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有個奇葩的畫家，名叫聶璜。別的畫家都在山水、花鳥、人物等領(lǐng)域取得藝術(shù)成就，他卻搞特殊，偏愛畫“魚”，他平日里云游四方，將所見水族繪圖成冊，此即《海錯圖》。

今天的故事，要從其中一幅畫說起。

話說有一天，聶璜想畫鱷魚，不知長什么樣子，于是到南方尋訪，正巧遇到一個姓俞的福建人，自稱親眼看過鱷魚。這個福建人對他說，我曾經(jīng)隨商船去過安南（今越南），那邊產(chǎn)鱷魚，有次占城人送給安南王一只長兩丈的鱷魚作為焚祭的禮物，獻祭時數(shù)萬人圍觀，那場面可帶勁了。

可能是老俞和聶璜聊天時喝多了，又或是他把燃燒中的鱷魚當成本來模樣。聶璜回來后，根據(jù)其描述，將鱷魚繪成一只遍體通紅、四腳帶有火焰的“蜥蜴”，乍一看像是古代版哥斯拉。

聶璜所處的年代，距今不過300多年，那時候，鱷魚已經(jīng)是稀罕物了，就連見多識廣的聶璜都不曾見過。但在中國歷史上，這種古老而兇猛的爬行動物，曾廣泛分布于中原腹地，它們在先民的詩篇中留下足跡，也在漫長的時間中不斷南遷。

《海錯圖》中的鱷魚。圖源：網(wǎng)絡

01

作為與恐龍同輩的“活化石”，鱷魚已經(jīng)在地球上繁衍了2億年左右，是現(xiàn)今尚存的最原始的爬行動物之一，品種多達20多類，為人熟知的包括短吻鱷、凱門鱷、灣鱷、暹羅鱷以及中國“國寶”揚子鱷等。

鱷魚不僅擁有資深的“球籍”，還是爬行動物中當之無愧的霸主。最大型的灣鱷可長到7米，屬于小型鱷類的揚子鱷成體也有2米多長。它們通?？克樱瑮⒂跓釒?、亞熱帶的河流池沼中，擅長捕食魚、蛙、蝦、蟹，甚至會噬殺人畜，可謂社會我鱷哥，人狠話不多。

這些天生的水中掠食者常常在水域邊緣埋伏，利用水下的藏匿能力，把耳朵、口鼻尖部盡量少地暴露在外，等到獵物靠近，就張開血盆大口，憑借強硬的顱骨與強健的顎部肌肉，牢牢咬住獵物，磨碎對方，一旦被鱷魚猙獰的牙齒叼住，便難以掙脫了，有的獵物還被它們拖入水中活活溺死。

中國的先民對鱷魚并不陌生，而且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威脅。

在《說文解字》中，鱷魚被認為是食人的惡獸，所謂“鱷，魚名……長一丈，水潛，吞人即浮”。那時候還沒有生物學分類，古人見鱷魚主要棲息于水澤，就把它們歸為魚類了。

盡管人們對性情兇殘的鱷魚敬而遠之，但遠在商周時，中原地區(qū)的水域隨處可見鱷魚。

氣象學家竺可楨研究表明，“從仰韶文化（距今約7000年至5000年）到殷墟（商代后期），大部分時間的平均溫度高于現(xiàn)在2℃左右”。從甲骨文等資料中，也可以考證出殷商時，黃河流域的氣候比現(xiàn)在更加溫暖濕潤，適合鱷魚生存。

中原地區(qū)的商周時期遺址，常有鱷魚骨板以及象、犀牛、水牛等現(xiàn)在屬于熱帶、亞熱帶的動物骨骼出土。

鱷魚骨板一般是當作陪葬品，表明其珍貴的價值，象征財富和權(quán)力。

除了鱷魚骨外，堅韌美觀的鱷魚皮也得到了古人的喜愛。

《詩經(jīng)》中有句詩：“鼉鼓逢逢，矇瞍奏公?！?/span>

鼉[tuó]是一種鱷魚，也就是現(xiàn)在的揚子鱷。這里講的是，周王建筑靈臺，命人將鱷魚皮蒙在鼓端，制成鼉鼓，進行演奏。

鼉鼓的聲音洪亮深遠，常與石磬相伴，作為禮器出現(xiàn)在隆重的場合。考古學家蘇秉琦認為，這些都不是一般的民用樂器，而是重要的禮器。鼉鼓有時也運用到戰(zhàn)爭中，在陣前擊打，可鼓舞士氣。

擊鼉鼓的商紂王。圖源：影視劇照

02

古人用鱷魚骨作為禮器，用鱷魚皮制成鼉鼓，對鱷魚充滿各種奇異的想象。

在知識貧乏的古代，人們難以與自然界中的猛獸對抗，于是，一些猛獸難免被古人神化，成為“哥只是個傳說”般的存在。

比如，鱷魚聽覺、視覺發(fā)達，經(jīng)常能感知氣候的變化，畢竟是跟恐龍同時代，還能存活下來的物種，這點適應能力還是必備的。

古人卻以為“鼉鳴致雨”，將鱷魚當作感應天地的神獸，對其頂禮膜拜。

由于缺乏了解，中華先民以為鱷魚和魚、鱉等動物是同類，可以隨意互化。世人傳言，“鱷魚能陸追牛馬，水中覆舟殺人，值網(wǎng)則不感觸，有如此畏慎。其一孕，生卵數(shù)百于陸地。及其成形，則有蛇，有龜，有鱉，有魚，有鼉，有為蛟者，凡十數(shù)類”。

這是說，鱷魚生下的卵可以變化成各種動物，有如神物，這一說法顯然不符合科學，卻深入人心。

在聶璜的《海錯圖》之前，古代圖冊常將鱷魚描繪為烏龜加上長顎長尾、滿嘴利牙的神奇動物。這個謬誤的形象很可能就出自鱷魚與鱉互化的傳說，跟聶璜畫的那只“火焰蜥蜴”相比，更是離譜到家了。

《古今圖書集成》中的鱷魚。圖源：網(wǎng)絡

古人對鱷魚神格化的另一個表現(xiàn)，是將鱷魚視為公正無私、能辨善惡的靈獸。

三國時期，吳人所著《外國傳》記載，扶南（中南半島上的一個古國）有個國王叫范尋，養(yǎng)了好幾條大鱷魚，平時遇到訴訟事件，一時難以分清是非曲直，就把犯罪者都投入鱷魚池。如果鱷魚不咬他們，說明無罪，得以赦免，如果被鱷魚吃了，就說明有罪，罪犯死不足惜。

還有另一個版本說，廣信一個姓范的豪強養(yǎng)了10條大鱷魚，將犯家規(guī)的家奴和得罪他的百姓抓來投入鱷魚池中，任由鱷魚吞食。這個傳說不無證據(jù)，廣信所在的西江口，正是鱷魚出沒之地。

鱷魚在這些故事中扮演了執(zhí)法者的角色，卻表現(xiàn)出統(tǒng)治者的愚昧不仁，他們竟然將人命交給不通人性的冷血動物定奪，可見其殘忍程度跟鱷魚有得一拼。

03

在古時鱷魚更加猖獗的荊楚、吳越、嶺南一帶，先民不但對鱷魚心生敬畏，而且要想盡辦法避免其侵襲。

秦漢以前，吳越、嶺南的原住民流行“斷發(fā)文身”，也就是身刺花紋、剪短頭發(fā)，這表現(xiàn)了古老的先民為保護自身安全而不斷適應環(huán)境的能力。

《淮南子》中寫道：“九疑之南，陸事寡而水事眾，于是人民斷發(fā)文身，以象麟蟲（鱷魚等野生動物）?！?/span>

鱷魚在河流、湖沼之間繁衍生長，而先民在靠近水源的地方聚居，經(jīng)常要進入鱷魚的領(lǐng)地，因而將猛獸的花紋刺在自己身上，希望模仿其圖案，躲避其傷害。后來，中原文化不斷傳入，人口大量南遷，鱷魚逐漸遠離人們的生活，這種古老的風俗也就隨之消失。

但是，直到唐代，嶺南一帶還有鱷魚傾覆船只、吞噬人類的記載。

唐代，廣州有個司馬叫劉恂，他寫的地理筆記《嶺表錄異》提到，當時，嶺南一帶的鱷魚為土黃色，尾巴修長，行動矯健，嘴里長著一排鋸齒一般的牙，神出鬼沒，害人無數(shù)。山間的鹿也害怕此物，有時走到山崖邊，一群鱷魚在下面嗥叫，鹿聞之喪膽，掉落山崖，被鱷魚所食。

《嶺表錄異》還說，唐朝宰相李德裕有一次被貶嶺南，坐船途徑梅江一帶的鱷魚灘，遇到鱷魚成群，乘坐的舟船不幸被鱷魚毀壞。

李德裕死里逃生，靠岸后發(fā)現(xiàn)其平生所藏的古玩珍寶、圖書典籍已經(jīng)隨船沉沒，痛惜不已，于是命隨船的昆侖奴（唐時的黑人奴仆）下水取回，但平時十分勇敢的昆侖奴也不敢輕易靠近，只因這片水域“乃是鱷魚之窟宅也”。

說起唐人與鱷魚的故事，不得不提“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韓愈。

元和十四年（819年），信奉佛教的唐憲宗為了供奉“佛骨”至長安而大肆鋪張，時任刑部侍郎的韓愈看到唐憲宗如此勞民傷財，上《諫迎佛骨表》，勸說皇帝不要奉迎“佛骨”。唐憲宗看后龍顏大怒，當即將韓愈貶到遠在嶺南的潮州當刺史。

這就是韓愈在詩中說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距離長安數(shù)千里之遙的嶺南，當時被稱為煙瘴之地，還有很多地方尚未開發(fā)，人煙稀少，野獸遍布。詩人被貶至此，原本已經(jīng)做好了請親人收葬其尸骨的心理準備。

但失落的韓愈來到潮州后，仍然不忘救世濟民的儒家士大夫理想。他在潮州的短暫時間內(nèi)，關(guān)心百姓疾苦，給當?shù)貛砹颂旆馗驳淖兓谒蟮堕煾母母锵?，潮州的?jīng)濟、文化、教育各方面顯著提升。

潮州人從此將潮州的江、山改成姓韓，稱為韓江、韓山，尊稱韓愈為“吾潮導師”，可說是“韓愈不幸潮州幸”。

歷史上一次著名的鱷魚事件，發(fā)生于韓愈被貶潮州期間。

流經(jīng)潮州的韓江，古稱“鱷溪”，因江中有鱷魚而得名，鱷魚常常偷吃江邊居民的牲畜，當?shù)厝苏匃{色變。根據(jù)生物學界的研究，歷史上分布于兩廣地區(qū)的鱷魚，應該是灣鱷，灣鱷生活在海灣、河口處，體型碩大，性情兇猛，符合史書中鱷魚傷害人畜的記載。

韓愈到潮州后，聽說潮州境內(nèi)有鱷魚為患，親自前往視察。他認為此物兇殘，便先禮后兵，寫了一篇《祭鱷魚文》，來勸說鱷魚“搬家”，希望它們不要再傷害百姓。隨后，韓愈設(shè)壇祭鱷，命人宰殺一豬一羊，投入鱷溪之中，并宣讀祭文。直到現(xiàn)在，韓江邊還有韓愈“祭鱷臺”的遺址。

在《祭鱷魚文》中，韓愈用看似“游戲文字”的口吻來警告冥頑不靈的鱷魚。韓愈說，刺史我雖然力量薄弱，但我是奉天子的命令來這里當官的，不會輕易向鱷魚屈服，你們鱷魚不可與我們一同生活，希望你們趕緊離開此地！

韓愈給鱷魚指明了去處，說潮州之南就是大海，大至鯨、鵬，小至蝦、蟹，都可以在大海中取食，鱷魚也可以入海生存，早上從潮州出發(fā)，夜晚就能到達大海，現(xiàn)在刺史我跟鱷魚約定，三天內(nèi)務必讓鱷魚離開鱷溪，三天做不到，就改成五天，五天還辦不成，就放寬到七天。

那七天后呢？韓愈有言在先，如果鱷魚兄傲慢無禮，那韓刺史就要選拔官吏、百姓，操起弓弩，安上有毒的箭鏃來殺鱷魚了，你們可不要反悔啊！（“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保?/span>

當時在潮州生存的灣鱷，現(xiàn)在也被稱為咸水鱷，喜歡在開闊的海岸、河流入?？诘忍幓顒樱梢婍n愈這篇奇文還有點科學道理。

相傳，韓愈作《祭鱷魚文》后，鱷魚就從韓江兩岸消失了，“自是潮無鱷魚”。

韓愈畫像。圖源：網(wǎng)絡

當然，傳說不可盡信，鱷魚不會因為韓文公的一紙文章就消失殆盡，它們可能只是因為天氣等原因，短暫地躲藏起來。

在后世史書中，有潮州驅(qū)鱷事件的后續(xù)記載。

宋代，陳堯佐在潮州當通判時，當?shù)厝杂绪{魚傷人的事件發(fā)生。有個姓張的小孩跟著母親到江中游泳，被鱷魚用尾巴掃入水中，死死咬住，其母見狀，無能為力，只能在岸上號啕大哭，目睹兒子命喪鱷口。

此事傳到陳堯佐耳中，他當機立斷，帶人前去捕殺鱷魚。有人勸陳堯佐，您學當年韓愈那樣寫篇祭文，感化一下鱷魚就行了。陳堯佐說，我文學修養(yǎng)不及韓文公，也不像他那樣德高望重，只能用捕殺的方法來對付鱷魚。

陳堯佐派出多名小吏，乘坐小舟，撒網(wǎng)捕鱷，歷經(jīng)一番周折，才把食人的鱷魚逮住。陳堯佐命人將鱷魚抬回城里示眾，之后，將鱷魚宰殺，送到街市烹煮。鱷魚渾身都是寶，古人雖然恐懼鱷魚，但也把它搬上了餐桌，所以陳堯佐殺死鱷魚后，就將鱷魚肉分給眾人食用了。

此外，其他地方的鱷魚也遭到了驅(qū)趕和捕殺。

明代，名臣夏原吉也是一個滅鱷的狠人。他在地方為官時，鱷魚常出現(xiàn)傷人，夏原吉便命令漁船500艘，各載礦灰，以擊鼓為令，將礦灰撒入水中，毒死鱷魚。到了暮色降臨時，“鱷魚種類，皆死于海濱”。

直到清末，中國海邊還有灣鱷出沒。1907年，廣東水師提督李準為了捍衛(wèi)中國領(lǐng)土主權(quán)，乘坐軍艦巡視南海，偶然間在西沙群島擊斃過一只灣鱷。之后，中國再也不見野生灣鱷的蹤影了。

04

鱷魚在中國的消退，更多是由于氣候因素。

考古研究表明，鱷魚曾廣泛分布于南海、東海、渤海沿海以及江淮和黃河中下游流域，在北緯36度以南的很多地區(qū)，都有鱷魚活動過的蹤跡。但是，西周中期以后，一次氣候寒冷的變化，讓鱷魚開啟向南遷徙之路。

《竹書紀年》記載，周孝王七年，“冬，大雨雹，牛馬死，江、漢俱凍”。按照竺可楨先生《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一文的說法，這就是“公元前第十世紀的寒冷期”，連長江、漢水都結(jié)了冰，鱷魚必然不堪忍受，只好向南方溫暖地帶遷徙，生存空間進一步縮小。

此后兩千多年間，鱷魚中的“大鱷”——灣鱷，在中國華南地區(qū)的廣東、廣西、福建、臺灣等地廣泛分布，直到20世紀才在中國趨于消亡，退縮到了更溫暖的東南亞地區(qū)。

18世紀《中國藥用本草》彩繪本中的揚子鱷。圖源：網(wǎng)絡

“鼉鼓”的原材料、被古人稱為“鼉”的揚子鱷，也隨著氣候變冷、環(huán)境惡化，退縮至江淮一帶，后來瀕臨滅絕，如今已被定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是中國特有的一種珍稀鱷魚。

位于濕地食物鏈頂端的鱷魚，在古代與中國人恩怨難了，如今卻得到了人們的保護和養(yǎng)殖。

至少，假如聶璜穿越到現(xiàn)在，他只需要去動物園或養(yǎng)殖場轉(zhuǎn)一圈，就能畫出一幅靠譜的鱷魚圖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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