就離家出走,到小姨家去。我看我媽啊,大約是對家務(wù)已經(jīng)厭惡透頂,所以借著暑假,分我一份,她好解放一會子。我媽曾在洗碗池邊敲著筷子憤憤感嘆說,結(jié)了婚的女人困在家務(wù)里,就像白娘子因為愛情而被鎮(zhèn)在塔里,一輩子出不了頭。嘿,那兒跟那兒呀,不知道她怎么看《白娘子傳奇》的!我同學(xué)的媽媽可舍不得她們女兒做家務(wù),說女孩子一雙手其實是她的第二張臉,可不能過早糟蹋了。我媽呢,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她有時竟然還把自己買的不合身的衣服改給我穿,我是她丫鬟了我!
是第三天吧,才洗光早餐碗,我小姨就來了,我爸媽剛上班去,家里只我一個。小姨帶來一只長著鮮紅鮮紅雞冠的大公雞,是正宗的土雞,那雞冠搖得可見靈氣!自然是小姨燒菜,我打下手,提供工具與作料。中午一盤醬紅的紅燒雞擺在桌子中央,啊,好吃。不僅是好吃,主要是香得饞人。旁邊圍著幾盤素的,有翠綠色的南瓜頭,嫩黃色的菱角菜,藕紅色的雞頭桿,都是小姨帶來的。
我爸進門就嚷:真香??!小妹應(yīng)該常來我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