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飲酒的大多非文人,而文人大多能飲酒。這是我私下里識別文人的一把尺子。雖未仔細考證,卻也有自成一家言的根據(jù)。這里單說古代文人。似乎報得出名的響當當?shù)奈娜酥校司排c酒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喝酒最具規(guī)模且形成風(fēng)氣的當推魏晉時代。開創(chuàng)了一代文風(fēng),也開創(chuàng)了一代酒風(fēng)。那時的文人大多暢飲、豪飲、狂飲以至把性命也肯搭上,最出名的就是“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寫過《酒德頌》,是個十足的嗜酒如命的超級酒鬼,常常乘鹿車,攜壺酒,帶鐵鍬,吩咐手下人,在哪里醉死,就在哪里挖土埋葬。喝酒喝到這個份上,也算是至高境界了。所以論及魏晉詩文,就不能忽略酒。魯迅先生曾作過“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的關(guān)系”一文。文人喝酒的風(fēng)度恰好與自由瀟灑的時風(fēng)相得益彰。這無疑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一大絕唱。
文人中,許多還是喜歡淡泊清寂,飲食上也不甚考究,但再儉樸素雅精茶淡飯,他們也離不開酒。這從文人的雅號里也可看出。李白“自稱臣是酒中仙”,這是當之無愧的,因此“詩仙”、“酒仙”齊名,最終以醉酒圓了自己的生命。杜甫有“性豪業(yè)嗜酒,嫉惡懷剛腸”、“飲酣視八極,俗物多茫茫”的詩句,直接表白自己是“酒豪”。白居易酒量不在李杜之下,卻藏而不露,他每到一處,都要取一個與酒相關(guān)的號,當河南尹時,自號“醉尹”,貶為江州司馬時,自號“醉司馬”,當太子少傅時,自號“醉傅”,直到晚年退休不干了,還自號“醉吟先生”。歐陽修的酒量并不好酒風(fēng)好,“飲少輒醉”,卻偏偏喜歡喝酒,自稱“醉翁”,經(jīng)常在醉翁亭流連光景,一醉方休。賀知章請李白喝酒,“買單”時兩人都沒帶錢,賀知章竟敢頂著犯上殺頭的危險,掏出腰間佩飾的金龜,斷然賣了付酒賬。
文人嗜酒,卻在不經(jīng)意間給世人留下了膾炙人口的詩篇。這也算是酒的功勞。緣起于文人平生所親近的除了琴棋書畫之外,就只剩與酒為友了。琴罷輒飲酒,酒罷輒吟詩?!疤飯@詩人”陶淵明就說過這樣的話:“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fù)醉。既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他的《飲酒》詩二十首,就是這樣乘著酒興寫出來的。以酒助興,誕生了或慷慨激昂、或憂患悲壯的藝術(shù)作品。三大巨頭李白、杜甫、白居易,都嗜酒終身,更留下“斗酒詩百篇”的佳話。據(jù)統(tǒng)計,杜甫詩文1400多首,說到飲酒的共有300首,占21%強;李白詩文1050首,說到飲酒的有170首,占16%;白居易現(xiàn)存詩3000多首,其中詠酒的詩就有900多首,占總數(shù)的四分之一以上。如果不是愛好于酒,精通于酒,得趣于酒,是寫不出如此之多的酒詩妙文的。
推究文人與酒難舍難分,可從主客觀兩個方面尋找原因:
客觀上,酒的功能極大地迎合了文人之必需。酒的功能,體現(xiàn)于“發(fā)散”兩字。飲酒可去濕,可發(fā)熱,可麻醉,可排毒。例如《史記·袁盎列傳》記載說,袁盎被任命為吳相而搬遷到南方地勢低下潮濕的地方,他的侄兒袁種就勸他“宜日飲酒”。名醫(yī)華佗則以酒作為麻醉,既醉無所覺,可忘記痛苦。酒的這種去濕發(fā)熱功能,那些被貶謫至荒郊野外的文人當然知道,為環(huán)境所逼,就自覺不自覺地飲起酒來。酒的麻醉作用,又恰好讓官場失意、壯志未酬的落魄文人以最快捷的辦式暫時忘卻痛苦。酒的發(fā)散功能,更集中體現(xiàn)于醉酒之后的興奮激動,這與文學(xué)所必須的思接千載的想象力不謀而合,成為誕生文學(xué)藝術(shù)的一種不可或缺的催化劑。
主觀上,也是從根本上找原因,則是文人的處境和脾氣使然。中國的知識分子,最講究的是“不朽”,人雖死而名聲仍在,百世流芳,這是文人的最高追求。所謂“上為立德,中為立功,下為立言”,這是做人的“三不朽”。最高的不朽是成為道德楷模,比如孔夫子,當圣人,等閑的天下都不在他的話下;中等的不朽是建功立業(yè),為國為民干一番大事業(yè),贏得生前身后名;低檔的不朽就是寫文章,藏之名山,傳之后世。道德楷模數(shù)量太少,古人以為五百年才能出一個,文人扳扳手指算一算,算是沒希望了;建功立業(yè)又談何容易,官場險惡,文人脾氣往往做不了大官,上戰(zhàn)場更是手無縛雞之力;寫文章傳世,是最安全最實惠也最有效的辦法,于是文人就不得已而為之,選擇了著書立說的道路。
文人的“不得已”,往往連帶著人生的“不得志”,于是牢騷來了,于是情緒來了,于是他們借酒澆愁,于是他們對酒當歌,最終生出關(guān)于人生的無限感慨和茫然?!稌x書·張翰傳》就記載了張翰經(jīng)??v酒豪飲、以醉態(tài)傲世的故事,張翰說過一句驚世駭俗的話:“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超級“酒仙”李白在《行路難》中也寫道:“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后千載名”。白居易在《醉吟先生傳》中說:“既而醉復(fù)醒,醉復(fù)吟,吟復(fù)飲,飲復(fù)醉。醉吟相仍,若循環(huán)然。由是得以夢身世,云富貴,幕席天地,瞬息百年,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將至,古所謂得全至于酒者,故自號醉吟先生。”連一世梟雄的曹操,竟也流露“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無限感慨。如此等等。酒,在文人眼里,成了忘憂酒,成了忘情酒。然而,不求身后名的文人們,盡管身前感慨良多,人生這樣那樣的不如意,偏偏他們的名聲都留了下來,就正讓李白的那句名詩給一語射中了:
“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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