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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丨高明   編輯丨文姐

奶奶出生在清朝末年。那時鄉(xiāng)下普通人家的女孩子，生下來就被稱為丫頭、大妮、二妮等，女孩子在娘家長到十幾歲就出嫁，結(jié)婚后把娘家的姓帶過來，加上夫家的姓，稱為某某氏，這就是她將來的正式名字。

奶奶的名字叫高張氏。奶奶的娘家，在淄博市臨淄區(qū)一個叫前下莊的村子，現(xiàn)在這里隸屬皇城鎮(zhèn)，估計也是經(jīng)歷了多次的歷史沿革。我小時候感覺這里應(yīng)該很遠(yuǎn)，因為很少見到奶奶回娘家，只有逢年過節(jié)時候，前下莊來的親戚會來看望她。而現(xiàn)在看來，其實距離大張淡村只有9.5公里。

奶奶從四五歲開始裹腳，那時候以小腳為美。裹腳也叫纏足，是中國古代的一種陋習(xí)，即從很小就把女孩子的雙腳用布帛纏裹起來，使其變成為又小又尖的“三寸金蓮”。當(dāng)時北方姑娘出嫁講究“一看臉，二看腳，三看嫁妝好不好?！?三寸金蓮甚至勝過臉蛋，腳大的姑娘是很難找到婆家的。裹腳，小時候歷盡磨難不說，就是成年后干活走路都受到很大影響，生活上有諸多不便。奶奶裹著的小腳，不論哪個季節(jié)，隔上幾天，就要曬著太陽，把裹腳的布條一層層拿下來，再用溫水泡腳，在院子里用剪刀修剪小腳上的繭皮，經(jīng)常是在腳的側(cè)面用剪刀大塊大塊地把一些老皮剪下來。

奶奶個子高，年輕時應(yīng)該也是一身材很好的靚女。她平時穿的是山東農(nóng)村老年婦女最常見的深藍(lán)色大襟褂子，黑色褲子，常年衣服洗得干干凈凈。因為小腳的原因，走路有點顫顫巍巍。但從我記事起，就感到奶奶有很大的年紀(jì)了，隨著我年齡增長，后來好像也沒有感覺到奶奶變得更老了。

奶奶是大張淡村里少有的好脾氣，說話從來不會大聲，都是細(xì)聲慢語地和別人交流。不管是過苦日子，還是后來生活相對寬裕時候，奶奶都是和家人、鄉(xiāng)鄰和睦相處。她生活中不計較個人得失，不曾因為利益得失和哪個人家紅過臉、吵過架。我和她共同生活了十幾年，不記得她曾經(jīng)什么時候?qū)φl發(fā)過火氣。我的記憶中她總是那么和藹可親，每天都在忙忙碌碌充實地生活，并且以身踐行著我們傳統(tǒng)婦女“溫良謙恭讓”的美德。

我曾經(jīng)想象著，奶奶還是一個十幾歲小姑娘的時候，就裹著小腳，坐著舊時的大花轎，羞澀地穿著新婚的紅嫁衣，一路被轎夫抬著，敲鑼打鼓地離開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前下莊村。爺爺騎著馬，新郎打扮，昂著頭走著前面，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他們沿著小路，走了二十多里路，到了爺爺所在的大張淡村。奶奶嫁過來后，在這里生兒育女，經(jīng)歷了那么多戰(zhàn)亂及和平年代，和我爺爺一起任勞任怨，過著平淡的日子，養(yǎng)育了我們一大家子的人口。

奶奶生了六個孩子，我父親在他們兄弟姐妹六個中是最小的，我是他的長子。農(nóng)村有句俗話：“老兒子（北方有些地方對最小孩子的稱呼）的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笔钦f老母親最疼愛的，肯定是她最小的兒子，等有了大孫子，又會把感情轉(zhuǎn)到大孫子身上。我正好符合這些條件，是奶奶老兒子的大孫子。

我從不到兩歲就跟著奶奶在我家的西屋里一起住。這是三間大房子，里面有個大土炕，土炕又連著一個泥和磚壘砌的土灶，灶頭燒火做飯，煙和熱量會在土炕里轉(zhuǎn)上一圈，再順煙囪排到外面去，寒冷北方農(nóng)村幾乎家家都有這樣的暖炕。父母和弟弟妹妹在同一個院子的北屋里住，西屋就兼我們家的倉庫和廚房。奶奶總是把我們一家人的飲食在這里安排得井井有條。父母上工干活，奶奶就在這里拉著風(fēng)箱燒火做飯，等父母上工回來后，我們?nèi)胰司驮谶@里圍著鍋臺或蹲著或站著吃飯。那時早飯和晚飯玉米粥是不可缺少的，主食是或窩頭、或粗糧煎餅等。不論是糧食困難時期還是后來生活改善了，奶奶總是能用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食材，做出各種花樣的飯食，玉米稀粥里會偶然放幾顆黃豆、放一點野菜等等，都曾經(jīng)在困難時期帶給我們幾個吃飯的孩子們驚喜，還有應(yīng)季的榆錢、槐花做的食物，都是我們小時候美好的味覺記憶。遇到陰雨天氣，奶奶就會早些備好干的柴禾放在灶前，不然潮濕柴禾做飯，難以引火是一個問題，大量濃煙會還會把人嗆得在屋子里待不下去。

當(dāng)年鄉(xiāng)下的夜總是感覺特別漫長。那時候大張淡村還沒有通電，也沒有電視之類的電器，晚上就靠點豆油或煤油燈照明，為了節(jié)省燈油，吃完晚飯就要準(zhǔn)備睡覺了。夜晚，除了偶爾傳來的狗叫聲和蛐蛐蟲蟲的淺唱低吟外，整個村莊安靜得像暫時被凝固了一樣。我和奶奶住在西屋里，夏秋季節(jié)，睡前奶奶會先在蚊帳里用油燈逮蚊子，蚊子不會躲避油燈，我就在蚊帳里眼看著奶奶把一個個蚊子消滅掉。晚上起夜，也需要把灶臺上的豆油燈點上才行，不然黑夜里看不見尿盆在哪里。小時候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每次晚上起來撒尿，我往往是閉著眼睛睡得迷迷糊糊，喊一聲“尿尿”，奶奶馬上就會起來劃根火柴，把豆油燈點上，從來不需要喊第二聲。我年長后想起這些事情來，懷疑奶奶當(dāng)時是不是整夜里就守著她的大孫子，自己睡得并不踏實，一點小的動靜她就會馬上反應(yīng)，生怕孩子受了什么委屈。

我很小的時候，經(jīng)常會莫名其妙地發(fā)燒，那時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便利的就醫(yī)條件。村里的老人往往會說，這種情況可能是被什么東西嚇的，把魂魄嚇掉了。我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奶奶就問我這兩天曾經(jīng)在街巷的什么地方摔倒過，或者什么地方害怕過，然后她就領(lǐng)著我找到這個地方，非常虔誠地口里念念有詞，一只手拍拍地面再拍拍我，把我的魂魄叫回來，最后說一句，“某某跟著某某回家吧！”回家喝水睡覺，奇怪的是往往第二天就不再發(fā)燒了，那時想奶奶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好醫(yī)生。

夏秋夜里，總有那么幾天酷熱難耐的天氣，鄉(xiāng)下沒有空調(diào)電扇，吃完晚飯早回屋子里也無法入睡。村里人只好三三兩兩地到村外空曠的地方納涼，往往是堆積莊稼準(zhǔn)備打場的場地，或者學(xué)校外空曠的球場里，一家人拿一片席子或布，墊在地上，或坐或臥。大人拿把蒲扇給孩子趕著無處不在的蚊子，孩子就這樣望著滿天的星星，享受天倫。直到夜深稍微涼快了，才三三兩兩地散去，走回村里的各個院子里睡覺。記憶中常有我躺在奶奶身邊的小席子上，她一邊講故事，一邊用扇子幫我趕蚊子，我仰望著深邃的夜空數(shù)星星看月亮，真是幸福愜意難忘的時光！

北方的冬天，早晨天氣特別寒冷，一早醒來，看到窗戶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冰霜，暖和了一個晚上的被窩和外面的溫度反差太大了。到了上小學(xué)的年齡，早上七點就要起來準(zhǔn)備上學(xué)，輪到當(dāng)值日生的時候，更要在其他同學(xué)之前先到教室，給教室里的爐子生火。這時候每天早晨起床，往往是在暖和被窩里下多次決心，才能最終起來穿衣服。而奶奶平時早起床已經(jīng)是習(xí)慣了，我醒來的時候，奶奶往往已經(jīng)在灶里生火開始做早飯了。她就在灶頭前，把我的棉褲棉襖都烤熱，再讓我穿上起床。

物質(zhì)匱乏年代，家家都是粗糧和地瓜粥，偶爾吃到細(xì)糧都是非常稀罕的時候。幾個姑姑不時會過來看望奶奶，也悄悄地帶些稀罕的，自己也不舍得吃的吃食給她。沒到外面讀書的時候，不用說奶奶大部分都給我改善生活了，后來去了縣城讀書住校，每個星期回家一趟。鄉(xiāng)下沒有冰箱，也沒有其它保鮮措施，冬天還好，食物可以保存很長時間。而到了夏天，天氣酷熱，奶奶為我留下來的餅干、熟雞蛋往往不到一個星期就餿了，等我周末回到家里，奶奶悄悄把這些好東西給我拿出來，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無法吃了。而奶奶是不舍得扔掉的，她還是會把這些好東西吃下去。

一年的秋天，那時已經(jīng)分田到戶，在這收獲的季節(jié)里，家家都在忙活著，奶奶已經(jīng)近八十歲了，也還是閑不住。家家院子里都堆滿收獲回來的玉米，待逐個剝皮露出金黃色的玉米粒后，再掛到柱子上曬干。奶奶望著這么多的糧食更是高興，誰知這時奶奶不小心摔在地上，疼得起不來，到醫(yī)院一番檢查，是股骨頭骨折。這么大年齡醫(yī)生不愿意冒險給奶奶做手術(shù)了，只好在醫(yī)院里住院，把骨頭位置扶正后，床頭后面懸吊幾塊磚頭做牽引治療。想不到的是，奶奶的骨折竟然完全愈合了，不出三個月，奶奶竟然不留痕跡地起來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